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躁熱火的音樂,彩燈閃爍迷亂,人影憧憧,猶如剪影,這個世界,彷彿隔斷了婆娑世界的千百種煩惱,時間、空間全部凝固。
微沙的歌喉,抖顫的尾音,紛亂的酒味,混雜的香水,交織在一起,慢慢消磨着人的理性,引逗着內心深處蠢蠢欲動的欲求。
邵陽給葉露端了一杯酒,五光十色,在透明的玻璃杯裡邊,煞是好看。
烈酒最香,毒花最美。
她忽然想起天涯明月刀裡邊的一句歌詞,很老的一部電視劇,很舊的一首歌。
這杯酒,實在流光溢彩,怎麼看都像有毒。
邵陽告訴她,這杯酒的名字叫做豆蔻年華,本來晉寒冬要了一杯血腥瑪麗給她,只是邵陽覺得那酒看起來很倒胃口,就偷偷地換了。
好像渾身長刺兒,坐也好,站也好,都是不自在,葉露先是左右看看,很多萎縮的人,身邊黏着濃妝豔抹的女子,就在座位上,扭來蹭去,詫異之後,葉露有些發冷,額上滲出細細的冷汗。
這裡的座位,好像是一個個畫地爲牢的囚籠,每個人都飛蛾撲火似的,甘心情願陷入其中,也許墮落的快樂,讓人在暫時的麻痹中忘卻了煩惱。
心裡感嘆,可是身子依舊靠在座位上邊,並沒有打算挪開。
或者應該拂袖而去?
如果換了別人,把她約到這樣一個地方,葉露早就憤而離開。
可是現在,她安然地坐在這裡,等着看接下來的事情。
葉老師?
邵陽試探般地問了一句。
牟傑沒有來?你們三個一直形影不離的。
葉露輕描淡寫地問一句,掩飾着內心的情感波動。
嗯。
悶悶地點點頭,邵陽擠出一分笑來,本來團團的娃娃臉略帶窘色,他?他那個脾氣,和老大吵了兩句,今晚就沒有來。
大約晉寒冬和牟傑的爭吵,和今天晚上的事情有關,葉露儘管有些生氣,但是還能從邵陽的神色中看出端倪。說來也是蹊蹺,認識晉寒冬也不過幾天而且,就搭上了自己很多個第一次。
第一次遭遇非主觀能動控制的事件——被車撞,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醉酒,第一次坐在酒吧裡邊,也是第一次會不知道爲什麼就莫名其妙地生氣。
酒,端着手裡,葉露仰着頭,看着晉寒冬坐在高腳椅子上邊,一邊彈着吉他一邊唱歌,一首英文歌。
晉寒冬的聲音,富有磁性,微沙,在迷離紛亂的酒吧裡邊,唱着灰色的離別。
英文對葉露來說,比甲骨文還陌生遙遠,中學的時候學過一些,學的時候,她才發覺自己實在沒有語言天賦,永遠弄不清楚時態語法,等到離開學校的門,那些殘存的英文,舍她而去。
英文歌,她只記得兩首,一首是昨日重現,一首就是加州旅館。
這兩首歌,她也是記得旋律和大概意思,音樂,有時候的確沒有國界,隨着旋律流淌出來的息怒哀慼,聽到的人還是能真切地感受到。
歌已經唱完了,葉露尚自端着酒杯,沉浸在無法言說的感覺中,回味着深藏在歌聲中的痛意,也許只是一廂情願的感覺而已。
邵陽比往時沉默,坐在葉露的對面,欲言又止。
刻意上演的離別?從來都沒有相聚過,還談得上什麼離別?
淡淡的傷感,讓葉露笑得有些疲倦:“邵陽,你是個好孩子,不用爲難,也不用說什麼,本來就沒有什麼。” 她心中也嘆了口氣,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如果每個人的一生,都像一場戲,總該有過客,掠水驚鴻般,沒有人可以預知他們的來去。
帶着笑聲過來,過來的是兩個人,晉寒冬攔腰摟着一個女人,一邊笑一邊噴着酒氣。他們的腰黏在一起,女人的頭貼着晉寒冬的胸口,搖搖晃晃地,幾乎是跌坐在椅子上邊。
晃着頭,晉寒冬笑眯眯地看着葉露,好像在研究一件很精緻的玩具。
他笑起來的時候,和平日裡的情態判若兩人,有點兒曖昧的壞,小葉子,我們現在算不算是朋友?
算就是,不算就不是。
模棱兩可地回答,葉露弄着自己手中的杯子,酒在裡邊微漾。
哈哈,晉寒冬笑起來:“好,算就是嘛,小葉子,你這句分明是衚衕逮驢,兩頭堵哈。”
葉露也笑了:“這個應該叫做辯證法?”
她在笑着,可是心裡的感覺,又是忿然,又是無稽,又是倦乏,想起來在一本書上看到了一段文字,大約是說和尚參禪,初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中境界看山非山,看水非水,高境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從原點繞了一圈,歸一後便是覺悟。既然諸相皆空,世事又有何異同?既無異同,便無混淆顛倒,心下立時清爽了許多。
先時的氣憤慢慢淡了,每個人做事前,都會衡量考慮,晉寒冬這樣做,自然有他的考慮,她會生氣,還不是因爲覺得晉寒冬不夠了解自己?可是,她憑什麼要人家瞭解自己?
葉露的表情和反應,讓晉寒冬很是奇怪,他懷中的那個,幾乎整個身體都融化在他身上了:“大家是朋友嘛,朋友就不用見外了,小葉子,你對我的生活環境一定很好奇吧?怎麼樣?這個真實的我,是不是讓你嚇了一跳?”
不假思索地搖頭,葉露還真的沒有感覺到很是意外:“酗酒,女人,怎麼?”
嗯?
這次反而是晉寒冬愣了一下子。
葉露悠悠地:“酗酒,女人,古龍先生也是這樣,可是他寫出好多鐵血熱腸的故事,人們會記得李尋歡和郭嵩陽的生死之交,會記得花滿樓陽光一樣溫暖的笑,記得盜帥的鬱金花香,記得陸小鳳的四條眉毛,誰會去八卦他喜歡喝什麼酒,身邊的女人是誰?”
本來那個軟在晉寒冬懷裡的女人,蛇一樣纏着他,手指不安分地在他的臉頸上劃來劃去,聽着葉露的話,忍不住看過去一眼,噗嗤笑了一聲。
酒好像醒了大半,晉寒冬盯着葉露,葉露一笑:“音樂和文學有什麼異同?都是要感染人,要感動別人,就先感動自己。酒精可以讓人麻醉,慾望可以讓人沉迷,在麻醉和沉迷之中,陷入極樂與絕望的顛覆撞擊裡,靈感會在瞬間閃現,越是狂野的東西,越是充滿誘惑,所以有的歌手,不但酗酒,縱慾,還嗑藥,在幻覺和性情迷失中,締造音樂。好像寫字的人,在極度意淫中,追求瞬間崩塌的張力,挖空心思地想套牢讀者……”
她說到這兒,忽然自己失聲而笑,好好地說這些做什麼,自己實在無聊。
愣了愣後,晉寒冬和那個女子吻在一起,兩個人好像被膠水黏住一樣,互相糾纏着,就是不肯鬆開。
邵陽在一旁很假地咳嗽,企圖打破尷尬的氣氛。
葉露站起來:“如果你是陌生人,在路上求救,也許我不一定會過去幫忙,可是我一定會報警救援。如果當你是朋友,你遇到事情,我也許無法真的幫你度過難關,可是我會竭盡所能,我會擔心憂慮。”她停頓了一下,然後笑笑“不好意思,我有事,先走了,你們盡興吧。”
不等晉寒冬有什麼反應,也不理會邵陽在後邊大聲喊什麼,葉露穿過人羣,一路飛快地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開了門,一下子撲倒牀上,然後獨自悶氣,更讓葉露鬱悶的是,她實在不知道自己爲了什麼會如此生氣。
輕輕的叩門聲後,輕盈的聲音傳來:“葉露,可以進來嗎?”是房東太太梅若華,本來以爲他的先生姓許,後來才知道人家的先生也姓葉,叫葉文博。
她先生葉露只見過一次,打過一聲招呼,沒有太深的印象,但憑心而論,梅若華這個人,給葉露的印象還不錯,她很喜歡這個的名字,讓她回憶起中學時代迷戀過的武俠故事,那段懵懂又青澀的時光。
得到允諾後,若華婷婷而入,滿面歉然。
“有什麼事嗎,葉太太?”葉露倒了一杯茶,心中有幾分疑惑,該交的錢都交了,會有什麼事呢,難道地下室要賣了?這個地下室雖然陰冷些,同住的韓冷月雖然讓她始終耿耿於懷,但首月的租金已經交了,現在搬出去,葉露心疼那筆要不回來的錢。還有,這邊的地理位置還算不壞,出了門,東有公園西有禪院,北邊三站地後又是樹葬墓園,葉露常去那裡捕捉靈感。
若華猶豫着,有些難以啓齒。
“能幫您什麼忙嗎?如果我辦得到,我很樂意。”葉露客氣地寒暄一句,這樣的話並非出自葉露的真心,只是生活在陌生的都市,葉露必須禮貌而周到。
“這樣的,我家的劉姐有事請了幾天假,明天文搏的生日要請幾個朋友聚聚,我想麻煩您幫我清理一下房間。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可以付錢。”若華的神態、語調很得體,她的本意是怕傷到葉露的自尊。
劉姐是她家的保姆,平日負責清潔和做飯,是一個乾淨利落,說話清爽的中年女人。
葉露很爲難,倒不是在乎臨時充當保姆的角色,人間三百六十行,只要錢賺得乾淨,做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只是她這個人最做不來的就是家務雜事,如果活在古代,她一定嫁不出去,三從四德可不細究,只憑拈不了針線,便是貌若天仙也會待字閨中一輩子,何況用天仙來比喻葉露是很可笑的事。
“對不起,如果您沒時間,我不打擾了。”若華微微有些尷尬。
“不是時間的問題,我希望能幫上忙,但願別失望。”看到她的尷尬,葉露十分抱歉,只好勉爲其難,她這個人就是吃軟不吃硬的,見不得人家爲難。
若華沒有失望,只是笑個不停,她一直以爲她在家務上最糟糕了,沒想到世上還有一個葉露。
地板、傢俱、餐廳、窗子……忙了好半晌,纔算勉強混過眼,坐在柔軟的沙發上,葉露長長嘆了口氣,幸虧她沒指望做家政服務這個行當來吃飯,不然早餓成了乾屍。
葉露堅持不收報酬,若華就堅持請葉露吃飯。
在古雅幽淡的中餐廳,若華客氣地請葉露點菜。看着菜單上道道名字離奇、價格不菲的菜,葉露忽然很後悔拒收若華的報酬。收了錢固然小氣,可這樣反而讓梅若華更破費。
若華微笑:“您別客氣啊,其實這麼多房客,我覺得您很讓人尊重和喜歡。大家都是習慣沉默安靜的人,否則,也許早就成了朋友。 ”
葉露知道她說的不是客套話,葉露對自己的人品和性情絕對自信。女人之間的友誼開始得都很平淡,所以有默契的就細水長流,沒意義的便了無痕跡地結束。她始終覺得友誼是人生不可多得財富,寧缺毋濫,是朋友就能交往扶持一輩子,這是原則。
葉露朋友不多,但情誼頗濃。
記得《人到中年》中有句話形容陸文婷的,也許用在梅若華的身上更合適:若華安靜得象滴水。葉露既沒見她發過脾氣,也沒見她流過淚,可是葉露覺得她活得寂寞而倦乏。
上班,下班。
第二天的日子,過得平淡無奇,因爲心中煩悶,到了下班的時候,葉露才想起來忘了和周老師談談,可是周老師已經走了。
晚上,若華請了幾個好友,有她的朋友,也有葉文博的,也請了葉露。
來的人談吐雅緻,氣質尚佳,客廳裡溫馨香暖,情思動人,算是萬事具備,只欠東風。
東風偏偏真的沒有吹來。
若華接了個電話後,氣定神閒地告訴大家文博加班,趕不回來了,她代表文博和朋友們共賀壽禧。氣氛依舊溫馨,可是葉露覺察到若華眸子裡一掠而過的幽悽。跳舞、唱K葉露都不會,一個人做在角落,擺弄若華的瑪瑙棋子,圍棋葉露不懂,卻擋不住美麗棋子的誘惑,剔透渾圓,微涼潤指。
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若兩人,不拘男女,清茶一盞,棋秤一方,安然對奕,偶爾言語詩來詞去,如此情景,恐怕只在古裝劇裡中見了。這樣的畫面一直在葉露心裡,也許只是遙不可即的夢想吧,但它生了根,發了芽,葉露無法將它完全抹滅。
流逝的時間改變了許多事情,她沖刷走的只是雜質,沉積下來的必須是純淨,這是葉露的生命原則。一個人活得可以落拓貧寒,但不能沒有原則可循。葉露渴望高尚地生活,所以一直純淨地過。
歷史長河中,屈原是值得敬仰和傷懷的,他有他不懈的追求,有爲之殉命的美夢,現實生活裡,葉露也滿意自己的堅持,葉露有葉露的信仰,也甘心爲之犧牲。
心中悵然若失未罷,卻過來一人,大方地坐在葉露對面,好像百無聊賴地樣子,然後看了葉露一眼,很客氣地微笑說:“打擾您嗎,我叫KING ,小姐怎麼稱呼?”
葉露英文很爛,但這個KING的意思還是懂的。打量一下,衣冠楚楚地倒象個KING ,不過,葉露討厭他的眼神和說話方式。
“我姓葉,”葉露的微笑只不過出於禮貌,有些慵懶。
KIN□□下頭:“啊,您是文博的妹妹吧?”從他的語氣裡,分明知道葉露不是。
無聊。
葉露忽然很認真地說“對不起,您弄錯了,家兄的聲望比葉文博先生大很多,他叫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