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神遊
丁齊驚歎道:“好神的一杯茶,別說品茶,算能看到它,也是人間幸事!”
綠雪淡淡道:“丁先生過謙了。 桌本無茶,我泡了這麼一杯茶,你有此驚歎。但對於世人而言,天地間本無方外世界,丁齊道友卻能指引世人發現與打開。與之相,區區一杯茶算不得什麼。”
這番話說得丁齊很舒服,神仙是神仙,這纔剛剛見面,丁齊並沒有做自我介紹,對方居然已經看出來了,他趕緊謙虛道:“方外世界本在那裡,桌原本可沒有這杯茶,當然不一樣了!”
風君子開口道:“丁道友,既請你品茶,你剛纔看見什麼了?”
丁齊:“杯只見飛雪黃芽。”所謂飛雪是茶葉的毫,黃芽是嫩綠的葉片,茶毫在水飛舞,葉片紛紛舒展,這幅場景只有短暫的幾秒鐘,但丁齊的印象十分深刻。
風君子笑道:“丁道友知道可不少啊,居然還會拽幾句丹道術語。”
丁齊半開玩笑道:“我看過一些介紹丹道的書,飛雪黃芽,是指採大藥成丹之像,這杯茶喝下去,是不是可以採大藥成丹了?”
風君子反問道:“丁道友可知何爲靈丹?”
丁齊:“神氣相合,身心自在,即爲靈丹。”
風君子:“說普通話!”
丁齊有些尷尬道:“白話不太好說了,沒法解釋元神、元氣的概念,這些是存在於體驗的,有意識的能量、有能量的意識?總之是精神感應超越了普通的感官,行爲方式也超越了身體的束縛……”
風君子:“不好說還說了這麼多,你是從書看的吧?”
丁齊:“的確是在書看的,但也有一些自己的體會。”
風君子:“區區一杯茶,喝下去想採大藥成丹,哪有這種好事,對普通人無非是清心明目而已。但是丁道友你嘛,既然能夠來到這裡,說明早已超越結丹之境了。”
丁齊:“那麼我喝下這杯茶,可以返回頭結成靈丹了?”
風君子又笑了:“你咋這麼幽默呢?你修的並不是丹道,自有獨門法訣,但你對靈丹自有理解,那麼這杯茶倒便可以幫你再好好體會一番,請喝吧!”
剛纔泡茶的過程雖然很簡單,但也是品茶的一部分,它衝完之後當然不能立刻喝,因爲太燙了。此刻丁齊將杯子舉到脣邊,先低頭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微微閉眼睛一臉陶醉。這樣子可不是裝出來的,有一股清香沁入心脾,筋骨百脈包括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彷彿都舒張開了。
他微閉着眼睛飲下了一口,水溫竟然已經正好合適,含在舌下,流向舌根,只覺口感綿柔,回甘悠長……品茶居然品出美酒的意境來了。
此茶入口生津,怎麼形容呢,含在舌下竟不像是喝入口的茶,反倒像舌下玉液自涌而成的清茗,然後緩緩嚥下,只覺一股茗香直透重樓,然後散入形骸百脈。
假如換一個人,可能會扯一句:“哎呀,好茶!這一口下去,感覺大、小週天都通了……”
丁齊當然不會扯這些,他什麼話都沒說,這杯茶將他帶入了一種意境,曾經體會的意境。置身於天地之間,身心亦是一個天地,彷彿兩者可相融一體,感應萬物與之共情。
這是他在大赤山突然興神境時的體會,此刻是換了一種方式,又有了另一種感受。良久之後,丁齊才睜開眼睛道:“多謝!”
綠雪淡淡道:“不必客氣!”
丁齊:“我突然明白了神木林在何處。”
風君子:“哦,你是怎麼發現的?”
丁齊:“綠雪所在,是神木林所在。”
風君子:“這麼說……好像也對啊。”
綠雪:“丁道友並沒有說錯。”
風君子一擺手:“那算他說對了!”
丁齊看着面前傳說的兩人,有些好地又問道:“如今是古代還是現代?”
風君子:“怎麼會有這種問題?”
丁齊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道:“看二位的裝束,還有這裡的感覺,我有點分不清。”
風君子穿的是裝,而綠雪穿的是唐代的古裝。風君子伸手一指涼亭外:“你自己看!”
涼亭所在的地勢較高,視線穿過翠竹之間,可以望見山下的遠方,是一片高樓林立的現代都市。丁齊問道:“那是蕪城嗎?”蕪城是丁齊看過的小說的一座城市,昭亭山在它的北郊。
風君子:“既然丁道友認識這個地方,那我不打擾你繼續參觀了,請自便!”
辭別風君子與綠雪,丁齊順着涼亭邊的一條小路走下了山坡。小路通往山神廟的西側,而風君子帶他山的時候沒走這條路,兩旁是竹林,而竹林邊還生長着不少野茶樹。
剛纔那杯茶讓丁齊有那般玄妙的體會,當走出林間小路,重新回到半山腰的平坡,環顧四周風景,他又掏出景石。在小境湖、大赤山、琴高臺與禽獸國,丁齊都曾祭煉景石寄託心神,與天地的意志溝通共情,這是他眼下的修爲境界。
然而他剛剛掏出景石,元神聽見一個聲音道:“丁先生,何事喚我?”
聲音是從左側山神廟方向傳來的,丁齊扭頭望去卻什麼人都沒看見,再轉回頭來,又差點嚇了一跳,面前不遠處站着一個姑娘。丁齊可以對天發誓,這姑娘剛纔還不在呢,絕對是憑空出現的。
丁齊趕緊抱拳道:“不好意思,請問您是……?”
姑娘答道:“我是昭亭山神,你方纔見過我的師尊。”
丁齊恍然大悟道:“哦,原來是柳山神,失敬失敬!”
丁齊在昭亭山動用景石施展方外,企圖去感應溝通天地意志,但這座山是有山神的,他這麼做立刻把山神給招出來了,如今此地的山神是風君子的弟子柳依依。
丁齊一眼能認出綠雪,因爲山神廟供的是綠雪的神像。而柳依依的樣子與一般人印象的山神差別有點大,所以丁齊一時沒反應過來。眼前的柳依依,完全是一副現代都市裝束,穿着一件呢絨大衣,黑長褲,配一雙半高腰皮靴。
但說她是一位現代都市姑娘,感覺又不像,其人站在那裡,假如不是現身讓丁齊看見,丁齊根本感應不到她的存在。她的膚色雪白,白的像常年不見陽光,但此刻偏偏站在昭亭山明媚的陽光下。她的形容很美,卻給人一種疏離感,彷彿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
這種氣質怎麼形容呢,有點像丁齊記憶的冼皓,不是現在的冼皓,而是當初丁齊剛認識冼皓時的感覺。但兩者之間又有所區別,當初的冼皓異常冷豔,總給人一種無形的距離感,又彷彿不是很真實。而眼前的柳依依雖是憑空出現,但偏偏又是那麼真切,彷彿她應該如此。
柳依依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丁齊道:“柳山神?還沒有人這麼稱呼過我,你方纔何故喚我?”
丁齊解釋道:“我在嘗試一種獨門秘法,沒想到卻驚動了山神……既然您已經現身,我便有問題想請教,請問這山的一切,都在您的隨時感應嗎?”
柳依依:“那是當然,我是山神。”
丁齊又回身一指高坡的涼亭:“我剛纔去的地方,是神木林嗎?”說完這句話他卻突然怔住了,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哪還有什麼六角涼亭,是普普通通的山坡,方纔那條林間小徑也消失不見。
柳依依的神情卻沒有什麼變化,彷彿早知如此,仍淡淡答道:“你剛纔的確是去了神木林,而此刻神木林已不在那裡。”
丁齊嘆息一聲道:“仙家手段真是玄之又玄。”
柳依依:“我聽見你看見那杯茶時大驚小怪了。那無非是隔空攝物,杯子、茶葉、水原先都是有的,像丁先生髮現方外世界,原先也都是有的,只是有些人沒看見。所以你不必驚歎。”
丁齊:“多謝解惑,既然有緣見到山神,我還有很多問題想請教。”
柳依依:“師尊既然請你喝了茶,你想問什麼問吧,我能告訴你的說。”
在丁齊讀過的故事裡,柳依依是陰神出身。所謂陰神,是民間所說的鬼,假如按照丁齊的“專業”理解,便是純意識體。純意識體究竟存不存在,一直是科學爭論的問題,同時是玄學家與哲學家扯個不休的問題,也是心理學家的一種假設。
所謂的假設並不是認定它真的存在,只是在進行理論分析和討論時假定的一種存在,而在現實並沒有觀察到。純意識體的假設來自於一種體驗,是儘量屏蔽掉身體的存在,只體驗意識的本身,那是怎樣一種狀態?
現在有些學者又對純意識體的假設提供了一個類似的模板,是存在於電腦的程序信息,它依託於硬件介質,但又不侷限於某一個硬件介質,從而可以抽象描述成純意識體。但是這個模板如今並沒有得到公認,主流觀點還是認爲它與純意識體仍有明顯的區別。
可是今日誤入崑崙界,丁齊真的見到了一位純意識體,而且像一個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他當然會有很多問題,此刻想了想,先開口問道:“假如一個普通人,突然擁有了山神的本事,能隨時感應到山的一切,會怎麼樣?”
柳依依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說呢?”
丁齊似是自問自答道:“會精神崩潰的。”人的大腦處理不了這麼龐雜的信息衝擊,突然處於這種狀態的確會導致精神崩潰,像電腦內存不夠會當機一樣。
柳依依點了點頭道:“弄不好會魂飛魄散!師尊當年封我爲山神,其實也是把我封印寄託于山神像,再設法引來香火祭拜,讓我漸漸感受心願之力,一步步求證山神成。成爲山神之後,方可查知山一切,然後再求超脫。”
丁齊深有同感道:“這個過程是合理的,人的意識本來有這個功能……那麼請問柳山神,您是否曾受困於此呢?如說只能待在神像或這座山,而去不了別的地方?”
人的意識有什麼功能?是自動處理神經系統所接收到的信息。人的感官系統其實非常發達,在清醒狀態下,看到的事物、聽見的聲音、肌膚所感受到的觸覺和溫度變化……等等信息假如同時都涌現在意識,足以令人崩潰。
但實際每個正常人都沒有崩潰,是因爲大量的信息被大腦自動過濾了,意識不會關注,這是心理學家所說的“注意”功能。有一個詞叫認真,所謂的認真,在於忽略其他的信息干擾,讓自己不去注意那些不該注意的東西。
那些被你忽略掉的信息哪裡去了?實際它們都是客觀存在的,看見了是看見了、聽見了是聽見了,只是沒有引起意識反應,其實都存在於潛意識。也是說,人在意識清醒的狀態下,也無時無刻不存在着大量潛意識行爲,像電腦後臺自動運行的程序。
大腦處理的潛意識信息,要意識信息多得多,潛意識行爲隨時存在,這也是催眠術得以運用的原理。丁齊此刻至少搞清楚了一件事,所謂的純意識體至少在意識的結構方面,與正常人並沒有區別,只是存在的方式不同。
柳依依答道:“起初時確實是這樣,我是山神,依託此山而存,但後來超脫此種境界,也可以離山遠遊。但是到了昭亭山外,我便不是山神,如去了黃山,我並不能盡知山一切。”
丁齊:“這我理解。”
丁齊竟然跑到這裡搞起學術研究來了,他理解的其實是與自己相關的另一件事。如在琴高臺世界,他已凝鍊了完整的心盤,可以溝通天地的意志,彷彿能感應到琴高臺發生的一切。
但是實際丁齊也不可能關注所有的動靜,琴高臺世界的絕大部分信息也只存在於潛意識,只有能觸動他的事物纔會引起關注。從某種意義來說,在那種狀態下的丁齊,不相當於琴高臺的“臺神”?
難怪在天國古時代,掌控搖光軫者被稱爲天兄。後來陶昕將搖光軫棄於琴溪,還把相關記錄從歷史典籍給刪除了,以致於後人只知有天兄,卻不知天兄何指。
丁齊雖然可以成爲琴高臺的臺神,但在他離開琴高臺世界之後,不論是手握景石還是搖光軫,其實都不再擁有臺神的能力。這並不代表景石或搖光軫無用,通過它們丁齊還能感應到琴高臺世界的存在,甚至在精神世界顯化出一個琴高臺。
只是臺神這個稱呼好像不太好聽,感覺跟槓精似的,而大赤山的山神、小境湖的湖神,聽起來感覺好多了……丁齊剛剛琢磨到這裡,便聽柳依依又說道:“但我不論身在何方,只要還能感應到昭亭山,一念之間便能回到此地。神念所及,亦可知山一切。如方纔我不在山。”
正在做着“臺神”美夢的丁齊又被這番話給打擊了,看來與真正的昭亭山神相,他眼下的那點本事還差得很遠呢,最顯著的區別有兩點。
其一是丁齊必須要身在琴高臺,手握景石或搖光軫施展秘法,才能擁有那種“臺神”的感覺。只要他離開了琴高臺世界,只能在精神世界顯化心盤了,彷彿能見琴高臺卻不是真正的琴高臺。而柳依依不論身在何處,幾乎都可以查知昭亭山發生的一切。
其二是隻要柳依依還能感應到昭亭山的存在,不論身在何處,轉念間可以回到昭亭山,而丁齊是絕沒有這個本事的。
這種“打擊”同時也是一種指引甚至是一種激勵。丁齊發現方外秘法突破心盤境後,在昭亭山居然可以召喚山神,通過山神的描述,他又發現在方外世界,在某種狀態下自己也可以成爲像山神一般的存在。
方外秘法是丁齊所獨創,他自己也不知道更高層次的修爲境界應該是怎樣的,仍在探索。“山神的境界”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參考借鑑。也許將來有一天,丁齊將景石祭煉出更多的妙用,說不定能隨時隨地察覺方外世界的一切了,這也是一個求證的方向。
至於柳依依一念之間可以回到昭亭山,那麼丁齊是不是也可以在一念之間進入某個方外世界呢?這還不敢想象,也許是他差得實在還太遠了,或者這只是專屬於純能量體的能力。見丁齊站在那裡又似陷入了沉思,柳依依再度開口道:“丁先生還有何事?”
丁齊暫時止住浮想,又行了一禮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請教柳山神,我方纔見到的綠雪,是曾經的綠雪還是後來的綠雪?”
爲何有此一問?在他讀過的書,綠雪的原身是一株茶樹,紮根於昭亭山迄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修爲深不可測。想當初風君子曾折斷綠雪向的一根枝條,又名神木刺,他將神木刺扎入自己的肋下化爲一根肋骨。
後來風君子與一個叫七葉的高人在昭亭山斗法,引發了天刑礪雷。綠雪爲風君子擋住了天刑礪雷,她也化爲飛灰,連神木林都消失了。
俗話說天機留一線,風君子當年好似已窺見了這一絲天機。他將那根一直由仙人血滋養的神木刺從肋下剔了出來,重新種植於昭亭山,並借神通施法令其枝繁葉茂,恢復了綠雪的原身,並使綠雪這位草木精靈再度化形重現人間。
綠雪重現人間後,見到風君子時居然不認識他了……在丁齊讀過的書,有關綠雪的故事講到這裡,丁齊也不知道後來的情況。
丁齊讀這個故事時不僅有感嘆也有思考,綠雪後來爲什麼不認識風君子了?在他看來,綠雪由一根枝條恢復了原來的植株,那便是她的身體,再度化身爲草木之精,那便是又擁有了意識。
但那相當於一個新生的意識,並未保留此前的記憶,對於她來說一切都是重新開始,所。但是今天在昭亭山相見,綠雪顯然和風君子很熟,通過涼亭的交談與觀察,至少在丁齊這個心理醫生眼,綠雪並沒有表現出有記憶障礙的症狀。
那麼丁齊見到的究竟是哪個綠雪?所以他方纔在涼亭纔會問如今是什麼年代,此刻又向柳依依請教。
柳依依看着遠方的山谷答道:“綠雪當年在天刑礪雷下化爲飛灰,師尊將神木刺重植於昭亭山化爲神木林,施法讓綠雪新生。綠雪重現人間時雖不記得當年的事,但人間還在、昭亭山還在,過往一切緣法痕跡仍在。
她紮根於此一千六百餘年,發生過太多的事,在天地間仍可感應其痕、由痕而知其人,如此便是她新生後的修行。修行有成之日,她便自知從何而來……所以你見到的既是當初的綠雪,也是後來的綠雪。”
這番話有點玄,要拐幾個彎才能完全理解。首先可能又涉及到一個深奧的問題,如今在學術仍爭論不休,是關於一個人存在本質的定義。
究竟是“存在的本質”決定了“自我意識”,還是“自我意識”決定了“存在的本質”?但不論怎麼說,對存在本質的自我認知,是一個特定的人自我意識覺醒。
一個人消失了,但還存在,因爲其人留下了各種痕跡。綠雪曾紮根於昭亭山一千六百多年,她重現人間後的修行,是以原身感應天地間的緣法。所以她既是新生的綠雪也是曾經的綠雪,怎麼可能不認識風君子呢?
丁齊又想起有的學者對純意識體的那個類,是存貯於電腦的程序信息。由這個類再將思路延展開來,綠雪留下的緣法痕跡並不是存在於某一塊電腦硬盤,而是存在於昭亭山、存在於這天地間,能被她被感應並找回。
如此說來,世界像一個大硬盤啊,可以記錄天地間發生的一切……這個喻好像又不太對,丁齊感覺自己的腦洞還遠遠不夠開闊……但這麼理解應該是可以的,否則他自己也不可能修成心盤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