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墨色天穹頂,星辰閃爍。
永寧坊相府宅餘香小閣二樓的窗上,映着一束俏麗的倩影。
曼妃嫣緩緩合起手上的佛經,拉開身前的抽屜,取出一隻精緻的朱盒,打開。
搖曳的燭光下,一枚晶瑩剔透的玉佩上,雕刻着精緻的牡丹花,上頭斜出一根樹枝,一隻鳥雀站在上頭朝天鳴叫,展翅欲飛,看起來形態逼真,刻工精緻。
如此重要的物件,就這麼送給了她,高公子居然是一個如此信守諾言的君子,真叫人欽佩。
不過她到底不敢收着,這個對他來說,畢竟太珍貴了,找個機會一定要還給他,儘管她私心上多想擁有一件他的貼身物事。
想至此,便紅了臉。
她將玉佩小心翼翼收好,又纖手輕輕展開那幅硃紅色剪紙,對着燈燭照啊照,雖然剪得與她本人只有六七分像,但到底是他親手剪的,而且是他背對着花鶯兒和她,心裡一邊描摹着她的樣貌一邊動手剪的。
她眼角微彎,一抹喜色蔓延開來。
何時,她的樣子,居然已鏤印進他的心裡?
忽然門上一響,她驚了一跳,忙將手上玉佩和剪紙放入朱盒收好,推緊抽屜。
“小姐,天色不早,洗洗臉睡吧。”花鶯兒端進來一盆熱水。
“哦。”呆滯地答應,她走到洗臉架前。
花鶯兒將一條幹淨毛巾放在她手裡,覷着她臉,“小姐,你臉怎麼紅紅的?”
曼妃嫣擡眸,“有……有嗎?”忙用毛巾擦臉,微微側頭,避開她探巡的視線。
花鶯兒是怎樣機靈人,一抹笑意在臉上盪漾開來,甜聲笑,“啊,我知道了。”
曼妃嫣低眼,脣角一勾,俏皮笑,“知道什麼?不知這世上還有何事是能難得倒你的?”
見她心神不寧又潤溼毛巾再擦臉,花鶯兒有模有樣繞着她走一圈,嘖嘖笑,“看我們小姐樣子,好像是有心上人了。”
曼妃嫣扭頭瞅她一眼,“哪裡事?你不要胡說。”
“明明有,還在裝,你的眼睛都出賣你了,嘻嘻,恐怕是在想高公子吧?”花鶯兒一雙眼笑成彎月,聲音輕佻。
曼妃嫣忍不住回身,用手裡毛巾輕輕摔她身上,伸手就掐她小嘴兒,一邊笑罵,“真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居然也笑話起我來啦。”
花鶯兒一邊躲閃,一邊後退,一邊笑着掐住攻上來的她的腰,“難道不是?是你不敢承認!”
曼妃嫣不停追着在她身上拍打,也忍不住咯咯笑,“再讓你胡說!再讓你胡說!你這小嘴賤蹄子,看我不撕爛你嘴!”
花鶯兒笑得前仰後合,還得慌張躲閃,繞着桌跑來跑去。
兩個人打來打去的熱鬧身影,倒映在茜紗窗上。
這一幕,被一人全數看在眼中。
他像往常那樣,靜靜站在陰影中,相府之西白色坊牆下,月光將他影子在地上拖長,本就高大的身材顯示力量,似乎掌控着一切,並且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高邈,這個冷傲如勁鬆的男子。
他在此,靜靜守夜。
“公子。”忽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出現柳下,站他身後。
他並不驚訝,緩緩回身,低沉嗓音自夜中響起,“你跟我說的我已考慮過,我認爲……現在還不是時候。”轉身,望向小閣方向。
燈燭熄滅,兩人打鬧的身影消失在黑乎乎的窗上,但他幽潭似的眼眸仍是望着那方向。
身後男子擡頭看一眼籠在黑暗中的餘香小閣,目色深沉看着同樣浸在黑暗中他的背影。
“公子,我認爲……你似乎動情了。”
“如果你是來教訓我的,那白天你跟我說過的,現在還殘存在我的腦海裡,我以爲沒有必要再重複。”
回身說完,高邈轉身就走,卻被一把扯住,屬下聲音明顯帶着急促,“公子,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的後果?”
一把甩開他,他聲音呈現緊張,“我當然知道,我是否已告訴過你,在這邊的計劃,我說了算?”
眉眼間的厲色,即使是在黑暗中,也清晰透進屬下眼裡。
他在維護那名女子,他們計劃中的獵物!
“公子,你應該知道,你此行的目的!”男子雖然瘦小,但聲音卻十分堅定,眼眸裡是公然違抗的態度。
“我當然知道!”高邈冷冷一甩衣袖。
男子雙脣緊抿,開合十分有力,“既然知道,您就不該陷入!”
高邈轉眸冷冷盯住他,“陷入什麼?”
男子擡眼看他,“陷入與一名女子間的情感糾葛!總之,公子你不該動情!”
“動情?”高邈脣角微微一勾,顯示出不以爲然的笑意,“動情又如何?”
男子一滯,皺眉急切,“最先動情,就意味着計劃還未開始,就已經滿盤皆輸!”
“你以爲,我沒有及時收拾感情的能力?”高邈收斂怒氣,話音輕巧地反問,眼帶笑意,緩緩負手。
男子微微一滯,頷首,“我知道公子你一向足智多謀,但是……如果計劃有條件按部就班地執行,就不該改變之前的方案,這隻會徒增失敗的風險,到時、到時那可就前功盡棄了!”
高邈伸手輕輕搭上他肩,聲音中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看起來,你還是不信我。”
男子眉心緊蹙,情緒十分不安,宣示着他內心的脆弱。
“我不是不信公子,我是不信‘情’!紅顏禍水,說的一點也不錯!古今多少英雄豪傑,刀尖上闖天下,未嘗有一敗!即使命懸一線,眼睛都不眨一下!可一時爲美色所迷,最終鑄成大錯,導致一生功名盡毀的,比比皆是!公子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高邈默然,轉眼望向小閣,似乎在斟酌,良久,眼眸微微一眯,釋放出危險訊息,“你放心,我不會愛上她!”
最後一個字,幾乎咬牙說出。
他給予他保證!
男子擡眸,驚異地注視他。
他回身,收斂狂暴之氣,飄舞的青白色衣袂靜靜伏下,他眼眸微彎,露出淡淡笑意。
“她是那樣矜持女子,我不能急。但她在我手中,到底只是一枚棋子。擺弄棋子的人是不會愛上棋子的,結果都只是丟棄棋子。我……清楚知道她在我心中的分量。”
看着他嘴角逐漸擴大的可怕笑痕,男子眼眸裡投射出因恐懼而產生的臣服。
他頷首,“希望公子能兌現自己今夜的諾言,算是給我們這些跟隨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個交代!”
高邈深深盯他一眼,沒有言語,輕輕一笑,轉身走開,似乎對這裡再無一絲留戀。
夜中的微風輕輕吹拂他月白色的衣袂,他離去的背影,如此瀟灑。
這纔是那個他跟隨多年的主子,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冷酷無情,不爲感情所累。
他忙跟上。
餘香小閣已現鼾聲,花鶯兒入睡,睡夢香甜。
曼妃嫣緩緩坐起身,爲她拉好錦被,勾脣笑着看她酣睡的可愛模樣。
擡頭望眼帳頂,嘆口氣,腦海裡默默的,又想起他的模樣。
緩緩下榻,走到窗前推開窗,一股夜露的清新之氣撲入懷中,她輕輕呼口氣,擡首望月,漸漸的他和煦的笑容又縈繞於眼前。
那日七夕,他,很溫文爾雅。
不過,她似乎還不知道他在京城的住所。
“天吶,我在想什麼?”曼妃嫣輕輕搖頭,但是他的影子,無論如何也從腦中揮散不去。
他救她三次,每次出現,都是那樣瀟灑幹練。
他看着任何東西時,眼眸中都總是淡淡的疏離,唯獨看着她的時候,他會笑,笑得迷離,但他生氣時,似乎也有那麼點可怕。
他容顏俊美,不知何時起,已開始牽動她的心腸。
七夕,他剪紙,剪得是她的模樣,莫非……臉色微微一紅,不敢再想下去。
他觀察她,那麼入微,連她眼尾的一顆痣,都剪入了紙中。
他一定有在認真看她吧,想到這一層,眼中流露竊喜,心情也變得愉悅。
這些年在相府,雖然受到二孃百般刁難,但她儘量使自己的心田保持潔淨,不縈於物。
是他的突然出現,拯救了她枯燥孤寂的心;他對她,或許還意味着其它。
鎖上窗,將重重夜露鎖於閣外,緩緩回身坐回榻上,小手捂着跳動的心口。
花鶯兒迷迷糊糊拉住她手,“小姐,你怎麼還坐着,趕緊睡吧,是不是又做那個噩夢了?”
曼妃嫣回頭,見她惺忪睜開眼起身,輕輕搖頭,“我沒做那個噩夢,他這幾日都沒來找過我。”
花鶯兒坐起身,親暱地抱住她身,將小腦袋枕在她肩上,“那你怎麼還不睡?莫非……”
曼妃嫣回身一把按住她嘴,語帶笑意,“你這丫頭,成日裡就愛開我玩笑。好了,趕緊睡。”及時制止她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