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君是我的前夫——生前的丈夫, 我以爲他會用十年的時間來忘記我,因爲他對我真的很好,雖然沒有天崩地裂的愛過, 但有細水長流的感情在歲月裡邊沉澱。
我活着的時候, 他最討厭我講生前身後的話題, 這個人啊, 不知道“昔日戲言身後事, 如今都到眼前來”,不知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一如我不瞭解他爲什麼會愛上我, 雖然我一直否認他的那種感情也是愛。
我死的時候他哭的象個女人,我一向不認爲男人流淚就是重感情的, 但他哭得讓我心痛。
當時我想他雖然不至於一生一世的記得我, 起碼要十年以後纔可以忘了我吧。這麼想的時候, 我覺得很愧疚。
現在看來,好像不用那麼久了, 他有了新的女朋友。一個不用讓他那麼痛苦又不知所措的女孩子,他們在一起時很親密又很快樂,不象和我相對時無所適從。
如果我嫁給他還算幸福的話,他娶了我,絕對是個錯誤。
不幸中的萬幸, 我將這個錯誤提早結束了。他母親在我頭七的時候, 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說, 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吃個團圓飯了, 那神情, 好像有我在的時候,耽擱了他們一家人團圓。君還和他母親還驚天動地的吵了一場。
我走的時候, 他哭的很傷心,可我當時爲什麼要笑,而且笑得那麼冷漠。
嗨!
濁酒難消眉上愁,又積舊恨滿心頭。
荒蕪庭院無聲色,貧賤夫妻萬事休。
七、
雲覺得我的一生有三大遺憾:沒有真正地談過戀愛,哪怕一次;沒有象正常人那樣居家過日子,哪怕一個月;沒有生下一孩子,不論男女。
許也覺得我一生有三大遺憾:沒有完成最重要的一部小說,我答應爲紀念我們的友情會寫完的;沒有見到一篇刊登出來的文章,哪怕是一首五言絕句;沒有去海邊夜宿聽濤,我們相約在三十歲的時候一定要去的。
我七拼八湊,也覺得自己一生有三大遺憾:向父母妥協而出嫁,我是一個用一生相殉夢想的人,不該把別人也攪進我辛澀的夢想裡邊,這是我最不該的退讓,最大的遺憾;沒有買到一套影印本的全唐詩,準備買書的錢被迫隨了一份心不甘情不願的人情,後來就沒見到那麼好的版本;沒有寫幾首絕命詩,那時節我心中明明白白,有千言萬語卻懶怠得萬念俱灰,眼巴巴地嚥下最後一口氣,哎,還自命不凡了一輩子呢,丟人啊。
八、
知我者謂我何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我一直喜歡這句話。因爲身邊有咫尺天涯的朋友,有了這樣的朋友,便不再懷疑上天對人是否公正了,如果有上天這麼個東西存在的話。我的背囊裡塞滿了病痛、貧困和夢想,若無幾個心有靈犀的朋友,漫漫人生路可怎麼走下去?
現在的我只是有些心痛,因爲許還形隻影單地生活在異地他鄉,雖然在別人眼裡她擁有了不錯的物質生活,可她仍然是個女人,一個象她那樣有氣度又聰明優秀的女子,應該有個優秀的男人去疼去寵愛的,她不該一個人生活,一間房,四堵牆,書、音樂,別無他物。
許按照一條正正經經的路,氣定神閒的走下來,大學、工作,錦衣光鮮,風采照人,但她的得失也只有自己知道,讓人看見的總是春風得意的那一面。我呢?過早奔波在塵世間,做着朝不保夕的工作,心中強撐着一個夢想,義無返顧地向其飛奔。
曾經我們合寫過一個故事,寫到後來,發現自己寫的太幼稚天真,然後把它放下重寫。從初中開始改,到許上了大學時,那個故事改了四遍,總在半途就中斷了。
我們和故事裡的人一起成長成熟着,不斷摒棄不斷更新,不變的只是當初的心。
許掉進忙碌的工作裡,我有一大把時間,所以這個未完的故事由我來寫。不知道爲什麼,還是寫到一半了,又把以前的統統推翻了。是否因爲我害怕這個故事的結局會讓我看清楚現實?好像我們把自己寫進故事裡了,故事的結局很淒涼,那是我們的讖語吧?我答應許在臨死之前一定寫完,我雖不是大丈夫,也一諾千金。
可這次,我沒兌現自己的諾言,未完的殘缺,剩下了遺憾。而許的承諾是否實現,我不敢確定。我動搖了自己的判斷,在生前,我認定自己會在四十歲的時候死去,在一個秋雨纏綿的夜裡。
可是時間提前了整整十二年,場景也變了,我還有那麼多事情沒有做,很多故事寫到一半。就算許把我的故事寫完,但是我人都去了,補上續完有什麼意義嗎?
三個春秋過去,每次清明,許仍舊煢然一身地看我,靜穆地放下一束悽白的花,沉痛的呼吸,沒有淚水,在我們的友情裡忽略了淚水。
哭的人並不一定要流淚的。
那天看着我僵硬的身體躺在木板上,滿屋慼慼哀泣。許只是靜穆地站着,滿目蒼涼,我清楚地聽見她的心,怦然裂出一道深深的傷口。
我們是那種朋友,就是一輩子只見一面,兩顆心也貼得很近,不需要說什麼,凝視着微笑就可以。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九、
我有過一個孩子,但我放棄了。放得心如刀割,身體的疼痛和心中的酸楚相比,如一粟擲入滄海。
看着模糊的那點血肉,我開始崩潰,夢在坍塌,心在破碎,多年來死撐的堅強頃刻就分崩離析,在天與地之間,在靈與肉之間,灰飛煙滅。
我要不起。
我想了一個月後,終於承認自己要不起。如果我給予了他生命,又讓他活得痛苦又沒有希望,何苦讓他出生?我連自己也喂不飽,現在年輕,我還找到勉強維持溫飽的工作。
管它做什麼,只要錢賺的乾淨。可我這種臨時工,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沒有積蓄,沒有養老保險,我的明天我的晚年我從來不敢去想。我親歷了貧苦落魄的過程,又怎麼忍心讓他再重蹈覆轍?
君和我結婚後,誰也沒有添一件新衣裳。
兩個人怎麼苦還無所謂,我還可以心安理得的覺得精神上的豐富能夠平衡物質上的匱乏,可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在匱乏的物質生活中去豐富精神,不能讓他象我一樣,可以考上大學卻因爲家裡無力攻讀而放下學業,眼睜睜看着同窗的學友快快樂樂的背起遠行的行囊,踏上遠方的列車。
我沒有爲他掙很多錢的能力,學過馬哲的我很清楚,物質先於精神存在的,是第一性的。
我的孩子要受最好的教育,要有快樂的童年,在我沒有能力爲他做這些時,我就不擁有做母親的資格,母親要對孩子的快樂和尊嚴負責。
打掉孩子的時候,我哭的肝腸寸斷,不時因爲疼痛,而是我在血腥前低下了頭。
經濟上的拮据會讓人喪失很多東西,驕傲、尊嚴、勇氣還有幸福的權利,這以前我一直不願承認。
儘管我一直讓它逼得萬分狼狽,但我可以穿着底下有洞的鞋招搖過市;可以一年四季套着一身看不出本色的仔裝東遊西逛;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蜚短流長和嘲笑輕蔑,可是我不能夠讓我的孩子就這麼倉促地步入紅塵,在我沒有爲他鋪好一條有陽光和鮮花的路之前,我拒絕他來臨。
站在冰冷而易碎的鏡子面前,我討厭自己落拓蒼白的臉,討厭自己銳利冰冷的眼睛,我討厭我自己,帶着詛咒的,幾欲崩潰。
十
陽光,一點點滲進泥土,我聞到了陽光的味道,帶着梔子花香,是春天了!
我在泥土之下,漫長無期地煎熬,等到最後一個人忘記我,我便自己忘記了自己,不再醒來。
可是,我沒有這個機會。
縱然許和雲會忘記我,父母也不可能忘記我的。我是他們心中永遠潰爛而疼痛的傷口,終其一生,無法癒合。
夫妻是緣,有善緣有孽緣,兒女是債,有討債有還債。
我是討債的,但不記得父母是哪生哪世虧欠了我,
反而是我今生欠了他們的,要幾生幾世才能償還得清?
清明的時候,蒼老的父母相扶而來,抱着冰冷的墓碑,老淚縱橫,他們只是埋怨自己,從來沒有抱怨過我一句。我寧可給他們一把刀,把我砍成齏粉,來減輕我深深的罪惡感,否則永世難得心安。
他們的頭髮蓬亂如草,他們的眼睛渾濁如泥,已經天人永隔的我,隔着潮溼陰冷的泥土,無法撫摸他們的發,無法勸慰他們的心,我這個女兒,他們白白地養了一場。
滿心愧疚與罪惡的我,在夕陽泣血、歸鴉投林的黃昏,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我真的想把自己再次殺死,無知無覺後就沒有了疼痛,哪怕永遠囚於沉沉的暗夜,永遠沒有再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