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曜帶着不棄策馬前行, 不棄環着他的腰,轉頭朝依蘭城望去,看着整座城池的黑影越來越小, 最後徹底被黑夜吞沒, 突然覺得釋然。
“不棄, 怎麼了?”孟曜察覺她的異常, 輕聲問道。
“太子是死了, 可接下來要怎麼辦呢?”不棄緊緊抱着孟曜,將頭緊緊貼着他的背,生怕有一絲空隙。如今, 孟曜佔了一個長字,孟琛佔了一個嫡字, 走到這一步, 誰又肯退讓?
孟曜沒有說話, 他無意不棄插手此事,說得越多, 不棄便會想得越多。他一路快馬加鞭,到達後陵時,冷風早已吹散了不棄心裡的所有感慨。
她現在只關心一件事,那就是——有熱湯熱菜嗎?
藉着淺淡的天光,不棄發現兩人站在一片黑黝黝的樹林前, 似乎沒有前路, “難不成後陵在地下?”
秦始皇也是住在地宮呀。
孟曜含笑抱她下馬, 拉着她的手向前走, “文淑皇后不喜歡住在冷冰冰的墓室裡, 這一片密林就是後陵的圍牆。”
忽然間,一抹曖昧不明的燈光從密林深處飄了出來, 晃晃悠悠的……
這,難道是鬼火?
不棄穩了穩心神,唯物主義論告訴她世界上是不可能有鬼神的,又默默稟告玉帝、佛祖、真主、上帝,她從沒做過虧心事,握着孟曜的手更是自覺攥緊了。
"別怕,那是來接你的人!"孟曜笑道。
飄忽不定的鬼火轉眼已到身前,黑暗中,一盞八角燈幽幽地飄到他們跟前,緊跟在後的是一張熟悉的女人臉。
“綺羅!”
“大小姐!”一雙溫暖的手緊緊地擁住了不棄。
“你一直在這兒等我?”
綺羅點點頭,“這兒叫做‘十里迷音林’,一樹一石都是精心設置的機關,如果沒有引路人,別想活着離開這片林子。”
不棄左手拉着孟曜,右手拉着綺羅,一起鑽進樹林。他們行進的路線極其怪異,真是跟走迷宮一樣,每一次落腳似乎都另有玄機,忽而往右,忽而往左,有時還會繞着一塊大石頭轉個一圈半圈。
兜兜轉轉地走了一個多時辰,三個人才從密林中穿了出來,用了些飯菜,孟胥的骨灰也已經送到了,裝在一個黑色漆盒裡。
不棄抱着漆盒怔忪,昨天的太子雖然受了傷,卻面帶笑意向她講述幼年趣事,轉瞬已是一撮塵土。
孟曜打開漆盒蓋,亦有所觸動,雙手合十,低低唸到,“南無阿彌多婆夜……臨命終時任運往生。”
“你念的是什麼?”
“往生咒。”孟曜拍了拍不棄的腦袋,“別那麼看着我,我可是後陵的守陵人,莫說一段往生咒,便是給孟胥做足一套水陸道場,也沒有問題。”
他笑得輕鬆,不棄聽得沉重。
“對不起……我不該對孟胥……”也不知道怎麼地,這陣子犯聖母病一樣同情心氾濫,太子是罪有應得。
“走,我帶你去見識文淑皇后的陵墓。”孟曜倒毫不在意。
能看陵墓?前世看探索頻道時,說秦始皇陵墓機關重重,裡面充滿了毒氣,工匠們都被殺死在裡面,沒有人知道入口在哪裡。
不棄一下就來了精神,抱着漆盒便跟着孟曜往前走。兩個人踏着晨露,迎着天際上的最後一顆殘星,朝西方走去。
涉清溪,過樹林,不棄跟着孟曜身後,彎彎繞繞走了一個多時辰才走到一個豁然開朗的地方。一側是陡立的崖壁,一條來勢洶洶的白玉帶從崖頂轟隆隆地飛瀉而下。河水落到半山腰被山風吹散,縹緲如煙,氤氳如霧,最後落在他們身上只有點點的碎珠。
飛瀑之下是綠草如茵的岸邊,一座小木屋和一顆合歡樹相依而立。
“這是文淑皇后的陵墓?”
“對”,孟曜目光深邃,“她就在那棵樹下。”
居然是這樣的地方……不棄打量山谷裡的一切,第一次從心底自慚形愧,文淑皇后,真是她跑步也追不上的理想標杆。
“你又怎麼了?”
不棄笑笑,“沒事。”她抱着漆盒蹲在合歡樹下,將孟胥的骨灰灑在地上。
這樣就好了,你可以長伴在你高貴聖潔的母親身邊,不會再有算計,不會再有陰謀。你臨死都念念不忘的母愛,到死後終於再次得到了……
孟曜輕輕地碰了碰不棄的肩膀,從草叢裡折了一朵花,別在不棄的鬢間。
不棄撫着那朵小花,心情漸漸平復,各人有各人的路,何必豔羨文淑皇后呢?她有她的榮耀,不棄有不棄的小確幸。
兩人奔波了一宿,早就乏了,相擁坐到草地上,靜靜看着飛流直下的瀑布。
“文淑皇后,她,的確是很好的人。”
孟曜喑啞的聲音驀然叫不棄揪心,“你小時候就認識她?”
“嗯,”陽光碎碎灑在孟曜臉上,更加掩飾不住他臉上的哀傷,“我母親和你爹,也是認識她的。”
怎麼跟馮爹也有關係?難不成馮爹暗戀文淑皇后,因愛生恨,因此幫着孟曜滅太子?不對,馮爹不是那樣的人。
孟曜又折了一朵花,朝遠處一拋,兩隻躲在花叢中偷閒的田鼠被他驚起,飛快地溜走,好奇地站在遠處,歪着腦袋打量着他們。
“我母親與你爹,本是情投意合,只等着你爹中了秀才,便要迎娶過門。但就在那一年,宮中得知了當時的太子在外與民間女子生子的事,皇帝和皇后認爲太子德行有失,大爲震怒,太子自認爲羽翼未豐,心愛之人與兒子進宮或許會遭人毒手,就……”孟曜的聲音倏然哽咽,抓在花朵的手,骨節凸立盡現。
“就把你孃親接進宮?”
北方的陽光照在身上,一點也不暖和,不棄覺得渾身涼透,又聽得孟曜道,“我娘相貌只算得上清秀,接進東宮後並不得寵,太子妃喬氏的孃家才放下心,全力支持他登基。”
“孟曜……”不棄很想在這時候說些什麼來安慰他,孟曜此時心中的委屈,她感同身受,她將手附在他的手上,輕輕道,“在我的家鄉,有一句話,上天爲你關上一扇門,一定會爲你打開另一扇窗,從前,你生受了那麼多苦,從今往後,就全是甜了。”
孟曜反手一握,扣住了不棄的手,“你說的對,我將有全天下最好的妻子。”
“我,爹還有大哥,都會一直在你身邊。”不棄沿着方纔的故事一直想下去,推測到一個她從前想過的假設,“孟曜,我是爹親生的女兒嗎?”
孟曜面色一凝,柔聲道,“這本不該是我的來說的話,只是你問起了,我也不能瞞你。你和不離,都是當年的馮秀才從家鄉來帝京的路上撿到的棄嬰。他們待你,比親生更親,你莫要因此淡了情分。”
相貌差別這麼大,也難怪了,“你別讓爹和大哥知道我問起這事了。”她本就是穿越女,對馮爹和馮哥的感情並非出自血緣,而是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這個所謂的事實不算什麼。
“你這麼想,就最好了。”孟曜面色稍緩,復又沉沉嘆了口氣。
“怎麼了?是不是想到孟琛……”
"喬氏是衛國大族,皇后在宮中經營多年,我想要名正言順的進京,實在是太難。"孟曜嘴脣一抿,彷彿要把落寞、苦澀、痛苦全都揉碎在他口中。
不棄眼睛一跳。事實上,孟曜如果在依蘭城設計殺死孟琛,就會勝券在握了,“你,爲什麼不在依蘭城殺了孟琛?”
又或者,爲什麼不趁機殺了蘇將軍,徹徹底底將軍權從蘇家的舊部收到馮哥手裡。
“是呀,我爲什麼不在依蘭城殺了他?”孟曜的話裡充滿了自嘲的味道。
不棄咬牙,"其實勝負難料,或許……我們還可以想別的辦法。"
"不,不棄,你也很清楚,如今我實實在在處在了劣勢。"孟曜輕笑一聲,轉頭望向了遠處,"我一直都知道,心狠手辣纔是皇室爭鬥,些許仁慈就只能迎接失敗,失敗了就勢必會失去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個人如果不想要失去,就只能逼迫自己一直狠下去。我突然幸福了,居然忘了這個道理。"孟曜緊鎖着眉頭,他眼裡的哀痛在這一刻突然化成了可怕的陰狠的殺意。
不棄心裡一慌,猛地抱住了他:"是人總會有犯錯的時候,這跟幸福沒關係……”
"不,我原可以不擇手段一些,我原本可以用毒辣的手段。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能做令你傷心的事。可我不能心軟,我什麼都沒有,只有躲在黑暗裡纔有可能會贏。我跟他們不一樣,我輸不起,一旦輸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我已經失去了我的母親,我不想再失去你……"孟曜嘆息着捧起了不棄的臉,"不棄,我真的很害怕,有朝一日會失去你,失去不離。”
晦暗無光的眼睛,深不見底的眼眸,不棄的心在短短一瞬間就被拉入了黑暗的虛空。
"不,孟曜,我根本不在乎你是怎麼樣的人!"不棄激動地跳起來,撲到孟曜懷中,"我不是什麼聖母,我的心從來都不是純潔無暇的,別人罵我一句,我會頂回去十句,我利用過人,我也設計害死過人。我和你是一樣的,但我們以後可以一起努力在明處生存。如今勝敗未定,你不要輕言放棄。無論你將來選擇了一條什麼樣的路,我都會一直陪着你。”
"不棄……"孟曜伸開雙手,緊緊抱住了她,"像我這樣的惡人,哪怕你恨我,我也會耍手段哄你留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