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馬打着響鼻在旁邊踢着腳,身上附着一層薄薄的冰層,那是剛纔疾奔出的汗,剛歇下來,就在寒風中凝結成冰。
十幾個親衛都是身披皮甲。甲上有刀劍的痕跡;嘴脣,都因缺水而乾裂。
從早上都現在,大家都是滴水未沾,粒米未進,腹中又飢又渴,如果不是後有追兵的話,早就倒在路邊休息了。
劉應遇舔了舔同樣乾裂的嘴脣,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一個兵備商洛道,朝廷堂堂正三品大員,手握重兵的主,竟然會落到這一地步。
幾個親衛忙活着撿了些柴火堆起來,打着火折,點起幾堆篝火。
找出路旁一處乾淨地、沒有人跡的雪地,用手捧着雪在頭盔上搓着,將頭盔洗乾淨了,又盛了滿滿一頭盔白雪,然後架在火堆上燒。
一會兒的功夫,就是幾頭盔熱水出來了。
親衛們看着熱水,都是不自覺地咽口唾沫,但卻沒人上前動手,而是先捧起一個來送到劉應遇面前,恭敬地說道:
“大人,喝口水吧!”
劉應遇的喉頭蠕動了一下,嘆口氣接過頭盔。手凍得厲害,並感覺不到水的滾燙,抿了一口喝下去,從嘴裡直暖到胃裡去。
“你們也趕緊喝些吧!一會兒還要殺敵拼命。”劉應遇命令道。
“是,大人!”衆親衛答應一聲,也都捧起水來,剛要開始喝,就聽負責警戒的人大喊道:
“不好了,有追兵!”
看時,只見轉過一個山頭,數十騎正疾奔而來。
“咣!”兩個頭盔掉在地上。
“唰!唰!”刀劍出鞘。
“上馬!”劉應遇下了命令,心裡一陣苦,難道還是沒能擺脫敵人的追殺嗎?看看身邊這十幾個親衛,個個帶傷,戰鬥力是不敢指望了,真要是敵人追上來,恐怕要爲國捐軀了。
“是夏將軍!”一個親衛突然指着來人驚喜地喊道。
“哦?”劉應遇聽了一喜,往來路看去,果見來人正是夏成德。
“劉帥!”夏成德率領着數十騎到劉應遇跟前下馬哭拜在地。
“成德快快請起!”劉應遇也趕緊下馬雙手扶起夏成德。
原來,當時夏成德斷後,憑藉着勇猛善戰,愣是擋住了張獻忠,在劉應遇退走後,又殺開一條出路逃了出來。
手下所帶的那十幾騎人馬卻是死了個乾淨。現在身後這些人,都是一路上收集的遊兵散勇。
敘清來情,想起今日的遭遇,兩人不由抱頭痛哭。
哭罷,劉應遇感慨道:
“流匪王嘉胤被咱們一路追趕,已經成了喪家之犬,手下兵力不過萬餘,其中真正有戰鬥力的悍匪不足兩三千之數,怎麼今日突然冒出這麼多流匪?漫山遍野,簡直不知有多少啊!”
夏成德抹乾眼淚,說道:
“末將剛開始也是不解。不過,在一路上逃亡的時候抓了幾個流匪俘虜,一番拷打後得到了實情,原來這次襲擊咱們的流匪,可不光是王嘉胤一家,而是還有最近起事的兩股悍匪,一家叫做王自用,一家叫做張獻忠,再加上在安塞從賊的那個號稱‘闖王’的高迎祥,其實他們是四家合力啊!這麼算來,陝西境內一大半的流匪倒是集中在這兒了,我們無心之下,自然是不敵啊!”
聽到這些,劉應遇怔怔地呆了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道:
“哎,如此說來非是我弱,實在是敵太強啊!數股悍匪合在一起,人數實在不下十萬人,漫山遍野的衝過來,就算將士們再英勇善戰,也是雙拳難敵四手啊!只希望聖上能夠體諒咱們這番苦衷纔好啊!”
“聖上英明,一定會明察秋毫的!”夏成德抱拳恭敬地說道。
“你收集了這數十騎,可見我軍潰散的將士還有不少,接下來,我們要想辦法把他們都聚集起來,儘量保存實力,將來在聖上面前才能更好說話啊!”想了一想,劉應遇命令道。
“劉帥放心,屬下一路撤退過來,看漫山遍野逃散的士兵人數着實不少,只要打出劉帥您的旗號,相信大家都會望風而歸,到時候聚齊人馬,與流匪再戰也不是不可!”夏成德跟着說道。
於是,兩人商量好,在休息了一番之後,劉應遇帶領二十騎人馬到距離最近的葭州求救;而夏成德則是率領剩下的四十多騎,打出了兵備商洛道劉應遇的旗號,往來路一路收集殘兵敗將。
…………
劉應遇戰敗的消息,像是一股旋風一般迅速刮遍了整個陝北,刮到了延安府,掛到了兵部,掛到了金鑾殿崇禎帝的面前……
…………
葭州城,裕豐樓。
裕豐樓是葭州城最大的酒樓,據說他請的做菜主廚尤胖子,曾經是延安府的一個名廚,只因爲老家是葭州的,依戀故鄉,才屈身來這兒做了大師傅。
尤胖子做菜着實有一手,吃了讓人回味無窮。裕豐樓因而每天高朋滿座,全城人都以能在這兒吃飯爲榮。
這天,裕豐樓卻是被一圈兵丁團團圍起,平常客人不要說吃飯了,連靠近也是不能。
樓上,葭州縣太爺郭毅和駐兵千總牛得水正在招待一位貴客——剛進城不久的劉應遇。
劉應遇兵敗了,但他現在還是兵備商洛道,光是這一個朝廷三品大員的身份,就不是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所能得罪得起的,更不要提掛着六品武職的千總了。
菜,是最好的菜。山上跑的,水裡遊的,天上飛的,應有盡有。
酒,是最好的酒。除了葭州陳釀,竟然還有郭縣令珍藏的一罈十年佳釀,據說是他在京城中進士那年,一個同榜的揚州人贈送的,平時都捨不得喝,這次拿出來孝敬劉大人。
酒菜之餘,是葭州名妓史小曼一行,歌舞曼妙,看得人心裡直癢癢。
但是,劉大人的心裡,現在卻是一點都不癢癢。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歌舞是好歌舞……
劉大人什麼出身?當然不會不懂得欣賞這些。
問題是,他現在可沒有心情吃喝玩樂。精銳軍隊加上輔兵和壯丁近三萬人兵敗府谷南,除了戰死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失散在山嶺間,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葭州出兵幫助他擋住流匪,趁機集結隊伍。
可是,只要他一提到出兵的事兒,那個可惡的郭毅和牛得水就大擺難處。
現在,就算劉應遇再理想化,也知道他們是不打算出兵了,當下,臉色就陰沉了下來:
“郭縣令,牛千總,本帥再問你們最後一次,你們到底是出兵,還是不出兵?”
郭毅滿臉爲難的表情,態度極爲恭敬地說道:
“哎呀,劉大人,您這實在是爲難下官了。葭州的情況,您老應該是知道的,南有白雲山無數股悍匪,更有新近崛起的凌家軍,極難對付。我們肩負着全城數萬父老的生命安危,這要是擅自出兵,萬一有個差錯,怎麼對得起全城父老的信任啊!再者說了,那王嘉胤已經成了氣候,大人您數萬精兵都不是其對手,我們葭州城幾百弱兵,如果出城的話,那還不是送死嗎?”
“就是啊!大人您明鑑!我們死了沒關係,拿着朝廷的俸祿,馬革裹屍,是理所當然的。但如果因爲我們擅自出擊,而讓葭州城全城父老陷入危機,那可就是大大的糟糕了。劉大人就是殺了末將等,末將等也不敢從命啊!”牛得水和郭毅兩人一唱一和,說的滴水不漏。
劉應遇臉色更加難看,他知道,自己在這兒是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了。當下,一甩衣袖站起來道:
“本帥沒時間跟你們在這兒磨口水,這就告辭了!不過,以後見着聖上,難免要參上你們一本,這見死不救的罪名,你們是少不了的。”
說着,也不管衆人,劉應遇帶着手下二十人馬揚長而去。
“郭大人,咱們這麼做,是不是有些過了?”看着劉應遇的背影,牛得水有些猶豫地說道。
郭毅聽了一陣冷笑:
“嘿嘿,做得過分?我還嫌自己太心軟了呢!劉應遇是什麼人?想當初他得勢的時候是多麼地不可一世啊!行軍這一路來,把所有人都給得罪光了,現在他落難,這落水下石的人還能少得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是不會有復出的機會了。他想參咱們?哼!那咱們就先參他一本!本縣這就回去寫摺子,先向延安府申斥這劉應遇的罪行,然後再向皇上上摺子,嘿嘿,咱們可不能錯過這痛打落水狗的機會!”
………
白洛城。
劉應遇兵敗的消息傳來,守將王復的第一反應不是爲犧牲的上萬將士哀悼,而是高興地差點蹦起來。
“哈哈哈……劉應遇,我就等着你這一天呢!哼哼,好你個劉應遇啊,年前在我這白洛城路過的時候,你是多麼地意氣風發啊!嗯?屬下一個曹變蛟逼得老子差點上吊。哈哈,總算是老天有眼,先是曹變蛟死於流匪之手,現在劉應遇這老狗又兵敗了。哈哈哈……天賜良機啊!本官雖然人微言輕,也要向上面說道說道這劉應遇的霸道!”
…………
安定縣。
知縣李玉李大人在得到劉應遇兵敗的消息的時候,反應跟王復也差不了多少。
這對兒難兄難弟,在幾個月前還在白洛城被劉應遇逼得割肉,現在有了機會,自然是要反咬上一口的。
李大人意氣風發,當場寫了一道摺子——劉應遇是兵備商洛道,朝廷正三品的大員,能治他罪的,也就只有皇上他老人家了。
………
西安府。
陝西巡撫胡廷晏最近很心煩,自從他上任以來,好像老天也跟他作對一般,連年大旱,糧食歉收,導致他的各項稅收都收不上來,政績在各巡撫中已經是墊底的了。
屋漏偏逢連陰雨,自從新皇登基之後,陝西各地民變不斷,就連聖上都極爲關注。
本來,胡大人並不認爲這是民變,在他看來,那些所謂的“義軍”其實都是饑民,只要來年夏收有了糧食之後自然就散去了。
但不知道哪個多事的,竟然認爲這是造反的反賊。這麼一來,事情可就鬧大了,皇上親下旨意,讓兵備商洛道劉應遇出兵剿匪。
這簡直是在胡大人心頭添堵啊!
劉應遇剿匪,不管成功還是失敗,反正胡大人“治下不綏”這個罪名總是擔定了的。
這不,前線剛傳來消息,劉應遇竟然戰敗了,他帶領的一萬大軍被流匪們殺了個片甲不留。
“看吧!看吧!我都說了,這流匪是征剿不得的。如果王嘉胤一夥要是算流匪的話,那全省所有饑民都是他的兵,你能殺的光嗎?那些流匪們之所以鬧事,就是因爲沒有飯吃。但凡有口飯吃,誰肯跟着他們胡鬧啊!非得要費事派出軍隊征剿,這下可好,一萬大軍,白白犧牲啊!”
胡廷晏連連嘆息,又在說着他的那套理論。
“大人,現在各地的官員對劉應遇都有怨言,他這一敗,直接向皇上上奏章參他的人可不在少數啊!”旁邊師爺見機說道。
胡廷晏聞言兩眼一瞪:
“參!參死他!別說各地官員了,就是本官,也要上道奏摺,把這件事情好好說道說道。想本官治下,哪有什麼反賊了?都是一些吃不上飯的可憐老百姓,在各地流浪,只是要口飯吃而已。那劉應遇卻不分青紅皁白,逼反百姓……”
胡大人洋洋灑灑地開始說他的理論,師爺在旁邊聽得連連點頭,一副受益匪多、敬佩不已的模樣,其實心裡早就對這種說了幾百遍、幾千遍的話反感不已……
…………
北京城,皇宮。
幾位大臣戰戰兢兢地跪伏在地上,崇禎帝咆哮着在屋子中走來走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嗯?朕自登基以來勤勤懇懇,可曾懈怠過一日?陝西大旱,朕記得幾天食不甘味,召集衆位愛卿連日議事,減免其賦稅……”
“……那些敢於玩忽職守的大臣,朕該殺的殺,該撤的撤。爲了百姓的安寧,朕連內閣的首輔都換了六個。短短一年的時間啊!朕換了六個內閣首輔,所爲何來?還不是爲了讓天下百姓能夠安寧?”
崇禎滿臉委屈的表情,躬身伸出手指來在幾人面前搖擺着,嚇得幾個大臣趕緊俯低身子,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生怕這個皇帝遷怒於自己。
“一年換六個首輔大臣啊!這可是我朝自開國以來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可見朕是多麼的勤政。”
崇禎這句話讓下面幾個大臣心裡咯噔一下,同時一陣苦笑,難道自家皇帝勤政的表現就是把手底下的股肱之臣換着玩兒嗎?
難道他不知道自己這麼做,已經使得手底下衆臣人心惶惶,大家人人沒有安全感,都在思慮着自保嗎?
“……首先是黃立極,他是萬曆朝的老臣子了,但沒有什麼氣節,在魏老太監的淫、威下竟然不知道挺身抗嚴,這樣的人,怎麼能當得首輔?”
崇禎開始歷數他換過的六個內閣首輔。
“……然後是施鳯來,也是一樣的毛病……”
“……朕本對李國寄予厚望,沒想到他也負了朕,讓他落個致仕的下場,已是朕的恩惠……”
聽到這句話,衆臣趕緊叩頭歌頌道:
“皇上仁慈!皇上英明!”
崇禎帝的臉上這才露出了一絲絲笑容,但很快就一閃而逝:
“……然後是來宗道,原本看着還可以,沒想到一坐上首輔的位子,竟然連連出錯,真是老糊塗了。朕一樣恩賜他致仕……”
崇禎滿臉不耐煩的表情,使勁兒地揮揮手。
“……周道登是仁慈長者,可惜才幹不足擔任首輔,所以去下面歷練一番……”
“……最後,換上了韓爌韓愛卿你。朕對你可是寄予了最大的希望了,韓愛卿一定不要再讓朕失望。”
崇禎滿臉希冀地看着跪在最前面的一個大臣。那個可憐的老頭自然就是韓爌無疑。
“臣惶恐,臣定然竭盡全力,輔助聖上成就千古英明!”老頭趕緊表決心。
“嗯!”崇禎滿意地點點頭,似乎想起了什麼,臉色又是一轉:
“朕宵衣旰食,爲國事盡心盡力,自認爲所作所爲絕對無愧於天地,絕對是對得起子民們的。可那些百姓呢?他們可曾安守本分?只是稍微有些苦難,不說在家等待朝廷的救援,反而出來打家劫舍,甚至揭竿起義!真是刁民!一夥刁民!”
崇禎的咆哮聲震得窗櫺“嗡嗡”直響,周圍幾個大臣都是俯伏在地上,誰也不敢出聲。
“咳咳咳……”許是咆哮的太厲害傷了嗓子,崇禎帝一陣猛咳。
旁邊大太監曹化淳見狀趕緊向身後的小太監使個眼色。
那小太監自然明白自家公公的意思,渾身一個寒戰——在這時候端茶上去,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這個皇帝脾氣喜怒無常,大家都是知道的,自從他登基以來,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已經有二十六個宮女太監因爲小錯被活活打死了,他可不想成爲第二十七個。
但是,大公公的命令,他哪敢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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