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妃嫣心中一陣驚慌,低眉輕聲,“多謝。”試着想要站起,雙腿根本使不上力,身子微微搖晃,餘光瞥到男人就要動手扶她,忙推開,“我自己可以。”
雖然身子痠軟無力,但柔弱的語氣裡卻充滿堅定,男人見她拒意明顯,也不好再靠近,雙手做個護的姿勢在她身旁,看她穩穩站起身。
就在這時,朝西大路上傳來車輪碾壓而來的聲音,只聽一個蒼老聲音焦急呼喚,“妃兒!妃兒!”
曼妃嫣臉色微微一變,回身只見馬車已然停至眼前一丈處,從車上下來的人,驚心動魄看一眼摔在地上已死去的車伕,奔來一把抱住她。
“唉呀,女兒你沒事吧?”曼祝德眼中含淚。
曼妃嫣搖頭,“沒事,是這位公子……”回身想要介紹,卻發現身後還哪有什麼公子,人早已悄無聲息離去了。
做好事不留名?她心中微微訝異!
“女兒,你說什麼公子呢?”曼祝德眼中滿是關切。
曼妃嫣微微一笑,“沒、沒什麼。”
張氏難免再抱怨一頓,四個人擠在一間車廂裡,充滿她的挖苦聲。
曼妃嫣只是微微低着頭,莫名所以,自那個男人給她號完脈後,身體恢復點力氣,好像積滯在體內的毒,正在慢慢流逝一般。
她不明白爲何會有這種改變,只是他樣貌模模糊糊浮現眼前,適才只是匆匆一瞥,只記得他氣質似乎很是瀟灑爽颯。
出身閨門繡戶的她不慣與男子挨近,適才雖對他拒意明顯,心裡確實很感激他的英勇行爲,可惜如今想要感謝卻是遲了,並不知他姓甚名誰,日後有無再見機會也全然難料,思及此,心頭不免憂悶。
白璧國開皇二十九年,段樑帝在位,天下承平日久。
京都長安是東方神州諸國中最繁華的大都市,車如流水馬如龍,日夜暄歌不歇,往來商賈盡聚於此,各國使者逗留盤桓。
曼府華麗馬車駛入高大的京城東門樓春明門,撲耳便是鼎沸的人聲,曼姝嫣掀起水粉色車簾,臉上掩不住的笑意。
張氏撫鬢,話聲妖嬈,“唉,終於到家了,這一路給我顛的。”說着擡手重新插拔下飛雲髻中的金釵。
曼姝嫣回眸一笑,轉眼望車窗外,只見白色坊牆內碧柳依依、槐花垂旒,朱樓蕭館錯落有致,襯着琉璃似的碧藍天影,勾檐下風鈴懸停。
粉牆內女童蕩足鞦韆上,衣帶嬛嬛招招,銀鈴般的笑聲飄到寬闊筆直的大街上,引得行人駐足。
不時有更爲富貴的車駕與他們的馬車擦過,內有雅達公子,衣襟描繡山川日月,頭頂束戴奪目璀璨的紫金冠,舉袖與同車幾名繽紛女子談笑押趣。
馬車一路向西,左手邊駛經京城最繁華的商業區東市後,左轉南下,右手邊經過平康坊、宣陽坊、親仁坊,即來到永寧坊。
曼相府坐落此坊,進入高大的城坊朱門,井字街巷中稍轉,丫鬟僕從接信後早在門上等候,見車子轉入巷角,一陣歡欣雀躍,趕忙迎上打起車簾。
其中一名丫鬟十分出佻,頭上梳雙鬟望仙髻,圓圓臉蛋上一對精緻烏賊大眼,櫻桃小嘴鮮豔紅潤,吐字如珠璣。
“小姐你可總算是回來了,可想死我了!”
曼祝德等人下了車,盼望已久的她積極地將曼妃嫣摻下車,手絹子在她身上掃了掃,“小姐這段時日可有沒想我?”
這便是在府中與曼妃嫣最要好的丫鬟,花鶯兒。
張氏回頭狠狠瞅一眼,在一大幫人簇擁下扭身走回相府。
曼祝德回頭笑道:“妃兒快跟上!”
曼姝嫣回眸看眼姐姐,沒說話。
自那位公子爲曼妃嫣診過脈後,一路上毒素去得似乎差不多了,身子漸漸有了力氣。
明媚日光傾灑在她蓮萼樣的小臉上,肌膚白如敷脂,微微透着紅潤,瞧着真是秀色可餐,她向花鶯兒展顏一笑,“當然有想你,我還給你帶了禮物,回屋咱們瞧瞧。”
她並未提在東都中毒一事,也未提官道上那險象,就是怕這丫頭擔心和氣憤。
曼祝德等人都到大堂說話,兩人徑直回到自己在西北院的餘香小園,不去湊那份熱鬧,她心裡知道,爹爹雖疼愛她,可二孃並不喜歡她,她不想惹她嫌。
二孃最敏感的就是爹爹對她的態度,生怕她分掉這相府主人的寵愛,那麼她便識趣地躲開,甚至躲得遠遠的。
爲歡迎她迴歸,餘香小閣被打掃得乾淨又整潔,八名丫鬟圍着她,歡歡喜喜領好禮物各自去了。
花鶯兒臉上笑容變憂鬱,放下手中羅裙,拉她坐塌上,“小姐,二夫人她一直不喜歡你,你給我們準備這麼多禮物,沒少受她刁難吧?”
曼妃嫣淺笑:“不管怎麼說,她都是我二孃,不論她對我做什麼,我都不能允許自己心生怨憎,總之,這些年都是她把我養大的。”
花鶯兒不以爲然,“我纔不覺得,小姐你跌跌撞撞長到十五歲,也沒見她出過什麼力。”
曼妃嫣微笑挽住她手,“還是別提這些吧,我不在這些日子,你有沒照顧好我的那些小花小草?”
花鶯兒一臉歡喜,“去瞧瞧就知道。”
餘香小閣共三層,兩人順樓梯從二層走上三層,曼妃嫣一見十分歡喜,果然見窗臺上兩排花草開得鮮豔奪目,比她離開時更繁茂,花鶯兒是小小能手,不負她的期望,將它們打理得很好。
“小姐,跟我說說,這一路上有沒遇到什麼好玩的事?”
曼妃嫣微微一怔,腦海莫名就浮現那個男人的樣子,瀟灑俊逸的英俊男子,忽然意識到自己居然在想一個男人,忙將這種可怕念頭摒除。
“也沒什麼特別見聞,覺着東都跟西京也差不着多少。”
她掩飾的慌張已盡數落入花鶯兒眼中,“小姐,你臉怎麼紅了?”
“有麼?不要瞎猜了。”她笑笑,拉她走下樓梯,“這段時日在東都都沒好好唸誦經文,你去取我的《心經》來吧。”
花鶯兒撇嘴,“唸經唸經,小姐你小小年紀,就開始念這玩意兒,我真怕你忽然哪一天,就去當姑子呢。”
曼妃嫣微笑,“當姑子有何不好,多清靜,也不被人打擾。”
花鶯兒嗤笑,脆聲:“被人打擾,怕是被二孃打擾吧?要我說,這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紛爭。”
兩人說着話,花鶯兒已從三層書架上幫她取回,伺候她淨手焚香,扶她跪坐香案前,聽她開始唸誦。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曼妃嫣放下經文,轉眼望向窗外,快要傍晚,想起白日車伕慘死,心情陰鬱,又想起可憐的母親。
“明日是母親忌辰,供品備好沒,咱們下午去,你沒忘吧?”
“放心,奴婢都已安排妥當,知道小姐你每年這時都要去爲夫人祭奠,這麼重要事,我怎會忘記?”
她張羅布上幾碟菜,兩人今日有點小情緒,便喝點小酒,吃完飯又聊會兒天,興許太累,興致太高,窩在榻上很快便睡着了。
餘香小閣燈燭熄滅,相府大院一片寂靜,忽然坊牆外現出一道身影,黑暗中猶見男人臉孔俊挺分明,正負手而立,任夜風吹拂他青色衣袂。
“公子,這就是曼妃嫣的閣樓,一共三層,一層是客廳,她住二層,三層都是些花草,書架上多是經文。”另一名男子也相繼跟出,站他身後交代。
男人微一挑眉,擡眼望向漆黑的窗,口吻微有遲疑,“她是佛弟子?”
屬下點頭,笑得得意,“不錯,我已跟蹤她多日,她這人很單純,很心善,當然似乎也很好騙!”
“哦?”男人口吻輕盈。
屬下見公子起了興趣,想到什麼,又笑,“那日在洛陽,我潛伏屋頂,見她在庭院踩死只螞蟻,可心疼半天,還蹲着身子給那隻螞蟻唸經超度呢,着實可笑。”
男人一直沉靜的臉色倏爾起了變化,“還有麼?”
“站花樹底下,見一片花瓣掉落,也要傷春悲秋一番,還掉眼淚,再拾進香袋裡好生掩埋掉。”屬下興味盎然。
男人眼中禁不住波瀾涌起,“沒想到,她還有這麼一段癡處,我倒迫不及待想會會她了。”
“過去我與公子想的一樣,像是這樣閨秀,多半勢力眼,無趣得緊,誰知也有例外呢。”他興味盎然。
男人頷首,眼眸變得沉靜,又擡頭看眼小窗,又問:“那個車伕怎樣了?”
“死了!他脖頸上被我刺了毒針,從馬車摔下不巧又摔斷脖頸,想活命都難。”他如實彙報。
男人不置一詞,轉身步入黑暗中。
屬下忙跟上,這時聽到黑暗中傳來他的聲音,“你繼續盯着她。”
“是。”夜中風露將二人聲音融化。
餘香小閣內,耳邊花鶯兒的鼾聲香甜,睡在帳中的曼妃嫣,平滑眉心微微蹙起。
她嫣紅小臉顯得很是痛苦,錦褥中輾轉,額上冷汗直冒,胸口悶悶喘不上氣,將兩條雪白手臂探出,緊緊揪住心口,想從夢中清醒,卻感覺眼皮沉重,渾身乏力,掙扎爬不起身。
夢境依稀,一片火紅色的血霧,一對人影拉扯糾纏,似乎發生了激烈爭執。
迷霧重重,將那人身影包圍,隱約中是個男人,表情猙獰悽惶,但一雙凝望她的眼眸卻分外癡情。
他大聲:“要走我們一起走!”之後,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被他狠狠刺入自己咽喉。
她一陣吃驚……
那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
次日醒轉已日頭過午,花鶯兒拉她,“小姐快醒醒!”
曼妃嫣睏倦異常,捂額起身,“鶯兒,我又做那夢了。”
“又是那男人!記得上回夢到他是一月前了!”花鶯兒吃驚。
曼妃嫣搖頭輕嘆,“快幫我穿衣吧,我還想多到母親墳上說會兒話呢。”
在花鶯兒伺候下,她匆忙穿好一件素白衣衫,頭上別朵銀絲素白小花,兩人提上供品就準備出門去城東祭奠。
剛要邁出相府大門,就聽身後傳來妖嬈之聲,“呦,這急急忙忙是要去哪兒?”聲音還有輕蔑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