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窗漸白孤燈滅,門外秋風蕭瑟,屋內暖意尚存。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陣秋風侵入而來,玉簫趕緊用後背將門給關上,才放下臉盆。盆中水十分清澈,映着玉簫的越發成熟穩重的面容。
濛卿的睡眠極好,玉簫搖搖頭,走上前去,輕輕推着濛卿,悄聲喚道:“宗姬該起牀了。”
“讓我再睡一會兒。”濛卿含含糊糊地回答着,天知道她的一會兒是多久。
玉簫只是靠着牀柱子,望着濛卿,她該是忘了今兒個是她滿二十五的生辰。極爲平淡地嘆息,一個小小的女官怎麼能奢望主子記得生辰?
“呀!”濛卿一個骨碌就翻身起來,瞧了一眼玉簫,極快地從牀上爬起來,四目以對,濛卿咧開嘴,笑得十分燦爛,“玉簫,生辰快樂!”
“宗姬記得?”
“每年我都記得。”
濛卿以最快的速度自個兒洗完臉,玉簫又伺候着她穿衣梳頭,一切搗鼓妥當之後,濛卿才泛起一陣玉簫不懂的笑意。玉簫站在濛卿身後,從銅鏡中看起來濛卿的笑似乎有些輕浮。只見濛卿從梳妝檯的抽屜裡取出一個紅綢暗紋的錦盒遞給玉簫,眉眼微微上挑:“打開瞧瞧。”
“這是什麼?”玉簫雖這樣問,但知曉濛卿不會立刻告訴她,只得打開盒子。
盒子裡裝着一對白中透綠的玉鐲子,白中有綠,綠中含白,水頭十足,這樣子的玉鐲子價值鐵定不菲。
“此乃西蜀貢品,翡翠琉璃雙鳳鐲。”濛卿站了起來,拉起玉簫的手,她的手較之濛卿略微粗糙,“你跟隨我有二十年了,我十六歲嫁給六爺,你做我陪嫁近身,如今你二十有五,可有瞧中哪戶好人家?你莫要害羞,且說來聽聽,我讓六爺替你做主,若他做不了主,我讓父王說去。”
玉簫將玉鐲子擱在梳妝檯上:“若宗姬要攆玉簫走,玉簫走便是了,何苦說這番讓玉簫嫁人的話?”
“你胡說些什麼?我哪兒是要攆你,只是你如今年歲已大,再拖着你,你今後該如何是好?”
玉簫笑的極其溫柔:“耿家一直欠安親王,當年若非安親王捨命保全,玉簫也活不到今日,只要宗姬好,玉簫便夠了。”
濛卿拿起沁人的翡翠鐲子就往玉簫手腕上套,握緊玉簫的手,只道:“委屈你了。”
“安親王爲了我們耿家丟了性命,您不將我當作仇人,我已是感激不盡。”
“外公功高震主,引得某人高處不勝寒,就算沒有鎮南王一事,外公也善不得終。”濛卿長嘆一聲,“前太子耶律煦不就一樣嗎?最後的棋差一招竟換來命喪黃泉,說起來外公也是對不起表叔,同是他的侄子,單單他就幫了皇上。”
自古以來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
當年安親王的決斷沒有錯,百姓安居樂業就是最好的證明,雖然丟了性命,但他的後世卻有常人所不能有的尊貴和榮耀。
並非所有人都能有此殊榮,前楚叛軍孤注一擲、釜底抽薪,以爲能大獲全勝,沒想到最後卻也兵敗垓下,成爲戰俘,立斬決,妻妾子女爲奴,後人也得不到任何的榮譽。
想到這裡,濛卿眼睛不由得掠過桌上錦盒裡的那件大氅,她們兩人的命運截然不同,自然性格也水火不當。
“張
氏起了嗎?”
“回主子,現已巳時,嘉顏夫人早起了。自打十七爺回來以後,她十分規矩,衣着也樸素了許多,每日都在西苑裡養花弄草,安分守己。”
“咱們去瞧瞧。”
濛卿說着就往外走,嘉顏心中卻憋起了疑惑,兩人向來進水不犯河水,今兒個太陽是打西邊兒出來的?不由自主地望着天,太陽倒是躲在雲裡沒有出來見人,陽光也陰沉沉的,彷彿要壓下來一般。
雖然已經入了冬,院子裡的花還是開的極好,她擅長弄這些花草就像濛卿擅長舞刀弄劍一般。
剛踏入院子就是一陣清香,難怪他依依不捨。濛卿這般想着,忽聞嬰孩啼哭聲,皺着眉,讓玉簫前去瞧瞧。
玉簫剛走了兩步,大屋的門就開了。
她面色淡雅,穿着淺白色的長衫,一雙粉色的繡花鞋裹在裙襬中,真絲細腰帶勒出她的好身材,領口和袖口都露出兩寸的絨毛,看上去極暖,生完孩子她還能恢復的這般好這算是不錯了。如今髮髻上也只是簡單地插着一些絹花和玉釵子,沒了往日的大膽。
上前輕跨一步,俯身問好:“王妃萬福。”
“免了。”
濛卿直接走進屋子,見康皓在搖籃中啼哭,不免心生憐愛,走進伸出手輕輕在他粉嫩的臉上扶着,說來也奇怪,忽而他慢慢地就止住了哭聲。濛卿皺了皺眉:“康皓怎麼了?”
“妾身不知,只是一個勁兒地哭,乳孃也去請御醫了。”
“你近來身子骨如何了?”
“還好。”嘉顏淡淡地笑着,瞧了一眼康皓,她的笑意是發自內心的,那種母親愛惜孩子的笑容,“康皓見了王妃就不哭了,可算你們有緣。”
“緣?”濛卿扯了扯脣也沒有扯出一絲笑意,這個孩子是“緣”還是“孽”,她也說不準。
“嫡母和孩子必定有緣。”玉簫不自覺地嘟囔着,聲音雖細但也入了嘉顏的耳朵,濛卿皺眉:“玉簫,這裡沒有你的事,你且出去。”
第一次濛卿對玉簫說這樣的話,玉簫頓時覺着尷尬,她素來得寵,從來她都是濛卿面前的紅人,丫鬟下人都以她馬首是瞻,這回子濛卿卻這樣冷言,匆匆跪安離開。
玉簫離開並未關門,屋外的陽光灑進來,暖洋洋的,偶爾一些寒風吹進來也是徹骨之寒。
濛卿挨着暖爐獨自坐下,做了個“請”的動作,嘉顏微微欠身,也在濛卿側身坐下。
“玉簫向來恃寵而驕,你別介意。”
“妾身不敢。”
“看來寧澤的事嚇得你夠嗆,你安心,有我在,他不敢。”
嘉顏每每想起那日寧澤的眼神和他手裡的匕首心裡不禁連起寒顫,甚至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都會被噩夢嚇醒。濛卿爲此事而來,她心中不免一暖:“勞煩王妃了,嘉顏賤命,十七爺乃堂堂將軍,自然也不會向小女子動手。”
“你能識大體最好,如今王爺正值關鍵時期,我不想因你的事而牽涉他,你明白嗎?”
“王妃的意思是?”
“我聽吳姑姑說你不久前祭拜亡母?”
嘉顏一聽頓時慌神,趕緊起身離凳下跪,膝蓋還沒有沾地只覺得臂上一緊,強勁的力道將她托起來,不解地看着眼前的濛卿。濛卿嘆息:“此番我並非與你計較,只是你母
家姓李,若此事被朝廷有心人查出,唯恐王爺惹禍上身。”
濛卿又看了一眼嘉顏,扶她坐下,才又說話:“我聽聞前楚濱水翹湖之畔李家以刺繡聞名,你可是其後人?”
嘉顏點點頭,母家昔日光輝不在,斷壁殘垣卻也不見,至今她都還未曾回鄉,自然不知道大宅如今是何面目。
“楚河朝凰圖是你李門絕技,乃失傳已久的錯針亂散法繡成。”
嘉顏心中一顫,柳眉輕蹙:“王妃如何知道?”
這回子輪到濛卿皺眉嘆息:“當年我還年幼,父皇那時對我寵愛有加,不讓我回魏國,但我思鄉情切,於是父王便派人送來一件斗篷,斗篷上繡着的正是‘楚河朝凰圖’,不料次日便被王爺給毀了,興許是那年就註定了今日。”
嘉顏的身子有些顫抖,她不知道是因爲“楚河朝凰圖”而激動還是因爲寧渢和濛卿的事而嫉妒,面色也是掩不住的難看。
“敢問王妃,您的斗篷是……”
“前楚戰俘,李氏慧娟親手所繡。”
嘉顏難掩激動和悲憤,不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慧娟”是母親的名諱,母家本是戰將,母親名門之後,嫁於門當戶對的父親,宗室雖與戰事扯不上半點關係,但因母家緣故,她才淪落到大齊皇宮爲奴,在宮中花了許多時日卻只是打探到母親流放至魏國,再也杳無音訊。
嘉顏忽而擡起頭來,滿臉的淚痕,只是低聲問:“王妃今日怎麼會想到找嘉顏說這番話?”
“你繡的大氅很漂亮。”
嘉顏輕笑了一聲,早該料到的,他那麼迫不及待只是爲了她的笑顏,原來最後她卻成了他們之間的紅娘,這樣的笑話還要在她身上出現幾次老天才滿意?她輕輕閉上眼睛,站起身來,膝蓋微屈:“妾身乏了。”
“也罷,你身子骨不好,又被寧澤驚嚇到,該好好休息。”濛卿說着就起身,沒有片刻遲疑就往外走。門外的玉簫雖不情願但也靜心等候,瞧着濛卿出來,趕緊上前扶着。
兩人走出院子,濛卿才幽幽道:“方纔我語氣重了些,你莫要放在心上。”
“主子說什麼呢?主子教訓奴才,天經地義,哪兒還能讓您賠不是?”
“你追隨我多年,我耽擱你的終身,也實在是……”
“宗姬莫要再提,玉簫此生都只能是尹家的人。”她眼光如炬,絲毫沒有退卻,就算要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濛卿長長嘆息:“委屈你,也委屈嘉顏了。”
“玉簫不懂。”
“還記得咱們府上的張氏嗎?”濛卿停下腳步來望着含苞待放的紅梅,滿目的憂傷,“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難道是?”玉簫沒有繼續說下去,她早該想到的。
濛卿是什麼人,怎麼對嘉顏會有這樣的轉變,關鍵點便在這個張氏身上。
幼時的濛卿頑皮,那個時候張氏被收到王府有三年多,恰好碰到濛卿爬樹摘果子,不慎被卡在樹幹之間。張氏本是弱質纖纖,卻拼着氣力將濛卿就下來,臂上也被參差錯亂的枝椏劃傷,留下疤痕。
受人點滴當涌泉相報,這個道理玉簫都明白何況濛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