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更聰明的選擇
洪桂榮似乎想站起來,又被老公摁住了,她揮起手臂道:“這裡的談話不都是保密的嗎?如果泄露出去,你違反了職業規定!”
丁齊點頭道:“是這樣的,諮詢師會爲求助者的個人隱私以及會談內容保密,但不會接受超出心理諮詢之外的求助要求,所以我不能……”
田相龍趕緊搶過話頭道:“丁醫生,您別介意!我們確實是來做心理諮詢的,兒子出了那麼大的事,心裡能不着急嗎,當然會有問題。 ”
這次心理諮詢會談其實已經失敗了,原因當然不在丁齊,但在結束之前,丁齊還是儘量提醒道:“你們不應該來私下接觸鑑定人,專業鑑定也不應該受其他因素干擾。你兒子如果沒有刑事責任能力,鑑定人會將結論提供給法官;如果有,法官也會做出相應的判決,這也是每個人爲自己的行爲應該承擔的後果與責任。”
田相龍:“民事賠償責任,我們會盡量承擔的,無論花多少錢都可以!”
這已經不是丁齊此刻該涉足的話題了,他閉嘴。洪桂榮卻扭頭衝丈夫道:“那也要看法院怎麼判,合理的數是多少,不能讓人獅子大開口,我兒子本來有精神病……”
儘管丁齊一直盡力保持着平和的心態,當他認爲此次心理諮詢已經失敗的時候,心也難免升騰起一股強烈的厭惡情緒,只是忍住了纔沒當場發作。這個洪桂榮沒有將別人當人看,她的兒子是行兇者,不論出於什麼原因,真正更應該受到保護是受害人,對方纔是無辜的。
丁齊表情嚴肅地說道:“二位,我認爲今天的心理諮詢會談已經結束了,你們請回吧!”
田相龍還想挽回什麼,趕緊道:“丁醫生,您千萬別誤會,也千萬別介意,也請您理解我們的心情。要知道,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指望他傳宗接代呢!”最後這一句話,說得是情真意切,這位大老闆眼圈都紅了。
洪桂榮也激動地說道:“對!老田家這麼一個寶貝兒子,無論如何都不能出事!”
丁齊此時從心態已結束了心理諮詢會談,但他畢竟還坐在諮詢室,也許是受情緒的影響,說了一番可能是他從事心理諮詢工作以來最不該說的話:“田先生,洪女士,算你們的兒子這次不會承擔刑事責任,恐怕也不適合結婚生子。如果只是爲傳宗接代考慮,以你們的年齡和現在的醫學條件,完全可以再生一個。”
這話說得沒毛病,但洪桂榮像受了莫大的刺激,突然變得歇斯底里起來,手指丁齊顫聲叫道:“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另一隻手想抄東西朝丁齊砸過去。心理諮詢室的佈置防着這種事呢,沒什麼東西可抄的,洪桂榮抓向了茶几盛水的紙杯,卻被田相龍及時拉開了。
田相龍將她拉向門外,還一邊向丁齊道歉:“丁醫生,她有些激動,您別跟她一般見識,今天真不該帶她一起來。如果違反什麼規定,當我們沒有來過,反正會談內容是保密的,而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我叫田相龍,宰相的相,龍鳳的龍,不信您去打聽打聽我。”
看洪桂榮出乎意料的過激反應,丁齊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麼忌諱。而另一方面,丁齊也注意到田相龍那一瞬間的眼神,似是對他的提議並不反感。臨行前田相龍對他的那一瞥,甚至隱含着贊同之意;至於洪桂榮對他的最後一瞥,簡直是恨之入骨。
昨天丁齊在查到的資料顯示,田相龍今年四十四歲,而今天看到的求助者預約登記資料,洪桂榮三十七歲,而他們的兒子田琦卻只有二十歲。
也是說在田相龍二十四歲、洪桂榮十七歲的時候有了兒子田琦,再往前推,洪桂榮應該在十六歲懷孕了,這可不符合婚姻法的規定。但想想那時田相龍是在江北農村,這種情況或許並不少見,民不舉也官不究,家裡先辦喜酒,到了年齡再補張證是了。
丁齊能看出來,田相龍好像刻意讓着洪桂榮甚至有點怕她。在丁齊面前,田相龍雖幾次阻止了洪桂榮的出格言行,可是在這種場合,洪桂榮的舉止明顯違背了她和田相龍事先商量好的計劃,顯然是自作主張。這樣的行爲習慣,也能反應出某種心理。
這兩人之間應該有故事,但這不是丁齊想關心的,他只想快點結束這場談話。
諮詢室的門是鎖不死的,但隔音效果非常好。田相龍和洪桂榮走出去的時候,丁齊也來到了門前,站在那裡輕輕將門拉開了一條縫,聽見了兩人在走廊的對話。
洪桂榮:“一個小醫生,怎麼敢說那種話!”
田相龍:“人家又不知道情況!你怎麼回事,我們事先不是商量好的嗎?……人家也沒得罪你,你跟人發什麼脾氣,得罪人家對你有什麼好處?”
洪桂榮:“不行,換人!”
田相龍:“你說換換嗎?……又不是你家開的!”
洪桂榮:“反正你去想辦法,這麼多年不能白混!……太氣人了,好心好意來求他,這麼把人給打發了,還說那種話。”
田相龍:“下次你別參合這種事了,也記住了,不要和任何人說我們來找過丁醫生,更不能跟人透露,我們事先知道丁醫生是鑑定人。快回去吧!”
洪桂榮:“進去剛坐下出來了,還交了六百塊諮詢費呢,得讓他們退了!”
田相龍的聲音忍不住惱怒起來:“還嫌丟人不夠嗎?快走吧!”
洪桂榮的音調陡然變尖了:“我丟人,你也不想想……”說到這裡,兩人已經穿過走廊下了樓梯,丁齊聽不清他們的談話了。田相龍說丁齊不瞭解情況,還真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也沒有機會了解。
想當初田相龍還是一個小夥子的時候,將鄰村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肚子搞大了,是洪桂榮。洪家兄弟以及堂兄弟衆多,宗族勢力不小,氣勢洶洶打門來,砸缸扒竈差點拆了田家的房子。田家老父一再道歉賠罪,田相龍也表示願意承擔所有責任,這才便宜了他。
他們先在村裡辦了喜酒,隔年生下了兒子田琦,等洪桂榮到了年紀才補領了結婚證。田相龍拉起一幫人搞拆遷工程隊,最早的創業資金也是洪桂榮從孃家借的。有了這層背景以及孃家撐腰,在婆家誰都得讓着洪桂榮,小心翼翼伺候着誰也不敢輕易得罪她。
事到如今,以田相龍的財勢地位,當然不必再在乎洪家的村勢力。但洪桂榮多年形成的心理習慣是改不了的,長久以來保持的強勢餘威猶在。而且在十幾年前的一次手術後,洪桂榮便沒有了生育能力。
這些事都與丁齊無關,他卻關注到洪桂榮提到了“換人”二字,雖然沒聽清楚下,但也能猜到她是想換掉自己這個鑑定人,並讓老公去安排。這個女人自以爲是誰呀?以丁齊的專業與職業,這幾年來什麼樣的葩沒見過,但洪桂榮仍然讓他感到震怒。
脾氣暴躁、性格強勢這些或許不是太大的問題,但洪桂榮不僅愚蠢且自私、冷血甚至是殘忍。她唯一關心的是兒子是否能逃脫刑事懲罰,而提到無辜慘死的受害人時,竟然沒有流露出抱歉、悔恨、自責哪怕是惋惜的情緒,這也是反社會型人格啊!
洪桂榮的那一句“換人”倒是提醒了丁齊,讓她做主換人是個笑話,但自己應該拒絕這次鑑定了。經過這一出,他不願意也不再適合擔任田琦的鑑定人,今天發生的事情,是最好的理由和藉口。
洪桂榮雖然打聽過,心理諮詢師與求助者初次接觸的攝入性會談,是不做現場記錄的,而且要爲會談內容保密。但她是個外行,並不瞭解還存在“保密例外”的規定。丁齊不能將自己置於違反法規的處境,他還有個身份是司法鑑定人,可以將這一情況報告給有關部門。
有關部門是誰呀?最合適的是鑑定部門的領導、他的導師劉豐。劉豐這天出差了,受公安部門的邀請,到本省的另一個城市給刑偵部門做培訓,丁齊在第二天傍晚才見到導師。劉豐的副院長辦公室裡有客人,丁齊在隔壁等了差不多四十分鐘,這才敲門進去。
打了個招呼,他很自然地收拾了茶几客人留下的水和杯子,一邊問道:“導師,您這次出差的情況怎麼樣,還是做‘特徵剖析’培訓嗎?”
犯罪人特徵剖技術,又稱犯罪心理畫像。人的生理與心理特徵密不可分,這一切都可以從行爲線索做出合理推斷。利用各種證據線索,可剖析犯罪人的行爲和心理特點,包括性別、年齡、身高、體重、相貌甚至是學歷、職業、家庭環境、社會關係、生活習慣等等。
對於普通人而言,最神的是直接將犯罪嫌疑人的身材、相貌、甚至五官特徵給說出來。有不少案子在偵破之前,根本不知道是誰幹的,沒有鎖定嫌疑人更沒有嫌疑人的影像資料,在這種情況下,心理畫像技術能起到很大的輔助偵破作用。
劉豐是省內這一領域的頂尖專家。有人可能會覺得怪,能將一個根本不知道的人的樣子與各方面信息總結出來,這事靠譜嗎?而以劉豐參與的實際案例證明,結果是八九不離十,有時甚至是驚人地準確。
劉豐答道:“這些年情況好多了,特徵剖析技術越來越受重視,大家不再像以前那樣認爲它是瞎蒙,有了正確的認識。現在的主要問題是,熟練掌握這一技術的人才太少了,而且也不好培養。丁齊,你要努力呀!……你在外面等了很久,有什麼事情嗎?”
丁齊:“鑑定人的事,您前天給了我那份材料,昨天犯罪嫌疑人的父母以心理諮詢的名義找到我了,有些人真是好大的能量……”
按照規定,在未進行鑑定之前,鑑定人的情況是不應該泄露出去的,但規定總要人來執行,肯定是在某一環節出了問題,所以田相龍和洪桂榮纔會找到丁齊。對此丁齊也很無奈,他倒不是想追究誰,只是告訴了劉豐昨天發生的事情,因此他打算拒絕鑑定。
“愚蠢!”劉豐也忍不住罵了一句,他罵得當然不是丁齊,然後看着丁齊道,“這件事待會兒再說,我先問問你,你對田琦的情況是怎麼看的?”
涉及到專業問題,丁齊便很認真地答道:“僅僅看那份簡單的材料,我沒法下確定的結論,只能做一些可能性的推測。田琦十三歲的那個案子,從精神狀態看,是要負完全刑事責任的,但那時他的年齡不夠。
至於十六歲的那個案子,後來診斷出有精神疾病,再加他當時還不滿十八歲,屬於限制行爲能力人,而且他的家長在被害人那裡做了很多工作,所以也擺平了。但從今天的事情來看,他們既然能找到我,當年也有可能去找別人,對鑑定工作恐怕也是有影響和干擾的。”
劉豐適時插話道:“我們先不談影響和干擾因素,只談鑑定和案情本身,最近這個案子呢?”
丁齊:“四年前的那個案件我不瞭解詳情,不多說了,但是經過三年的治療之後,他現在恐怕是真的有病。”
劉豐看着他,意味深長道:“有很多事情,既是我們的責任也不是我們的責任。如鑑定人的職責,是從專業角度做好鑑定,而不應該去考慮其他的因素。另外的事情,都是法官、警察、醫院、監護人的責任。
法律和司法制度應該保護無辜者,任何判決理論都不應該增加社會危害性。如有些人沒有受到刑事懲罰,事後的強制監護不嚴,仍然留下潛在的社會危害,都不是我們願意看到的,但這不是鑑定人的責任。
身爲生活在這個世的人,我們都不希望自己受到無端的傷害,希望避免這種情況發生,總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什麼,這也是廣義的社會責任。但它的前提是,先把自己應該履行的職責完成,假如每個人都做到了,也等於改變了,你明白嗎?”
丁齊:“我明白的,想要做到更多的事情,首先要應該履行自己的責任。但是無論從哪一方面說,我都不適合再做這個案件的司法鑑定人了。”
劉豐點了點頭道:“你有很好的自我保護意識,這難能可貴。假如田相龍夫婦沒來找過你,這次鑑定並不難,甚至對你將來的發展也是有好處的。但是他們提前找到了你,你仍然參加了鑑定,並且做出了對田琦脫罪有利的鑑定,將來被人知道了,是一個的隱患了。”
這番話真是說到丁齊心坎裡。對於丁齊來說,他不可能被田相龍夫婦收買。職業道德與操守且不說,他有着大好人生和光明前途,既沒必要收取田相龍夫婦的好處,更犯不着因爲這件事自毀前程,哪怕僅僅是有一點點自毀前程的可能。
拒絕被收買,進而拒絕參與鑑定,是一種自我保護。
劉豐接着苦笑道:“你來得正好。還真是巧了,今天有領導跟我建議,認爲你資歷不足,太年輕又剛剛拿到鑑定人資質,而這起案件的影響重大,你還不適合做鑑定人,算是委婉的讓我換人。”
還真有人提議換人了!不知田相龍在其起到了什麼作用,但換人的理由卻又顯得很合理。丁齊的確資歷不足,而且剛剛拿到資質,以前從未參與過正式鑑定。可是他只是三名鑑定人之一,是否有必要提這個建議,是見仁見智了。
丁齊:“這不正好嘛,我主動拒絕。”
劉豐搖了搖頭道:“你的目的是想拒絕鑑定,換一種更聰明的方式會更好。對於這種建議,我可以選擇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假如沒有你剛纔說的事,我是不打算接受的;但恰好出了這件事,倒是應該接受了。
如果我接受了,是給對方一個面子,將來對方也會還一個面子;而你假如因爲這件事主動拒絕,並且挑明說破了,等於是打了一堆人的臉,對你將來並無好處。”
有些話,劉豐沒有深說。假如丁齊主動提出拒絕鑑定,並且在彙報理由時說破了田相龍來找他的這件事,那麼會引發另外的一系列問題。如田相龍是通過什麼途徑知道了該保密消息,有人在這個時候提議撤換丁齊又是什麼原因?
假如真按程序追究下去,可能會牽連到有些同行、有些領導,動靜可能鬧大了。算動靜鬧不大,丁齊也會得罪不少人,而且最要命的是,他恐怕都不會清楚自己究竟得罪了哪些人?
丁齊:“那麼導師您建議我怎麼做?”
劉豐:“不是你怎麼做,而是我怎麼做,正好順水推舟,接受建議把你換掉,我這麼做也是對你的保護。”
丁齊想了想,選擇了導師這個顯然更聰明的建議,反正他的目的是不再參與這次鑑定,既不想再和田相龍夫婦打交道,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如此最好不過。
等出了門回到宿舍,丁齊感到一陣輕鬆,像卸下了某種壓力,將桌的卷宗扔到了角落裡。與佳佳通完電話躺下後,他卻好久沒睡着,莫名總感到有些不安,像在擔憂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會發生。
這可能是因爲焦慮情緒吧,心理專家也會遇到心理問題,要善於自我調整,在睡着之前,丁齊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