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咣"!!
兩聲脆響,兩個碗砸碎在客廳。驚的坐在房⻔⼝、安靜寫作業的雅君跳了起來。⻢上要開學了,整整⼀個多⽉的時間,都在⽥⾥忙活,這⼏天得加油,把作業趕出來。
正在撫摸着⿊⺟豬的“⼩貓妹”和“⼩軟狗”,躲到了屏⻛後;本來哼哼唧唧享受着的黑⺟豬,⼀⻣
碌站起,甩着尾巴⾛了出
去。
孫⼆娘披頭散髮,躺到大廳裡,滾來滾去,⼀邊哭⼀
邊數落:"我家那個死⻤,就是
天天忙着給你們家做農活,
被⼈家指指點點,受不了這
⼝⽓,喝農藥死了啊!"
關叔?關叔死了?!還是喝
農藥?怎麼可能?關叔是這
個村⾥最快樂的⼈!雅君從來
也沒⻅他流淚或者⻓籲短嘆
過,天⼤的事,在關叔的哈
哈⼤笑中都會化的沒有的,
怎麼可能會像婦⼈⼀樣去喝
農藥?還⼀喝就死了?
"嬸嬸,你是不是搞錯了?
關叔會不會只是喝醉了?"雅君
問着孫⼆娘,眼淚卻不知不
覺流下來。
孫⼆娘⼀⻣碌站起,"能錯
嗎?就是你們家該死,⾃⼰
半死不活還拖累別⼈,我要
把你們家挖了!”說話間,衝出⻔前,⼤概
找東⻄去了。
媽媽從房間⾥出來,臉⾊
萎⻩,可能是農忙累到了,
今天早上她說躺躺,睡了不
到⼀個鐘。
媽媽什麼話也沒說,顫顫巍
巍的,⾛到⻔邊,把⼤⻔⼀
關,上了⻔閂。
孫⼆娘旋⻛⽽⾄,⻅關了
⻔,拿着不知道是鋤頭還是
什麼的,就往⻔上使勁撞,⼏
次猛烈的撞擊,⻔閂"譁"的
斷裂!
媽媽趕緊過去,⽤身
⼦死死抵住⻔,雅君和“⼩貓妹
”、“⼩軟狗”也趕緊過去,⽤背⽤
⼿使勁撐着。
“⼩貓妹”、“⼩軟狗
”和雅君⼀樣淚流滿⾯,媽媽卻
⼀滴眼淚也沒有,只是緊緊
的抿着嘴,凌亂的頭髮,隨
着⻔⼀次次的碰撞,蓋到眼
睛和臉上。
孫⼆孃的動靜,招來很多
村⺠看熱鬧。孫⼆娘兩個出嫁的⼥
⼉也趕回來了,還有她的⼤
⼉⼦,現在都在⻔外。聽得她
⼀個⼥⼉說"媽媽⾛吧,不關⼤媽的事,是爸爸⾃⼰想不
開。"
"嬸嬸已經夠可憐了,媽媽
就不要再這樣了,還是先把
爸爸的事辦了。"孫⼆娘⼤⼉
⼦的聲⾳有點哽咽。
朱⼤媽:"就是就是,辦正事
要緊,以後的事以後說。"
不知道爲什麼孫⼆孃的⼥⼉
和⼉⼦,⼀個稱呼⺟親"⼤
媽",⼀個叫"嬸嬸"?想想可
能是因爲爸爸年紀⼤,從輩
分上該叫“⼤媽”,可從媽媽年
紀最⼩的事實上,⼜可以
叫"嬸嬸"吧?
哭哭啼啼的孫⼆娘,被她
的⼉⼥攙了回去。
媽媽挪回房⾥躺着。
在菜地回來的姐姐和“胖⼩
豬",默默的把斷了的⻔閂取
出,“胖⼩豬”說,她去找根更
粗的⽊棍。
關叔有四個⼉⼦兩個⼥
⼉,⼥⼉爲⼤,早就出嫁
了。可其中⼀個⼥⼉,聽說
婆婆對她不好,丈夫⼜總是因爲婆媳關係對她拳腳相
向,每次捱打,關叔⼥⼉都
會跑回孃家,抹着眼淚訴
苦,關叔⽓的總是拍着桌子說:"下次
他再敢打你,我就把他腿打
折了!"
說是這樣說,但沒有看⻅關
叔動⼿打過⼀次,反⽽是⼥
婿上⻔來接⽼婆時,關叔還
笑臉相迎,⾮要拽着⼥婿喝
⼀杯,好⾔好語寬慰,好像
捱打的是⼥婿⼀樣。
關叔的⼤⼉⼦,忠厚⽼實,
做活是把好⼿。
⼆⼉⼦有點古靈精怪,不
是很愛⼲活,性格和他媽有
點相似,⻅了⼈,總是下意
識的把頭髮往上抹⼀下,即
使頭髮沒掉下來也會這樣;他的⼀雙⼿呢,會神經質⼀
樣的搓來搓去,不知道是緊
張還是什麼;兩隻眼睛從來
不會正眼看⼈,⻣碌⻣碌的
斜視着,就像歪了的鐘擺,
你要是站在他眼睛聚光點那
邊去,想看下他的正眼,他
的眼睛⼜往另⼀邊去了,可他絕不是⽃雞眼,真是奇
怪。!
關叔的三⼉⼦,就真的很
不好意思提起。眼睛和他⼆
哥⼀樣,⼲活是別指望的。
春夏秋冬穿着⼀雙套鞋,到
處竄,聽他吹⽜~~他是經常
⾛到三⼗⾥外的縣城去,在
餐館⾥撿盤⼦,吃到鄉下人想
不到的好東⻄的,有時不濟
了,村⾥能摸到的雞鴨,他
都會抓了去野外烤着吃,⼈
們因爲關叔的原因,就是知
道也是不好計較的。
對這個⼉⼦,關叔不是不
管,是管不了,說他⼀句就
跑了,⼗天半個⽉⻅不到⼈
是常事,可關叔該樂還是樂
的,沒⻅他怎樣。
關叔的四⼉⼦,也是最⼩
的,⻓的像關叔,脾⽓性格
也像。對他三哥,他常常是
⻅了就攥着拳頭打⼀頓,搞
的那個油流⼦,誰都不怕,
就怕這個弟弟。可這個弟
弟,⼩時候⽣病,打針時,
醫⽣技術不好,把個針頭斷⾥⾯去了,針雖然取出來
了,可從此落下了跛腳的⽑
病。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關叔也
⼀樣,可關叔,絕不會像爸
爸嘆⽓憂鬱,最多喝的⽐別
⼈多⼀點,喝完哈哈⼤笑,
睡覺去了。
這樣的關叔,怎麼可能⾃
殺?還是喝農藥?他肯定是
想喝酒,端錯了瓶⼦!雅君要
去看看!姐姐⼀把扯住
她,"你想找死嗎?還嫌不夠
亂嗎?"
趁着姐姐不注意,雅君趿拉
上拖鞋,往關叔家那邊跑,⼈
頭涌涌,關叔已經被擡到⼀
塊⻔板上,孫⼆娘在那呼天搶地。
爲了不被孫⼆娘看⻅,雅君鑽
到關叔家對⾯那家⼈的⼈羣
⾥。
這家⼈,前不久剛剛埋了
⼥主⼈。因爲她喜歡賭錢,
賭的到處借錢,半個⽉前抱
着個剛滿百天的⼥⼉,還問
媽媽借上了,雅君家可是出了名的債打
債的,⾃然是沒有。沒想
到,第⼆天就聽說上吊⾃殺
了,聽說是招到找替死的⻤
了。搞的好些被她借了錢的
⼈,都上⻔問他⽼公還錢,
她⽼公趕緊拿存摺去信用社取
錢,發現折⼦在竈⼝燒了,
只剩下⼀個⻆,拿到信⽤社
去,信⽤社的⼈說,錢在很久
以前就沒了,弄的男⼈咒咒
罵罵的,可也⽆可奈何,被
借了錢的⼈也只能⾃認倒
黴。
沒多久,⼋個⻘壯跟着身披
麻⾐的孝⼦進了⻔。雅君知道
,這是擡棺⼈,也叫"⼋仙"。
爸爸過世,是雅君穿着麻
⾐替了弟弟去請的。
⼋仙是很受⼈尊敬的。“洋津”鄉俗,做什麼好事,都是
舅舅舅媽爲⼤,坐席得⼀⼈
佔⼀桌⾸席,⾸席不來,是
不能開席的。只有辦葬禮
時,⼋仙最⼤,⼋仙⾃⼰坐
⼀整桌,別⼈不能上去,菜
也⽐其他桌要⻬整,尤其是
⼤塊的紅燒⾁,每塊⾁有三
、四兩⼀塊,要備上兩⼤碗。
吃完以後,⼋仙會⽤筷⼦,
每⼈穿起兩⼤塊給家⾥⼈帶
去。所以,這個好差事,肯
定不是⼈⼈能得的,⼀般最
早選出的,都是品⾏⾼潔、
身體健壯的⼈,等到哪個身
體不⾏了,就是⼉⼦接上,
沒有⼉⼦就是兄弟頂上。
爸爸和關叔, 原來都是這
個村的⼋仙。爸爸病倒以
後,因爲弟弟還⼩,就讓親
叔繼了位。
爸爸去世那天,
雅君披着麻⾐跟着執事,去叔
叔⻔⼝請他,在⻔⼝磕了⼏
次頭,叔叔也不開⻔迎接,
後來執事讓“小軟狗”和雅君⼀起磕
頭。叔叔還是不出,只在⻔⾥
說:他是⽆論如何不會去幫
着埋的。
這對於⼋仙來說是⼤忌,鄉下有不成⽂的規
定~身爲⼋仙,不管你和主
家有什麼過節或者仇恨,那
都是必須去的,否則視爲棄
權,且以後也會被⼈說三道
四。
叔叔因此,⾃然是被擄奪
了⼋仙⼀職,爲這事,還打
了雅君家的⻔,撿了磚扔她家
瓦房上,弄的房⼦逢⾬就
漏。
現在關叔⾃⼰,和爸爸
⼀樣,躺在⼤⻔扇上,臉⿊
黢黢的,不是以前黝⿊紅潤
的樣⼦,肯定是這個農忙曬
的太狠了。
⼋仙幫着孝⼦給關叔淨了
身,換上了⼀身⿊得像墨⼀
樣的壽⾐,和那個棺材⼀樣
的顏⾊。以前雅君是很怕看⻅
這個的,爸爸的棺材不是⿊
的,雅君家因爲沒錢早早備好
棺⽊,是臨時買來的客材,
費了五百塊。
當時⾃⼰做⼀
個,也只要百多塊⼀個,可
你不是沒有嗎?⼈家應了你
的急,這個錢⾃然是要賺
的,所以你不能挑剔沒有油
漆好,或者是棺⽊薄到像雅君這樣的⼩⼈,使勁捶了也是
要打閃的。
⼋仙有條不紊的忙着,好
像⾯對的是⼀捆稻草。刮鬍
⼦、洗臉、修剪指甲,殮⼊
棺⽊,給棺⽊⼊半釘。
本來⼀般都是要讓棺⽊在
家⾥停留⼀周左右再下葬
的,可關叔是⾃殺的,加上
天⽓熱,只能第⼆天就出
殯。
關叔家親戚多,⼀⼤早就把
所有物事⻬備,新砍的細⽵
劈去⼤枝丫,綁上了⽤⽩紙
寫的輓聯;⼀⽶左右⻓的柳
枝,留着光桿,從頭到尾⽤
⽩紙花粘着,堆了好⼤⼀
垛,給來送葬的親戚⼈⼿⼀
根。
關叔的棺⽊蓋着繡有⼋仙
的紅綢布,⽤⼀根很⼤的樹
⽊和粗粗的麻繩纏繞着,⼋
仙把棺釘全部打進去,前四
後四,兩兩相對,細點的⽊
樁擔在肩上,等待執事下
令。
執事⼿提公雞,開始吆喝每吆⼀句,⼋仙應⼀聲,莊
嚴肅穆……
"烏漆漆的棺⽊⿊油油
有福的⼈在⾥頭;
嗬!
⾼粱瓦屋他不住,
⼀⼼只奔九⻰頭;
嗬!
九⻰頭上是活地,
代代⼦孫穿朝⾐;
嗬!
孝⼦前⾯哭哀哉,
雙⼿端起紙靈牌;
嗬!!
…………………
起靈……"
雙腳被縛在棺⽊上的⼤公雞
躍躍欲⻜,隨着⼀聲怒喝,
關叔的棺⽊離地⽽起,穩穩
的擔在⼋仙的肩上……
靈幡幢幢,竹枝搖搖。執事在前,⾛三
步放⼀掛⼩爆,⾛到哪家⻔
⼝過,哪家就趕着放⼀掛爆⽵;棺
⽊後⾯繫了兩根⻓⻓的⽩
布,親友披⽩掛⼱,牽着布、執着粘了⽩紙的柳枝,緩慢⾛
着;雅君也在⼏⽶外,慢慢尾
隨~這條路,以前⼿端着紙
靈牌⾛過,只是那時眼神不
好看不清路,這次,她要看的真
切些……
"烏⻰擡到紫⾦坡
神皇⼟地笑呵呵;
我問⼟地笑什麼,
正等⽼⻰來回窩;
衆位⼋仙聽開懷,
請把⽼⻰放下來……
回靈……!
孝⼦端着靈牌,⼀刻不停往
家趕,雅君知道,這塊靈牌會
放在⼀張⼲淨的桌上,每天
⽤清⽔和倒頭飯供奉七七四
⼗九天,然後找地⽅⽤⽕化
了,⼀個⼈到這個世界上的
痕跡就此終結。
關叔,你到家了!爸爸,
你的兄弟來了……
直到下午四點多,雅君⼀直
在不遠不近的地⽅站着,下
葬的⼋仙不時擡頭看下只剩
⼀個的雅君,揮着手讓她回家,她就
避到路上去。
等⼋仙全部⾛了,雅君⾛進安靜的麻園,⼀
下⼦撲倒在關叔的墳頭,紙
花圈在頭頂呼啦啦做
響,雅君的淚⽔,流進了爸爸
和關叔相撞的杯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