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 青霏和孟琛便喚醒了不棄,帶着大隊人馬在山中疾行,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寨子。
他們兩人時常湊在一處, 不知說些什麼。不棄想到從前孟琛一心求娶青霏, 如今帥印落到太子手中, 兩人反倒交了好。
隔了那麼多事才相見, 不棄覺得, 往日靈動清澈的眼神多了幾許狠戾,從前生動活潑的表情換成了紋絲不動的微笑。
難道這是成長的一種?蘇家的變故徹底改變了青霏。
如今的她能與孟琛站在一處,能與孟曜達成盟約, 因爲她跟他們倆一樣,懷着對命運的仇恨, 尋求機會狠狠反擊。
不棄兩世遭棄, 這輩子更是相貌不濟, 從未站上過雲端,因此感受不到墜落的痛苦, 這也算另一種幸運吧。她會一生的時間來開解孟曜心中的仇怨,而青霏,只盼着她能等到給她帶來陽光的那個良人。
她裝作沒有察覺青霏的變化,每日纏着她詢問前線的戰況。得知孟曜率軍進駐依蘭城,頂住了夷狄騎兵的猛攻, 如今援兵已到, 逼得太子親自調兵包圍, 戰況愈加白熱化、太子有十萬大軍, 孟曜只有兩萬, 即使此刻,太子看起來已經勝券在握。然而從一開始, 孟曜就已經把最毒的一步棋埋在他身邊……
“砰!”不棄握着拳頭,用力落到桌子上。不行,絕不能讓白鳳音捷足先登。好在這個女人惜命,在太子身邊的暗影沒有解決之前,她絕不會親自動手。
“你怎麼了?好端端的發什麼脾氣。”青霏推開門,見到不棄咬牙切齒的模樣,坐到她身邊,“可是在這裡住得悶了?我帶你出去騎馬吧。”
“青霏,戰況如何了?”
青霏笑着搖搖頭,“瞧你,每天見了我就知道問這個。放心,你爹和你大哥都沒事!”
這話雖是笑着說的,卻透着幾分淒涼,不棄垂着頭,無言以對。
“看你,怎麼又不高興了?如今孟胥名義上包圍了他們,可他們早就悄悄把夷狄公主和太子送回王都了,孟胥遲早腹背受敵。”
朱雀離開了?這樣也好,若叫不棄眼睜睜看着朱雀離開,她做不到。
大哥和孟曜承諾好好護住朱雀的命,她信!
“夷狄人的話哪裡靠得住,他們可以爲了利益轉而跟我們合作,也有可能爲了利益背叛我們投向太子。”
青霏替不棄倒了一杯茶,悠悠道,“還記得那次我們坐在你的院子裡喝茶嗎?那天咱們也有一邊喝茶一邊談軍國大事的一天。”
那一天呵?明明是今年的事,卻感覺已歷經了好幾個春秋。
“青霏,凡事要朝前看。”不棄一口飲下那杯茶,已經放涼了,喝下去,透心涼。
青霏卻沒有接話,“孟琛說,孟曜早就在太子身邊安插了人,隨時可以除了太子擾亂軍心。這一仗,是一定贏的。”
“我不能讓那個人得手。”
“怎麼了?難道你不喜歡孟曜贏?”青霏驚訝,旋即自言自語般,“從前果真小看孟曜了,竟有這分能耐,遲遲沒動手,估計是還沒想好收拾孟琛的對策吧。”
青霏還是那個相信自己關心自己的青霏,絲毫不避諱心中的想法。不棄覺得自己之前太多心,又糾結地想,如果白鳳音能順利對孟胥下手,也是一樁好事。至少,她最愛的人——孟曜、馮哥和馮爹,都不用真的上戰場與人廝殺。這幾天晚上,不棄老是夢到孟曜滿身是血,光是想到這個就不寒而慄。
她低頭摸摸腰間的荷包,正是當初孟曜在春日宴上撿到又還給她的那個。前幾天才發現,孟曜在荷包裡塞了不少晾乾的木槿花,也怪自己這個粗人,竟然一直沒發現。
“又在想什麼?”青霏輕輕點了一下不棄的額頭。
“青霏,你幫幫我,好嗎?”不棄毅然擡起頭,緊緊握住青霏的手。
“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要急死我。”
不棄略去了孟曜帶她偷看蘇青雩和劉采薇私會這一節,從被殺手抓走開始講起,一口氣講完了,自己與孟曜定情,孟曜訓練白鳳音時定下的約定,自己必須搶在白鳳音之前動手等一系列的事。
青霏至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墨色的眸子異常平靜,半響才沉吟道,“你是說,白鳳音是孟曜的人?”
這話聽着有點彆扭,不棄摳了摳後腦勺,“不能說是他的人,白鳳音是他訓練出來的手下。”她的手一直搭在青霏手上,感覺青霏的身體有些僵硬,“你不太舒服?”
青霏突然笑了,笑容中帶着點點詭異,“如此,我說呢,哪怕湖湘三子是他的人,也不能保證百分之百成功,居然是白鳳音,呵呵,孟曜的手段……我真是對他心服口服!”
“青霏……”
她冷哼一聲站起身來,拔出了身邊的寶劍。那是一柄很長的重劍,不像女子使用的東西,不棄想,這或許蘇將軍南征北戰慣用的寶劍。
三尺青鋒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凌厲的寒光,一如它主人此刻的神情,“走,今天就是決戰的日子,再不去,你的孟曜可要被白鳳音搶走了。”
不棄雖然覺得有些不妥,轉念一想,有青霏一起,哪怕遇到白鳳音,青霏還能拖住她,讓自己下手,多加了一層保險。
直到多年後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不棄都忘不了那風雲變色的一天。
天空陰沉沉的,灰黑色的雲朵同遠處暗色的山峰連在了一起,像天羅地網般囚困住了塵世間的人物。蕭蕭北風透着森冷的寒意,夾帶着枯黃的乾草和無數的砂礫在地上打着轉,自北向南,掃起一片可怖的黃沙。
不棄和青霏騎着馬,並排站在一處高地,望着遠處黑壓壓的士兵。
暴風雨前的寧靜。
幾萬人即將開始廝殺,卻是鴉雀無聲。
也不知道哪一方先敲響了戰鼓,士兵們的喊殺聲驚天動地。一時間,地動山搖,沙塵滾滾,根本看不出哪一方佔據了上風。
“嘀嗒”,“嘀嗒”……不棄看着手錶的指針一點一點轉動,已經兩個小時了,吶喊聲,廝殺聲,尖叫聲沒有一刻停止。
“殺啊——”突然,有一陣更加刺耳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只聽得馬蹄陣陣,不棄憑直覺感到有一支軍隊加入到戰鬥中了。
“是夷狄!”青霏眯了眯眼,“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幫哪一方的。”
“自然是我們!”不棄對孟曜有信心,更對朱雀有信心,那傢伙,從前是狼王,自然也能馴服野狼一樣的夷狄人!
她猜對了,夷狄人已經倒戈,猛烈地向太子的軍隊發起衝擊,在兩方夾擊之下,太子的士兵節節敗退,潰不成軍,戰場上的煙塵漸漸散去,越來越多的的屍體出現了荒漠上。
原來這就是真正的戰爭……
不棄悄然扭了頭,不敢再看,勝負已分,卻沒有戰勝的喜悅,沒有澎湃的心潮,有的只是緊張過後的茫然和對戰爭無限的悵然。
幾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和兩個各有內訌的國家,他們聯手導演了這一出血流成河的悲情史詩。
一將功成萬骨枯,不棄說不清是對還是錯。但幾萬條年輕的生命爲這場戰爭的勝利買單,她真的高興不起來。
天色一點一點暗了,青霏一揮重劍,臉上漾着笑意,奮力揮動馬鞭,“走了,咱們去給孟胥收屍!”
不棄策馬揚鞭,白馬一聲嘶鳴,整個人幾乎趴到馬背上,卻沒有力氣再爬起來。
雲袖尚且有人肯給她立衣冠冢,可這些士兵呢?誰會爲他們哭泣?或許是家中垂垂老矣的父母,或許是家中翹首盼歸的娘子,或許是家中嗷嗷待哺的稚子……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希望他們的來世都能過上安安穩穩的生活。
空氣裡瀰漫着刺鼻的味道,冰冷的鮮血從屍體上緩緩流出,那一雙雙還沒來得及閉上的眼睛,沉默地控訴着頭頂這片冷漠無情的天空和自己悲慘的命運。
涼風颳過,發出瑟瑟的嗚咽聲。
不棄參觀過南京紀念博物館的萬人坑,那幾乎與黃土融爲一體的骨骼令她感傷憤怒了許久,如今,她身處在鮮血淋漓的萬人屍體山中。
不是害怕,不是恐懼,但腦子裡充斥着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與惆悵,她想不起孟曜,想不起白鳳音,想不起太子,想不起朱雀,就那麼趴在馬背上,任由身下的白馬信馬由繮。
待到頭腦清醒時,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裡了。
白馬奔累了,站在原地打着轉兒。不棄正四下辨別着方向,突然聽到一聲□□,心下一驚,跳下馬,剛走了幾步,便踢到了一樣東西。
她下意識的蹲下身子,摸到了一個結實的肩膀,搖了幾下,毫無反應。
“啊……”
還有人活着!不棄摒除了心中雜念,冷靜聽了一會兒,確定了方位,又走了幾十步,發現一團黑色的東西蜷縮在地上。她藉着水邊的月光細看了一眼,發現那個人身上插着箭,好在傷未致命,渾身不停地顫抖。
不棄急忙跑過去,把他轉了過來:\"你是衛國人嗎?”
\"是……\"那人聲音嘶啞,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只能斷斷續續地發出幾個顫抖的音,\"救……救我……”
“好,別害怕,我會救你。”不棄使出了渾身的勁兒將他扶起來,用袖子輕輕擦去他臉上的血跡和塵土,\"你別怕,戰爭已經結束了,只要你是衛國的子民,我保證他們不會再……”
然而,當不棄看清月光下的那張臉時,頓時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