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有時候好像車後的兩條鐵軌,好或者歹,都如影隨形地平行相隨。
腳下的地,微微地顫動,火車呼嘯而過,看着靜臥不動地鐵軌,葉露忽然想起了這句話,她忘了是誰說的,只是忽然之間有了感觸,別有一番滋味。
身後的包裹,沉甸甸,裡邊裝着她喜歡看的書,日記本,厚厚的一紮信箋,隨身聽,磁帶,還有五六塊晶瑩剔透的石頭。
那是小時候,她和浦瑋、湯奇一起從河邊挖出來,三個孩子寶貝似地爭搶,湯奇比他們兩個大些,把石頭搶到了手。她當然搶不過男孩子,氣得直哭。浦瑋看她哭得厲害,和湯奇索要,湯奇不給,他們兩個打了一架,最後到底還是浦瑋幫她搶了回來。
總角晏晏小兒女,嬉笑嗔怒皆渾然。
時光流轉,那些五彩斑斕的石頭陪着她度過十個春秋,很多美好的記憶彷彿都銘刻在石頭上,每次握在手裡,依稀聽得到孩提時爛漫無慮的笑聲。
十年,對於懵懂的少年,不過眨眼間而已,只是眨眼之後,湯奇舉家遷走,沒有了音信,浦瑋去了蘭城讀醫大,現在正準備考研。
剩下葉露,顯得孤零,在家和打工的地方,兩點一線地消磨着時光。
想浦瑋的時候,葉露就在日記中留下思念的痕跡,只有到了週五的時候,她再會寫信。
從浦瑋去蘭城讀書開始,葉露每週一封信,從未間斷過,只是浦瑋的回信,從每週一封,慢慢變成每月一封,到了今年,不再定時。
浦瑋說他在忙着考研,功課太累,沒有時間回信了,他一起安好,讓葉露不要牽念。
忙,也許只是個藉口而已,葉露心裡明白,任何事情都有變數,尤其感情,很多人遭遇了開始,卻猜不到結局。
母親的嘮叨更加頻繁了,從浦瑋考上大學那天開始,他們就是不被看好的一對,好像人人都預見了兩個人必將分手,浦瑋在葉露母親面前信誓旦旦,他絕對不會移情別戀,要葉露等着他完成學業,找到工作,他們就結婚。
一等就是四年,葉露的母親根本不相信浦瑋的誓言,一直忙着託人給葉露介紹男友。
拒絕了數次之後,母親開始發脾氣,有一次太過激怒,差點兒引發舊疾。
葉露和浦瑋提起來這事兒,想舉行個定親儀式,省得母親總是東託西托地找人給她物色人,除了這件事上,葉露從來不會和母親爭執。
浦瑋這次連信都沒有回,頭一次打長途給她,讓她不妨順着母親的意思去和人家見見面,反正就是見見面,說幾句話,然後找個藉口說不合適就好了,這樣既不會讓母親生氣,說不定還真能找到如意郎君。浦瑋是開始玩笑說的,到最後很認真地和葉露說,事有權宜,我相信你,你就去吧,不要惹你母親生氣了。那次說了很久,不外是要葉露不要太堅持,就算做戲嘛,退一步哄哄老人家開心也好。
掛掉電話的時候,葉露忽然想起關於定親的事情,竟然忘了說。
尷尷尬尬地相了兩三次親,如坐鍼氈地談了會兒話,然後葉露搜腸刮肚地想借口,要怎麼樣說纔不會讓對方太難堪。誰知道三次裡邊倒是有兩次是人家男方沒有看上葉露,理由很直接,葉露模樣沒模樣,工作沒工作,家境貧寒,學歷又低,而且已經二十多歲了,不像是十□□的小丫頭比較招人疼惜。
葉露雖然感覺有些滑稽,也沒有什麼所謂,只是母親備受打擊,埋怨對方勢利眼,女兒在她眼裡,就是最好的一個。
尤其同院裡住着的羊嬸,白白的一張臉,燙着蓬蓬的頭髮,頗像張愛玲筆下形容的那種茶壺嘴兒女人,天上地下的事兒都包打聽,每次葉露相親,都湊過來問長問短,知道相親沒戲以後,不關痛癢地勸慰兩句,眼睛裡邊笑眯眯地,好像很是舒坦。
葉露討厭她的那種眼神,可惜這個女人居然也姓羊,羊角哀的羊,實在有些悲哀。
如果不是幾天前又一次迫於無奈的相親,葉露還沒有下定決心去蘭城。
那次相親當然又失敗了,男方聽說葉露只是讀到初中,當時就很不屑地問:“哦?就讀了這麼幾年書?是不是連字都不會寫了?”
那個人從一開始就一臉不情願,和葉露說了幾句話,就忍不住嘲諷了一句,他的父親坐不住了,出言緩和氣氛,葉露當時也很生氣,漠然地回問了一句:“愛迪生讀完小學了嘛?你認字比他多,能發明出來個什麼東西看看?”
結果當然是不歡而散,羊嬸又探頭探腦地過來,然後哎了一聲,笑眯眯地勸慰葉露的母親:“大姐,不要發愁,其實葉露也二十好幾了,這個年齡,在農村都是老姑娘了,就是在我們城裡,也不太好找合適的,還不如再等幾年,到時候找個二婚的嫁了也挺好,如果條件好,其實找個老頭兒也不錯,女人找個老爺們兒還不是穿衣吃飯嘛。”
母親當時就被這番話氣住,滿臉鐵青,等羊嬸走了,忍不住罵她說話太損,然後又開始嘮叨葉露。
一夜未眠後,又忍了三五天,葉露才提出外出打工,縣城裡邊的就業機會太少了,走出去應該會好一些。
這條巷子裡邊,好些家的姑娘小夥兒都去外地打工,有的回來時,衣着光鮮,大包小裹地拎着,故意炫耀着好讓人羨慕。
外出打工,父母都沒有反對,幫着葉露打點行囊,吩咐她一個人在外邊諸事小心,不行的話,就趕緊回家。
葉露沒說自己去蘭城,她買的車票到終點站後,還得另外買一張去蘭城的車票。
父母送到了站臺,葉露是第一次出遠門,父親還好,母親忍不住哭泣,葉露的心也酸溜溜地,強忍着淚水,微微笑着上了車。
火車開動的瞬間,看着站臺上頻頻揮手的父母,慢慢地消失在視線裡,淚水決堤而下,葉露捂着嘴,低聲哽咽了很久。
車廂,亂而擁擠。
形形色色的包裹行李,塞得架子上邊沒有一絲空隙,有些大的包裹,還搖搖欲墜地探出一個犄角來,坐下下邊的人,總是忍不住擡頭去看。
車廂的過道上也擠滿了人,因爲太過疲累,有的人就坐到過道上,打着瞌睡。每次都是迷迷糊糊地打盹兒時,被推着售貨小車的列車員翻着白眼催促,晃晃悠悠地站起來,等着列車員走了,復有坐下打盹兒。
幸好現在已是深夜,沒有白天那樣吵雜,哪裡的人都有,操着各地口音,嘰裡呱啦地吵得人神經衰弱。
現在只是打呼聲,夢囈聲,附和着火車單調的咣噹聲,這趟車雖然條件很差,因爲價格比較便宜,還是會有很多人乘坐。
畢竟世上百分之八十的財富,集中在百分之二十的人手中,那百分之八十的人,還需要精打細算纔可以安然度日。
葉露睡不着,隨着火車行進時的咣噹聲,心也跟着揪動,從上車開始,她就沒有法子吃東西。
第一次長途,居然暈車,而且暈到喝口水都在腸胃裡邊翻江倒海地折騰。
盡力把身子蜷縮一些,雙手抱着肩,手臂抵着胃,暈車很難過,餓到胃痙攣後,痛得一身冷汗,葉露的臉色有些青白,只是車廂裡邊的人,各自倚着個地方打盹,沒有誰注意到她。
再忍一忍,再經過五站就到終點站了,買票等車的時候,就可以歇一歇了。
汽笛的長鳴聲,劃破了夜的沉寂,這是進站的笛聲。
昏黃狹長的燈影,飄搖閃動,讓人感到暈眩。
燈影了,斑駁破舊的站牌一閃而過,葉露看不清楚上邊寫的什麼字,應該和自己的家鄉一樣,都是不起眼兒的小地方,站臺上穿制服的站務員,筆挺肅然地迎接着列車進站。
車停了下來,葉露挪動了下僵直的身體,硬座真的很熬人,幾個小時坐下來,腰背部已然感覺不到疼痛,變得木然。
因爲是小站,列車只停留兩分鐘,對座的人拎着自己的東西,急匆匆地擠出車廂,坐在地上的人,沒有睡着反應快的人,馬上搶了個座位。
小站上也上來幾個乘客,其中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到了葉露的對座,她剛坐下,另外一個戴着眼鏡的年輕人也坐下來。
葉露看了年輕的女子一眼,她拎着一個揹包,坐下來後,揹包兒就放在自己的雙腿上,手緊緊抓着揹包,好像有些緊張。那個戴着眼睛的年輕男子坐下來的時候,她還下意識地往裡邊挪了挪。
車,又開動了,葉露的胃抽搐地厲害,她半眯着眼睛,忍着疼痛,然後吃了兩片6542,止痛的,心中算計着到終點站的時間。
坐船一定更慘,船在水上,應該比火車晃得厲害。
葉露在心中想着,算是勸慰自己,分散下注意力,可以減輕疼痛。
蘭城的醫科大學就在明月湖的旁邊,浦瑋在讀大一的時候曾經說過,等葉露來蘭城的時候,和她遊明月湖,然後去湖心島,聽說湖心島上有一處落夢橋,在落夢橋上鎖上同心鎖的情侶都可以天長地久。
如果自己忽然出現在浦瑋的眼前,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想到這兒,葉露油然而笑,他一定會嚇一跳。
然後埋怨?驚訝?欣喜?
自嘲地哼了一聲,葉露搖搖頭。
如果自己忽然出現在浦瑋的面前,發現浦瑋的身邊依偎着一個神采飛揚的女孩子,自己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憤怒?傷心?
如果真的是,還是淡然吧。
噗嗤一聲,她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想想而已吧,如果真的如此,她不知道怎麼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止痛藥的藥力開始發揮,疼痛減輕了很多,也錯過了覺頭,葉露睡不着,半眯着的眼睛睜開的時候,看到對座的那個戴眼鏡的人正左顧右看,好像要把手伸進那個女子的揹包。
葉露嚇了一跳,準備睜開的眼睛又半眯上,透着縫隙看去,那個女子已經歪着頭兒睡着了,一隻手還抱着包兒,另一隻手耷拉下來,拉鍊的部分正好對着戴眼鏡的那個人。
那個戴眼鏡的人試探地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她,依然沒有動靜,他的手伸出來,探過去。
小偷兒?
連猶豫都沒有猶豫,葉露條件反射一樣用腳尖踢了對座的女子一下:“哎,睡着了。你的揹包要掉了。”
她忽然說話,讓那個戴眼鏡的人吃了一驚,那個女子也醒了過來,沒有看自己的包兒,反而看了看葉露。
戴眼鏡的人不動聲色地站起來,轉身的時候,瞪了葉露一眼,然後從通道中擠了出去。
很寒的眼光,讓葉露的心慌亂了一陣,這個戴眼鏡的人一定記住了自己,不知道他會不會報復?
這個時候,葉露才感覺到有些怕,不過事情做了就做了,後悔也沒有用,她知道自己就這個德行,下次遇見同樣的事情,還是會重蹈覆轍。
長吁了一口氣,葉露衝着那個女子一笑:“出門在外,小心點兒。”
那個女子眼中帶着怒意,有些不耐煩地:“誰要你多管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