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因一時大意,她在亂戰當中不幸落入敵手,那個當口上,段千扶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拿劍架着她的脖子逼四師叔退兵,本應是命懸一線,但她緊貼在他的懷前卻一點殺意都察覺不到,更多是感到他的身子在瑟瑟發抖,那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激動。
那種情緒她太清楚,從小到大她見了太多的人看到她時是這種反應,就說她的五師叔遙妙初次見她時,也是一口清酒毫無保留地自口中噴出,並搖搖晃晃地衝上前來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將她看了個遍,然後震驚道“你你你與我四師兄是何關係?!”
她聞言一怔,得知五師叔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竟然是陸壓師叔,不知爲何有些小激動,還以爲自己知道了個多麼難得一聞的秘辛,卻不知她五師叔鍾情於她四師叔這樁事,其實是天上地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生來便是千相面,這事一直很讓她很苦惱,尋過無數法子想化解卻總是無果,然後久而久之,她也就習慣了。而習慣下來之後她就發現了這張臉的好處,便是每個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善待自己,當然段千扶也不例外,又或者說他是個例外。
他與她從前所遇到過的人不同,那些人頂多是因爲看她是自己愛的人的臉,所以善待她,可段千扶卻根本是把她當做了愛人再世。
他深愛的女子名叫紙鳶,不久前還懷着他的孩子穩坐王后之位,但就在臨盆的那日不幸謝世,大人孩子都沒能保住,他在那一夜之間崩潰成狂,直到遇見了她。
她被他帶回魔宮,身份是俘虜人質,過得卻是王后的生活,但她並沒有感激他。
他那樣的人,心狠手辣,禍害蒼生,她以爲他這樣對她,不過是怕她若出了意外師父師叔和父親會來殺了他,所以她起初十分鄙夷他,無時無刻都在唾罵他,還時不時在他與她一同用膳或者帶她出遊時行刺他,她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的,卻不曾想他居然一次都沒有對她動怒,反而是複雜地蹙眉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說“你恨我是對的,是我對不住你,但是你好不容易回來,我不能再離你而去...紙鳶,你何時能消氣呢...等你消氣了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好不好...”
被當做是別的人,她自然很惱火,甩開他握着她的手,抽回短劍冷眼道“我不是什麼紙鳶!”
他被她刺得吐了血,卻還是毫不避諱地上前又一次握住她的手,溺寵一般地道“好,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她眉梢一顫,有些愣怔。
那時她的年紀還小,不知道情愛具體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在被他握着手的一瞬間心臟會倏地一震,只是莫名地在想,這個男人真傻,真傻。
魔死不會有來生,所以他愛得紙鳶怎麼可能會再生呢,這道理他一定是知道的,但他又爲什麼這樣固執地將她當做紙鳶呢,他明明知道她不是的啊,他這樣地自欺欺人究竟是爲了什麼呢。
這個道理那時的她不懂,但後來,在她奮不顧身爲他擋劍的時候,在聽到他又一次喚她做紙鳶的時候,她忽然醒悟,她又何嘗不是在自欺欺人呢。
明明知道他從來都是把她當做紙鳶,明明知道在這份愛裡面她始終只是一個替代品,但只要他不再喚她做那個名字,她便可以自欺欺人地在心底安撫自己,反正現在他愛的是她啊,反正最終得到他的愛的是她啊,她以爲來日方長,他終究會愛上本來的她,她以爲...
可是到了最後,他脫口而出的竟然還是那個名字,這樣一來她的愛究竟是什麼呢,原來真正傻的那個人是她,是爲了愛情迷失自己的她。想到這裡,她早已察覺不到刺穿胸口的劍所帶來的痛,只是覺得這一切很好笑,很好笑。
爲他擋劍的她很好笑,滿面驚慌失措的他很好笑,他們的孩子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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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墨寒霜滑下雲端直直地朝地面摔去時,段千扶慌張地連孩子都不顧甩手就俯衝了下去,眨眼便與墨寒霜一起消失在了一片血海當中。
鳳飛夕從愣怔中回神,見陸之遙已拎起了那個孩子放在了腳邊的雲中,她向他緩緩行去,垂眼看着穩穩當當坐在雲層中的孩童,躊躇道“現在怎麼辦?”
他回身向九重天上行去,淡淡地道“去往生海。”
那大概是鳳飛夕身爲遙妙的這輩子所遇見的事情中最叫她糾結的一件事,她自問並不是一位慈悲爲懷的神,但要將這麼小個嬰孩扔入往生海底,即便是她,即便是事出有因,也還是很難順服自己的良心。
所以一路行至九天之上,立於水波淋漓無邊無際的往生海上時,她拖着陸之遙帶着那孩子在雲層中一猶豫就猶豫了半月有餘。
這半月當中,陸之遙一直在閉目打坐,鳳飛夕則與那孩童隔着一段距離相對而坐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偶爾孩子想找她抱抱,她便騰地起身遠離他,他小胳膊小腿慢悠悠追着她在雲中跑,她一時之間有些恍然,稍一停頓被他一觸碰,又即刻回神施法定住他。
他在小小的結界中一遍遍地哽聲喚她,一會兒喊姐姐一會兒喊尊座,那聲音天真稚嫩,她揪着心在一旁滿面愁容地聽着卻從沒應過他,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待到第十七日,一直在打坐的陸之遙終於緩緩睜開了眼,出口的第一句話卻是“把他送下去吧,段千扶來了。”
鳳飛夕一怔,看向那孩子,那孩子卻衝她笑了,不再是最初那種詭異的笑容,這一次,他笑得海風輕拂,桃李花開,笑得讓人心痛。
他懂,這一切他都懂,他知道他們要將他壓入海底,他知道,卻不怪他們,而是給予了這樣一個笑容。鳳飛夕回神時,猛然將他撈入了懷中,不顧元氣的不斷流失,她想說‘我可以撫養這個孩子長大,我一定會將他教育成一個好人。’
但她剛啓脣,卻見陸之遙面露震驚之色,還未反應過來怎麼回事,背後已不不偏不倚地死死中了一掌。
那一掌威力之大,震得她感覺五臟六腑都錯了位,一口鮮血當即噴出,身子直直朝着雲下的往生海砸去,海水是幾近透明的淡藍色,閃耀着灼眼的銀光,散發出逼人的寒氣,即將失去意識之前她在想,妖魔會被囚禁在海中,那麼她呢?
手臂失力時她猛然回神,更快地衝下去想要抓住那個孩子,卻已經爲時已晚,後在她也將要掉入海中的瞬間,陸之遙向她投來結界,她還保持着使勁伸出手的姿勢,卻只見冰涼淡藍的海水中,晶瑩剔透得像只小包子一樣的漂亮男嬰微張着還沒長牙的嘴笑望着她,雖然聲音傳不出來,但那口型她認得,他說的是“姐姐。”
段千扶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親手害死自己的孩子,本來便是紅着眼而來的,這下更是魔氣大盛,逼得天色驟然轉成黑夜,狂風捲起層層巨浪,他足尖點着兩朵黑雲,一雙凌厲駭人的眸子紅的似是要噴出火來,漫天的黑暗與他凌亂飛揚的長髮同色,他雙手握劍,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向陸之遙砍去,陸之遙蹙眉祭出踏雪劍與他相抵,黑與白的劍光相撞,每一次衝擊都是劈天斷海,地動山搖。
鳳飛夕倒在結界中隨風被吹出去老遠,想去幫陸之遙但自己已是力氣全無,垂眼看着不斷翻涌的往生海,猛然回神驚見海水正在涔涔不斷地往下流,天上一滴到了人間那就是一場洪水,這樣多的海水若是全落下去,恐怕六界就又要生靈塗炭了。
陸之遙顯然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劍下再不留情,以殺招步步緊逼,就在他橫劍抹上段千扶脖子的剎那,段千扶嘲諷一笑,像是在笑別人,也像是在笑自己,他終於平平靜靜地開口,卻涼薄道“我一家妻兒與我這條命,有天下人陪葬也足夠了。”
他身首分離,墜入海中,明眸卻始終未閉,血漫往生。
後來,陸之遙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做法,往生海修補不得,他便將海水分離封入女媧補天時所用的三塊神石當中,後又因神石神力過重,置放在一處會造成六界混亂,他便將這三塊神石一歸九重天,一歸人間,一歸魔界,這才終於制止了六界各處連續四十九天的洪水之災。
此後他因元氣大損閉關修養,期間鳳飛夕一直在世間各處與衆神衆仙們一同抵制洪水,這才避免了很多傷亡,待到洪水退去時,明明只有四十九天,卻恍若又度過了一個綿長的洪荒。
封存往生海水的三塊神石,便是後來被用於煉製斷魂水的三座涌泉天石,分別是天降石,生死石,非命石。至於究竟是何人研製出將往生海水加以神之血淚調和便可消魂斷命這一說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墨寒霜與段千扶這樁事總算過去,但二人那個孩子,後來一直是鳳飛夕心上的一個疙瘩。
往生海已不復存在,那個孩子究竟還會不會有來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