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
蘇依落看見皇上慢慢的坐了下來,自己也在心底暗暗地下定了決心。一雙杏花水眸緊緊地盯着眼前男子的面容,“今日之君,可還是昨日鳳鳴。”
皇上聞言,愣怔了片刻,他是決然沒有想到,她會說這些。竟敢直呼自己的名諱。
蘇依落見皇上微顫的表情,突然清爽的一笑,彷彿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笑靨如花,“錦鎮芙蓉,五彩米蒸,青蕭山頂,劍傷藥草···看皇上那麼在乎皇后娘娘,想必皇上一定是個念及舊情之人,不知皇上可記得那昔日情意呢。”
皇上聽及至此已是明白了三分,當初陳鳳軒私下收集證據,又將那本手札移交給蘇依落的時候,他就想到了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讓他無暇顧及。
“你果真就是她。”皇上幽幽地開口,眉眼間的緊縮漸漸散去,換而是一抹悠揚的神色。其實,他很早以前便知曉了現在的芸惠妃並非當年的王落芸,只是,當他看出現在的芸惠妃一心愛他,肯爲她付出一切的時候,他就開始猶豫了。還要不要那麼執着,非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也許,就算真正的王落芸回來,她也不會像她這樣不惜一切代價的幫他。儘管明白,卻是心照不宣。
“皇上有沒有興趣聽一聽一些陳年往事。”
皇上靜靜的看着她,努力的想從眉眼之間找到一絲相近的地方,她們,都有一雙水一樣的杏花眸,明亮嫵媚,妖嬈決絕,銳利篤定。
“六年前,我在錦鎮竹林第一次見到了你們三個人的時候,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你們身份尊貴,必定是王侯貴胄。因爲年少,加之從小被父母寵慣了,意氣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就那樣膽大的將你們救下,安頓在了我自己的秘密竹齋。我每天會給你們送吃的,送酒水,送藥物,還會爲你們打聽外面的情報。當時,真的沒有想過以後,心裡只知道,遇見了就是遇見了。”蘇依落擡眸淡淡的看了一眼眼前的這個男子,沒有扈氣,沒有陰冷,有的只是一如她的恬靜。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光明正大的回憶往事。
“不是道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帶你去看那條可以避開城門的小路,在半路上,我們遇到了殺手,我不會武功,一直都是你在保護我。刀光劍影,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危險,我怕得要死,嚇得腿都軟了,你讓我快跑,我哪裡還跑得動,害得你只好一面顧及着我一面和殺手搏鬥,最後筋疲力盡。因爲我腿軟,你還笑了我好一陣子呢。”蘇依落說着說着就笑了,笑得那麼悲涼。
陳鳳鳴看着蘇依落的笑容,聽着她講的前塵往事,眼神中閃過一絲光亮。只是依舊一語不發···
“後來,再後來,你們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說不要,然後哭着一個人跑回了家。”蘇依落想着那個時候,心一定是碎的,因爲在得知他們要動身的時候,她問過夏嬰,她問他可不可以讓她追隨左右,可不可是試着接受她,可是,他說,不可;他說,心有所屬。那是怎樣一種悲涼,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無助,感覺到了自卑,他是王侯將相之才,而她只是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尋常女子。他愛的那個她一定是個大家閨秀,一定貌若天仙,賢良淑德,一定不會是像他這個樣子,瘋的不懂一點規矩和矜持。
“後來我回到家,一個人關在自己的房間,哭累了就睡了。可是睡到半夜,感覺得到身邊很熱。半夜起身,才發現整個宅院全都浸在火光中,我帶着滿腔的驚恐,拼了命的往外跑。呵,你覺得好笑麼,一夜之間,我什麼都沒有了。你們走了,爹孃也走了,我衝出庭院後,映入眼簾的出來除了一片火海,還有我的妹妹,王落雨。”蘇依落提及“王落雨”三個字的時候,故意的擡頭看了一眼陳鳳鳴。
他是個明白人,臉上並沒有多少詫異。如今她所提及的王落雨,就是當年冒充她進宮的人。
“沒錯,我還有一個一母同胞的孿生妹妹,王落雨。我們兩個人長得很像,一般人很難分辨得出來。”儘管這姐妹倆長得真的很像,可是,村鎮上的人,卻幾乎沒有人可以把他們混淆在一起。一個是千金小姐的待遇,一個府中丫鬟的生活;一個活潑可愛、伶俐聰穎,一個文弱沉默、陰柔忍讓。也難怪,王父一開始邊聽信那個道士的言語,獨寵於她。
“再後來,你應該是經風歷雨,受盡了人間折磨吧。”陳鳳鳴看着眼前的這個女子憂傷的眼神,又想起那段時間,曾經查出她在鳳儀閣委身多年。能夠使那樣明澈的眼睛變得如此陰
鬱的,一定不會是什麼好的經歷。
“呵,折磨,”蘇依落冷笑了幾聲,接着說,“豈止是折磨,那種非人非鬼的生活,豈是用一個折磨可以形容的。我衝出房間,爹孃的屋子已經變成一片火海,我眼睜睜的看着一向疼我的爹孃在我面前被燒死,而我卻無能爲力。那種無助、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的你懂麼。哼,你是九五之尊,生於宮廷長於安逸,怎麼會懂。”
這纔算是剛剛開始吧,陳鳳鳴的臉稍稍抽動了一下,他在想,這應該纔是她一切痛苦悲傷殘酷的經歷的開始吧。可是,她說他不懂,他怎會不懂,那中無助,那種悲涼。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傷,我不懂你的,你亦懂不了我的。宮廷爭鬥,朝臣弄權,在外追殺,受制於人···這些哪一樣不讓他心死如灰。
“儘管我一直覺得那把火太過蹊蹺,可是,我卻從未懷疑是她。直到後來,我無家可歸,想要帶着她到京城去找你們。路過一處斷崖,她趁我不備,將我狠狠地推了下去。我拼死拽住懸崖上的斷藤,那一刻我幡然醒悟,我問她,那把火是不是她放的,她說是。那一刻,我心碎如絮,在斷崖的寒風中一點一點的飄散。”
“後來呢。”陳鳳鳴淡淡的說道。
蘇依落聞言,稍稍的驚異一閃而過。看着陳鳳鳴臉上波瀾不驚的神情,相比他早已經知道了他的枕邊人芸惠妃根本就不是當年的王落雲。也對,像陳鳳鳴這樣的人,善於之人,這麼多年,他早就應該知道了,如此聰慧之人,豈會被一舉簡簡單單的失憶矇混,最好的解釋,就是他不想追究。
“後來,她用身上帶着的匕首,一點一點的割斷了我苟延殘喘的斷藤。然後,然後···”蘇依落說到此處,情緒有些激動,一雙柔弱的手掌,狠狠地攥成的拳頭。那是一段多麼可怕的經歷,如不是那段咬牙切齒的仇恨和身上穿着的緋衣翎羽百蘇裙支撐着,她早就死過幾百次了,“千丈深淵,是天不絕我,她要留着我一條命回來報仇。斷崖上的樹木枯枝緩衝了我下降的速度,但是也劃破了我的皮肉,等到我墜到低谷的時候,我全身都已經血肉模糊,找不到一處完整的肌膚。鮮血的味道引來了一片蛇蟲鼠蟻,它們在我身上不停地爬,不停的撕咬,帶着鱗片或是蠕動着光滑的身軀,在我身上不斷的摩挲。”蘇依落的身體在不斷的發抖,額頭上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睛之中充滿的是恐懼。
陳鳳鳴沒有想到現在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傾城傾國的女子會遭遇這樣慘絕人寰的境遇,看着她驚恐無助的樣子,心裡難免泛起幾絲傷懷,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想要給她一些力量。
“不要勉強自己···不想···”陳鳳鳴想勸她既然如此難過,就不要勉強自己再把那些壓制在記憶深處的不堪的記憶重新回憶起來。沒想到卻被蘇依落一口回絕,“不,我要說,我一定要說,我必須讓你知道···”說罷,蘇依落勉強使自己看起來不在那麼驚恐,整理了一下情緒,接着說,“我忍受着鑽心的疼痛和令人反胃的骯髒,就在我絕望至極的時候,有一個出現了,是他救了我。”蘇依落還記得那日奄奄一息的她躺在地上,殘破的身軀差不多已經被一羣蛇蟲包圍,僅靠殘存的憤恨一直支撐着她,一雙冰涼如水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眼看就要合上了。就在這個時候,一雙墨色的長靴引入眼簾,緊接着,她就嗅到了來人上身上的一股刺鼻的藥草的味道。然後不消片刻周圍的蛇蟲鼠蟻就開始慢慢地退散。那個人蹲在她的面前,只問了一句,你還想活命麼。當時的她依然沒有力氣說話,用盡最後一口氣,卻也只是將那個“想”字說了一半,然後就昏迷的不省人事。
“他是什麼人,爲什麼要救你。”
“他是死亡谷的鬼醫,原來我所墜下的萬丈深淵,陰差陽錯,因爲誤墜死亡谷,我才能九死一生。鬼醫把我帶回谷中,我昏迷的整整一個月。醒來以後,我才發現我早已容貌盡失,滿身蒼夷,變得人不人鬼不鬼。鬼醫沒有給我時間傷感,在我清醒後,就和我做了一筆交易,我做他兩年的試藥人,倘若兩年之後我還能大難不死,他便爲我植皮換顏,成爲天底下最美麗的女人。”說罷,蘇依落戲謔的擡頭看了一眼對面的陳鳳鳴,頓了頓接着說,“所以,纔會有現在這個坐在你對面的傾國傾城的蘇依落。”
陳鳳鳴見狀緊握住蘇依落的手稍稍有所鬆動。他慢慢地將手拿回來,恢復了以往的神態。這個故事講到這裡,應該也算是結局了,之後的事情,他早就差魅影打聽過了。現在的
蘇依落早已不再是當年的王落芸,她選擇這樣的時機將這件事情說出來,絕對有自己的打算,“你告訴我這些,是想怎樣。”
“想怎樣···”蘇依落又是一陣冷笑,看着現在坐在自己面的神態陰冷居高臨下的陳鳳鳴,不禁覺得好笑,現在是該叫他皇上,還是一如六年前親暱的叫他一聲鳳鳴呢,“我隱忍了這麼久,自然是想要回來報仇的,不然還能怎樣,難道皇上是以爲,這麼多年的苦,我都白受了麼。”
“你現在已經不是王落芸,朕也不再是當年逃亡在外的太子,那個你所謂的妹妹現在已經是朕的寵妃,報仇,倘若朕不許,你便永遠都沒有這個機會。朕念在當年舊情,不想傷害你,但是如果你敢做出什麼有違宮規,傷害惠妃的事,朕一定不會姑息。”說罷,皇上邊起身欲要離開。
“皇上,”蘇依落悠然的喊了一聲,她將身子慢慢轉向皇上的方向,不緊不慢的說道,“既然皇上這麼不念往日恩情,那麼臣妾就不跟皇上談情誼,臣妾和皇上談利益。”
皇上本來就不願傷害芸惠妃,那是一枚他訓練了很久,對他忠心耿耿的棋子,不到萬不得已,他根本不打算放下。再加之剛剛蘇依落胸有成竹的口氣徹底激怒了他,“放肆,這是你跟朕說話的態度麼,談利益,一則你是朕的臣子,二則你是朕的妾侍,無論哪一條,你都沒有資格跟朕談條件。你的一切都是朕給你的,朕讓你生你便生的,讓你死你便活不過明日。”
“皇上何必那麼急着生氣,皇上的恩德臣妾自然是時時刻刻的謹記於心。只是,皇上就不想先聽聽臣妾要談的是什麼。”
“朕不感興趣···”
皇上的話還沒說完,蘇依落就接過來接着說,“倘若是關於皇后和大周江山社稷的呢。”
雖然火氣還沒有散去,但是聽到皇后和大周江山社稷的時候,還是難免幾分疑惑。
“侯爺是怎麼死的想必皇上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倘若被皇后娘娘知道了真相,皇上想皇后娘娘會怎樣。有一點皇上一定比臣妾明白,肅親王功高震主,手握兵權,朝中勢力洶洶,而他之所以甘心屈居人下,也不外乎是皇后的原因。假使皇后娘娘心死或是想要爲侯爺主持公道,那麼肅親王會···”
蘇依落還沒說完,陳鳳鳴邊氣急敗壞的轉身,以極快的速度扼住了她的咽喉。陳鳳鳴青筋暴起,滿面慘白,一雙鎖住咽喉的手用盡了力度。讓蘇依落感覺自己纖弱的脖頸就要被掐斷,呼吸不暢,導致整張臉都漲的通紅。
“你以爲朕真的不敢殺你,那你就大錯特錯。”
“皇上···當然敢···只是證據倘若依落死了,證據···一定會展現於···江湖···”
陳鳳鳴聽見蘇依落斷斷續續的話,心中越發的沒有底細。她是回來報仇的,精心的釀造了這麼久。如果沒有充足的準備,她應該不會冒這個險,想着想着,那雙有力的大手就開還是慢慢的放鬆了力度。
蘇依落趁他猶豫的時候,接着說,“臣妾已經將蒐集到的證據交託與人,倘使他沒有按時收到我平安的訊息,就會將這個消息釋放出去。”
“你根本不可能有證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只要皇上做了,害怕留不下什麼蛛絲馬跡麼。”蘇依落之所以說有什麼證據不過哈斯爲了臨危救急,沒想到真的正中他的下懷。看他的神情,看來侯爺的事當真是他做的。
“皇上,到底是心愛的女子和大周的江山重要,還是一個心如蛇蠍的芸惠妃重要,應該不需要臣妾多言了吧。”
“你當真以爲朕會怕你這小小的威脅,我大周的政權固若金湯,其實你們這些亂臣賊子能撼動的了得。”神態威嚴,語氣鏗鏘,可是他閃躲的眼睛還是出賣了他,這之間的利害關係他又豈能不知。
蘇依落仔細的撲捉着他的每一個細節,心中自然是明瞭了幾分,“皇上當然不會在乎,但是,臣妾懇請皇上看在昔日錦鎮落芸生死相扶的情誼上,爲臣妾主持公道。”說罷,蘇依落便扶着桌子,勉強的跪在了地上,她看着他的腳尖,語氣懇求柔軟,而眼神中卻藏滿了憤恨和殺氣。
陳鳳鳴此時已經氣得雙手發抖,可是面對眼前的這般情形,他又沒有別的選擇,忍着憤怒,將懷裡的令牌摔在了蘇依落的面前,狠狠地拂袖而去。
蘇依落癡笑着將地上的令牌撿起,不知不覺眼眶已經泛起了猩紅,自己也不知爲何笑着笑着,竟然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