長大了是一個壞人的這種假想在素質教育大體制下簡直就是異類中的異類,可能沒人能理解一個小女孩有這種想法,就像沒有人能對她所看到和感受到謝振飛的苦難一般。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到解救他的辦法,只能寄希望於‘惡人自天收’這種飄渺的信仰。童話世界裡壞人也沒有免於懲罰,就像白雪公主的後媽不是也死於‘鐵鞋之刑'。
其實尹伊一併不真正理解死亡的意義,那些關於死亡的理解多半來源於書上輕描淡寫的一筆,她理解爲離開、消失……就如她期盼謝智的結局一樣。所以相對於孟老夫子的:人之初,性本善的理論,長大後的尹伊一更忠於荀老夫子的:人之生也固小人。人心人性之狹隘,只容的下自己所想所念所顧及人的利益。直白說來確實殘忍,爲國爲民俠之大者是節操高潔人的三觀,於她:只想安於歲月靜好,憐取眼前人般小人物的卑微,可也就是如此卑微的想法,卻也實現的磕磕絆絆,艱難險阻。
像每一個謝智在家的夜裡一樣,尹家爺爺奶奶心照不宣的早早的關了院門,走廊上的燈徹夜亮着,就連老兩口的臥室門也一直開着。尹家人關心着伊一的一舉一動,而她也豎着耳朵伏在那扇早已按了鐵柵欄的窗邊上,靜靜地留心於隔壁院子的響動。
咚,第一聲。是石子即中牆壁掉落的聲音。
咚,第二聲,重複。
咚,第三聲。尹伊一終於撩開了窗簾,看見隔壁院子的人用手電筒照過來的一豎光,光影下男孩還衝她揮了揮手,距離太遠了,她不知到他能不能看見自己,但還是十分執拗的也朝着男孩回了揮手,直到那束光熄滅才拉上窗簾再次躺回了牀上。
這是她和他之間的暗語,每一次謝智回到家她都在等這樣一個暗語。謝振飛朝她家牆壁扔三塊石頭,然後對着她的窗戶打一束手電筒的光就意味着一切都好,謝智睡了。開始的時候謝振飛這麼做就是怕尹伊一害怕,因爲有那麼一段時間,只要聽說謝智回來了她就整晚整晚睡不着,整個人精神渙散的蒙在被子裡哆嗦。所以謝振飛就想了這麼個辦法,讓她等到這個消息就安心睡覺。事實證明,也確實是好用的,每每看到屬於她的那道光她便可以漸漸安下心來,這一夜沒有噩夢,也沒驚恐的臉,更沒有謝振飛的滿身傷痕……
再次醒來是因爲刺耳的警笛聲,已然過了午夜,伴隨着劃破看似寧靜夜空的警笛還有紅藍交替閃爍的燈光,透過窗簾照了進來。尹伊一第一個反應就是衝下牀,然而她剛掀起被子爺爺就已經推門進來了。
“孩子別怕,是警察來了,沒事了。"爺爺因爲夜裡犯了頭暈的老毛病行動不快,卻還是將就要衝去窗戶邊一探究竟的她按在了牀上。滿是褶皺形似枯槁的大手用力將她攬入懷中,輕撫她的發頂:“好孩子,沒事了,沒事了。”
就是這麼可以讓所有人安心的三個字:沒事了,卻讓尹伊一的心沉到了底。還是發生了,已經發生。又一場凌虐的暴力結束了,在她酣睡之時,他卻再次經歷了難以想象的痛苦。沒事了,在她的耳朵裡聽上去刺耳更勝於窗外的警笛。
“你幹什麼?”爺爺拉住強行掙脫懷抱跳下牀的女孩,焦急的看着她。
“謝振飛怎麼樣了?”她在心裡想了一百遍,卻一句也沒問出口。因爲她知道無論他怎麼樣,在左鄰右舍的八卦裡謝智都不過是一個間歇性精神障礙的病人,謝家人的傷也都是出於對他發病時自殘行爲的阻攔受傷,並非他惡魔本質暴露,對親人的宣泄。不只謝振飛、還有謝思雨、謝奶奶三個人永遠守口如瓶的說着同一套故事。只爲了他們口中可憐人的自尊,還有尹伊一併不能理解的期許和愛。
“如果警察知道他犯病時打了我,他會被關起來的。”謝振飛和尹伊一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閃着的是一種乞求的神情。
“要是他被關起來,我奶奶的藥錢就更沒有了,奶奶可能會離開我……會死的……。”說到這謝振飛注視着伊一,眼底晶光閃爍:“你……可以替我保密嗎?”
“好,我保證!”尹伊一伸手握住她掛在胸前的三個小花籃,認認真真的點了點頭。這是她對他的承諾,所以即便是對着自己爺爺奶奶,她也沒有再說起過她所看見的謝智凌虐兒女的事情。
這一夜的事情她是在第二天去少年宮的路上聽同住在這一片的小夥伴說的,是真是假不能分辨,因爲故事的主人公並沒有如約出現在門口,像往常一樣陪她走一段去公交站的路。
七嘴八舌添油加醋的版本是這樣的:謝智後半夜犯了瘋病,被家養的謝百萬咬傷,謝智掙脫之際錯手打死了狗,然後謝智看見狗死了自己也暈了過去,謝思雨嚇壞了,同時撥打了110 和120 ,現在人還在警察局做筆錄。
至於真相如何,尹伊一不得而知。但有的一點可以確定,謝百萬死了,怪不得一大早她都沒有聽見它的叫聲。雖然謝百萬平時見了她總是會呲牙咧嘴,可她知道,它對於謝振飛來說是很重要的存在,現在謝百萬死了,謝振飛該有多難過。
一上午她都無精打采心亂如麻,想立刻飛回去看看謝振飛到底怎麼樣了。如果他沒事,一定會在秘密基地等着她,可是如果他不在……她不敢想了,就像上次一樣,謝振飛掛着氧氣面罩躺在醫院冰冷病牀裡的樣子,到現在她都不願意再回想一次。
“你幹什麼,瘟雞一樣耷拉着腦袋。看見我就躲,放心,我沒有那麼小氣,不會讓你賠我鞋的。”宋真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尹伊一都沒有注意到。好容易熬到下課,她一門心思都是趕快坐車回家,腳步匆匆,無心他顧。
“……”
“你怎麼又不說話,誒,尹伊一,我發現我每次跟你說話你都這個樣子,聽不見嗎?爲什麼都要我說兩遍。”他有點懊惱,側身攔住想要折返的人,一臉的質問到底。
“你想聽我說什麼?是謝謝嗎?因爲你大度不用我賠給你鞋子?"尹伊一微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強拉起嘴角扯出一點弧度,極爲敷衍的說道:“好吧,那真是謝謝您大人有大量。”甚至還雙手抱拳做了個揖,然後就拒絕繼續展開話題,邁開腳步就要走。
宋真並不吃她這套,毫無預兆的伸出一隻腳擋在她腳下,尹伊一神情恍惚也並未留心他突然的壞心眼,下半身因爲這一攔,踉蹌的就像前撲去。好在她平衡性尚佳,左膝磕在了地上生疼,但右腳撐了起來,險未摔到下巴破相毀容。
“走路不看着點,要不是我反應快,你又得踩我鞋上。”說話間宋真擡起左腳,滿臉不在乎的彈了彈鞋上的浮灰:“知錯就改就行,下跪我也不給賞錢,免禮平身吧。”他朝她挑了挑眉毛,然後搖頭晃腦的吐出一截舌頭,肆無忌憚的拌了個鬼臉。
“……”她感覺自己都要把後槽牙咬碎了,眼前這個人真是陰魂不散,爲什麼自己到哪都能遇到他呢。看着他朝自己吐舌頭的樣子她不禁聯想起最近看的《聊齋志異》:果然皮囊好看的都是妖孽。
妖孽這個詞在尹伊一看來形容宋真再合適不過了,尤其前有‘真漂亮’這個外號鋪墊,後有其陰損的伎倆做支撐,簡直匹配到天衣無縫。如是想着,她竟不自覺脫口而出。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你說誰是妖孽?”這個年紀的男孩,厭惡一切女性化、妖魔化的代名詞與自身貼切。原本被尹伊一叫‘真漂亮’他就已經很懊惱了,現在她又冒出個新詞來:妖孽?誰是妖孽?他嗎?想到影視劇裡那些穿着豔麗、言辭陰柔的魑魅魍魎,宋真從上到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看他氣到眉毛都要豎起來的樣子,尹伊一雖然心裡暢爽卻也知道不能再刺激他了。見好就收,收完就跑,絕不糾纏纔是和宋真這廝對簿的決勝法寶。
她深呼吸一口氣,努了努嘴巴:“我,我說我自己。還請大士高擡貴手,行個方便,讓我自生自滅去吧。”忍一時風平浪靜,現在的她真的無心與他閒話,她一顆心都懸在了嗓子眼,就想知道謝家到底怎麼樣了。
“尹伊一,你不會是着急回去惦記着那個謝瘋子一家吧。"已經起身要走的尹伊一被宋真的一句話點在了原地。她驀地轉身,眼睛裡是宋真從沒見過的凌厲,就算從前怎麼欺負她,也不曾見過此刻的樣子。可就是她這個異常的神情讓他確定自己說的沒錯,尹伊一滿臉不情願和自己多說一個字的樣子,就是因爲這個。
“我說錯了嗎?難道他爸不是瘋子嗎?這件事也不是什麼秘密,學校的人沒有不知道的吧。”宋真見她不走了,也不急於追上去,就定定的站在她的身後無所謂似地繼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