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說諸相皆空, 所以要放下,看破,自在, 隨緣。
說得都可以輕輕巧巧, 口若懸河, 可是真的事到臨頭, 有幾個能夠做得到?
也許很想做到的本身就是着相, 因爲“很想”就屬虛妄。
佛說遠離顛倒夢想,纔可無苦集滅道,但葉露的半生都爲夢想顛倒着, 還沒有就此隔斷紅塵三千丈的打算,浩如煙海的經卷她仍會繼續讀, 可放大光明的般若智慧她沒辦法領悟到。
當她一手捂着額頭, 極其狼狽地擡頭時, 看見了浦瑋。
身子有些搖晃,浦瑋彎着腰, 低着頭,也看清楚是她,嘿嘿地笑起來,然後晃晃悠悠地伸出手來,露露, 又打架了?你怎麼越來越像流氓啦?
又打架?
葉露自己站起來, 沒有去搭浦瑋的手, 他什麼時候看過自己打架了?在網吧後邊, 還是遇到杜飛那次?只是無論那次, 他居然袖手旁觀,都不出來幫忙, 實在讓人生氣。
哎,女人啊,都是善變的動物。
浦瑋似乎自言自語,臉上凝着的不知道是冷笑還是嘲笑。
本來想甩手就走開,可是浦瑋身子向前一擁,幾乎也撞到了路燈上,腳下發飄,站立不穩,噗通一聲坐到地上,然後雙手抱着路燈,唧唧咕咕地說話,反反覆覆,叫做佘婷婷的名字。
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看浦瑋,一個人坐在哪兒,抱着路燈搖晃,嘴裡說的話已經含糊不清,一邊說,一邊笑。那顆頭在脖項上邊眼看着支撐不住了,向一邊耷拉下去。
冤孽。
葉露終是無法放任自流地不管浦瑋,好歹他們也是二十幾年的朋友,總不能讓他露宿街頭,這麼冷硬的地面,再睡出病來。
幾乎是連拽帶拖地架着浦瑋,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正好自己住的地方距離最近,只好把浦瑋架回了地下室,把他扶到牀上的時候,浦瑋抓住她不放手,筋疲力盡的葉露也被拽帶到了牀上,摔到了浦瑋的身上。
浦瑋的胳膊,鐵箍一樣環抱住了葉露,酒氣醺醺地湊過頭來,露露,我想你了,我真的想你了,你家的路太長,我走不動了。我喜歡你,我一直都喜歡你。
吐着酒氣的嘴脣,迷亂的眼神,讓葉露又氣又怕,她掙不開浦瑋的雙臂,躲又無法躲閃,情急之下,喊了一聲,婷婷,你來了就好,小瑋子喝多了。
一聽佘婷婷的名字,浦瑋條件反射般鬆開了葉露,掙扎着起來,婷婷,你不要生氣啊,我也沒有不答應你爸媽的條件,我是真的喜歡你啊,怎麼能讓你受委屈?放心,我那是開玩笑呢,我們兩個人的家,怎麼可能把我爸我媽接來,就是讓他們來他們也不會來,到了蘭城,他們連東南西北都找不到,來了也沒有意思,嗯,婷婷呢?人呢?
他的自言自語,聽得葉露心裡發寒,終於體會到浦瑋所說的現實和無奈,她雖然也不喜歡浦瑋的父母,那對老夫婦也看她不上,只是他們對兒子浦瑋真的是耗費了半生心血,聽到這些話從浦瑋口中說出來,葉露連憤怒都沒有,滿心地酸楚。
搖晃着的浦瑋左顧右看,沒有看到佘婷婷,這次鬆了口氣,好像酒也醒了一些,看着旁邊的葉露,忽然垂着頭,跌坐在牀上,你,你聽見了?露露,我該怎麼辦?
你自己的事情,自己選擇吧。
葉露很鄙棄地看着浦瑋,對他失望之極,這根本不需要選擇,他居然也問得出口。
浦瑋冷笑,露露,你看不起我,是嗎?我也看不起我自己,可這就是現實,我從那個窮山惡水出來,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蘭城,絕對不會回去!婷婷是嬌氣,她的父母是會刁難人,他們根本看不起我,根本不想讓婷婷和我來往,幸好婷婷是真的喜歡我,不然我們早完了,只是,只是……
忽然間,浦瑋的語氣有些哽咽,我爸媽這輩子的指望就是我了,他們一輩子不捨得吃,不捨得穿,我……
醒了就走吧,小瑋子,每個人想得到什麼,是需要用捨棄的東西來交換的,你想要什麼,你自己最清楚,所以取捨之前,衡量好吧。
葉露的臉色並不好看,原來人心是如此的脆弱,她感覺沒有必要和浦瑋生氣了,也許換了自己,處在浦瑋的位置上,還未必如他,不管怎麼樣,他還在彷徨猶豫,起碼還知道愧疚,還沒有最後決定。
陪我坐坐,好嗎。
浦瑋好像蛻了皮的蛇,蜷縮在牀上,神情黯淡地說,宿舍現在已經進不去了,賓館很貴,爸媽的錢掙得不容易……
淚,潸然而下。
不是見到他第一次哭了,小時候浦瑋、湯奇和葉露三個一起玩,常常會扭打一團,最後都哇哇大哭,被各自的父母領走,不到片刻,又忍不住聚到一起玩。
就這樣坐着,葉露和浦瑋誰也不說話,聽着時鐘噠噠的忙針聲。
分手很難嘛?
葉露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浦瑋點頭,我們,我們已經,在一起了,而且婷婷很喜歡我,真的。爲了我,她做了很多以前都不曾做的事兒,她爸媽覺得我讓婷婷受委屈了,才提出條件,他們給我們兩個買樓,幫我安排進蘭城最好的醫院,可是,不許我父母到蘭城看添麻煩。
她呢?
她和她父母吵了一場,就爲了這事兒,其實婷婷不計較這些,她說她喜歡的是我,也會孝敬我的父母。但是她爸媽彆着,不答應他們的條件,就堅決不讓我們兩個再來往。
她和你既然在一邊兒,你愁什麼?她的父母,讓她去軟磨硬泡好了嗎,你多哄哄她不就行了?
葉露心裡鬆了一口氣,好像佘婷婷還是站在浦瑋這邊,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她就奇怪一個大男人,爲了這麼丁點兒的事兒,犯得上這樣愁眉苦臉、借酒澆愁嗎?
浦瑋的眉頭皺得更深,可是,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她爸媽帶着婷婷去了趟她姨母家,回來以後婷婷的口風就變了,和她爸媽一道兒了。
她姨母家?
嗯,也是個小地方,和我們家鄉差不多,我沒有記住叫什麼,好像他們也很多年都沒有往來,不知道怎麼忽然去了那裡。
葉露冷然一笑,他們帶着女兒深入生活去了。
浦瑋先是愣了一下,繼而纔想明白,眼中帶着慍怒,小地方怎麼啦?我們小地方的人就不是人啦?對啊,婷婷回來會就說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話,誰不希望一生下來就在優良的環境裡邊,受良好的教育……
這樣的話,我知道得更多。
葉露打斷了他的話,我覺得我們還算是朋友,小瑋子,有些事情關乎到你一輩子的幸福,你要考慮清楚。
浦瑋沉默着,半晌才說,露露,我,我走了。
他站了起來,不像先時那樣搖晃,露露,我知道你夠朋友,只是,你到底是女人,要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太隨便了,不然最後吃虧的還是你。
葉露知道他最後這句指的是什麼,不覺淡然地,一個袖手旁觀的人,也許以爲自己看得更清楚。
浦瑋的臉立時漲紅了,是又怎麼樣?你在和那個流氓糾纏不清,誰知道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兒?而且已經有人挺身而出了,不是把那個流氓打得鼻青臉腫,用得着我濫竽充數嗎?
原來真是遇到杜飛那次,後來晉寒冬來了,扶着葉露回去時,還看到浦瑋在小區門口徘徊呢。
感覺到自己理虧,浦瑋微垂着頭,一把推開了葉露,奪門而出。
門,吱呀吱呀地不停地開闔。
葉露心中有氣有恨,更多還是無法言說的滋味,酸甜苦辣都混雜在一起。
他,還算幸福吧?起碼那個婷婷還是喜歡他,肯遷就他。只是擁有了這樣的幸福,他會快樂嗎?
想一想都覺得頭大,摸摸額頭,血已經凝固了,只好自己翻了酒精藥棉,對着鏡子清理傷口。
哎,怎麼又受傷了,葉子,你要混□□兒啊?
韓冷月拎着個精緻的小包兒,腳步清碎地走進來,她看上去精神不錯。
撞路燈上了。
葉露含糊地回答一句,又是好些天沒有看到韓冷月了。
過來我幫你。
不用了,謝謝,完事兒了。
哦,好消息告訴你,我要搬走了,省得你心裡嫌惡我,嘴上不好意思說,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那地方,辦事兒家居一體化,省得把時間浪費在路上。
韓冷月一邊說,一邊遞給葉露一張紙條,然後開始收拾東西,剛翻上,又想起什麼,哦,半夜了都,我明天收拾吧,不然你沒有法子睡了。
不困,幫你收拾吧。
葉露是真的無法入睡,頭上痛,心裡邊也翻騰着,一邊幫着韓冷月收拾,兩個人一邊閒聊着,說來說去,說到了愛情,葉露就閉口不談了。
韓冷月笑着說,葉子,何必口是心非呢,你喜歡誰就是喜歡誰,遮掩沒有用。
其實,何止是對愛情的期許?葉露心中有許多永生難滅的慾望與渴求,象那些蜷在角落裡沉沉睡去的喪家之犬,夢中仍舊天涯海角地尋覓屬於自己的肉骨頭。
見她無語,韓冷月也笑了,葉子,如果有兩種生活,富貴榮華醉生夢死地過十年,或一世清貧困苦,死後卻名揚天下,你怎麼選?
葉露想也不想,也笑了,那還用選嗎?不用十年,我只要富貴榮華地過一年就夠了。
她的回答出乎韓冷月的意料,韓冷月愣了一下後,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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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露嘆了口氣,可惜我鐵定要走後者的路,還未必能稱心如意,清貧困苦也無所謂,能否名揚天下就只有鬼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