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承情

夏日的涼風透過窗戶,輕拂着室內的紗幔,發出輕微的簌簌之聲。

他不知聽不聽得懂我這聲謝里包含着的幾重意思,但在我道謝後,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的回答:“不用謝。”

隨着他的回答,似有一聲低迴的嘆息,混在夏日涼風拂物的天簌之聲裡,很快泯滅。

“你的婚事,不必擔心。”

我屏息靜待他的話的下文。

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朗,內裡不帶半點疑惑:“你是我朝第一個女外臣,雖然官位微不足道,但名聲甚顯,引人注目。怕會有不少人對你懷有獵奇之心,但除非你自己願意,任是天皇貴胄,權臣富豪,也不能勉強你嫁人。我答應你,你的婚事,全由你自己做主。”

眼前一道亮光閃過,卻是天邊夏雨將來,雲中雷電閃過。

我心頭卻也似那雲層裡突閃突暗的電光一般,一陣歡喜,又一陣空落,一陣開懷,又一陣黯然。

靈臺方寸之地,千回萬轉,瞬間無數念頭閃過,心潮起伏不休,最後化爲脣邊的笑容,低聲道:“酒肆人流混雜,多有卑客,以你的身份,實在不該來的。”

“昔日平原君訪賢於市井,交友于屠肆乃是流傳千古的佳話。這酒肆人流雖雜,但我來這裡又有什麼不該的?”

這人雖然明敏睿知,但也有玩心,且還用着史鑑來支持他的玩心。我暗暗嘆氣,道:“人流雜了,安全就難以保障,這……”

“在這京師裡,我偶爾出來,難道還需要擔心安全麼?”他似乎忍俊不禁,笑了好一會兒,才斂笑沉聲道:“如果天子連在王幾內走動都要懼怕大股的強盜,擔心自身的安全,那他怎配治理天下?那等昏君,不必有人來殺,就應該有自知之明,遜位以謝天下。”

王幾京師,的確應該是天下治理得最好,也最安全的地方。假如這連在京師裡行走,都需要時刻留心強盜土匪,那隻能表明一件事:這個王朝已經衰敗,將要沒落了。

我凝神一想,才發覺自己的思維其實很多時候都是僵化的——這個時代的民風還淳樸着呢,鬧土匪強盜的事我出宮居住半年,都還沒聽到過,倒是小偷小摸和因仇殺人的事聽過幾樁。

大的治安環境良好,天子與王侯公卿微服過市,那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完全不必像我印象中那樣大驚小怪,一聽到“貴人”在市井中來往,就立即天下震動。

“京師裡土匪強盜是沒有的,可也怕別有居心的人或者市井無賴不知好歹,胡鬧生事。”

他輕哼一聲:“別有居心者,誰能近我?”

我想起去年廟宮裡那差點要了鐵三郎的命的刀光,忍不住環目四顧,但卻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也感覺不到他存在的氣息。

“要下雨了,我走了。”

室內一片寂靜,許久沒有說話,我低頭行禮起身。可室門一開,迎頭一陣雨點被狂風挾裹着砸了下來,砸得我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這雨打許久雷,刮許久風都不下來,偏是我要走的時候,它就下來了。

我暗暗一嘆,身後他的聲音卻也嘆了口氣:“這雨來得急猛,不會下太久,只這一時逼人,你歇過了這陣後再走也不遲。”

我靜了靜,掩上室門,退了回來,在原先的地方坐下。

夏風來得急了,將紗幔吹得滿室飄揚,被紗幔遮着的身影一下露了出來,但我卻將目光垂下,不去看他。

有這層紗幔隔着,互不見面,纔是我們此時相處的最好方式。

不見面,不去看對方的表情,淡化雙方的身份關係,許多本來不敢說,不好說的話,才能出口;許多本不該做的事,才能不顯拘束。

他起身關窗,然後在離我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坐下,但卻沒有靠近,更沒有撩撥垂隔着的紗幔。

我感覺得到這其中所蘊含的奇異而微妙的默契,不禁微微一笑,將坐姿調得隨意一些。

烏雲陣雨所蔽,原本亮堂的雅室有些幽暗,屋頂的瓦片被雨點砸得嗒嗒作響,我靜靜地聽着雨聲,突聞他問:“你……還好嗎?”

我微微一怔,才恍悟他是在我在宮外生活狀況,想想自己近期的生活,不禁一笑:“我很好。”

“那就好。”

他說了這三個字,就不再說話了。

我沉吟許久,終於反問一聲:“你呢?還好嗎?”

他好一會兒才略帶遲疑的回答:“我……不知道……”

我愕然,心頭似乎被針刺了一下,不是痛,而是一種驚。驚於他的回答所含的疑惑,亦驚於他語聲裡所帶的黯然。

他不是普通人,評斷普通人的生活“好”與“不好”的兩種答案,他都無法單純的選擇。

普通人所謂的生活好,是愛情如意,事業順心,家庭美滿。

但他有心上人卻要遠遠推開,與愛情如意無緣;在事業上,楚國明顯正在準備完全脫離中央的控制,也不算順心;家庭美滿中,有個添子之喜,但皇長子不是嫡長子,皇統可以預見必有風波,這美滿也免不得打個折扣。

我張了張嘴,想道歉不知該如何開口;想安慰他兩句,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卻是他輕輕一笑,低聲道:“縱是我答不出你的話,你亦不必如此。因爲我並非普通人,所求所欲與小兒女情懷自不相同。”

是的,他是天子,可他也是人。只要是人,都會有基於本能而衍生的慾望,無論地位高低。縱使他因爲自己的地位高,所以訂的標準要比普通人高,但不能順遂所願不快,想必與普通人並無二般。

我心中一澀,有句話衝口而出:“我明白,你……我只是……只是憐你心苦……”

我早已決定與他再無牽扯,可此時此刻,室外風雨如晦,室內浮光幽暗,只有我和他隔簾而坐,細語輕言,卻讓我說了句本不應說的話。

而且這句話我明知不該說,但說出來後,我竟不覺得後悔。

紗幔影裡,他的身影也一凝。良久,他突然笑了起來,笑聲不大,卻似乎帶着無限的欣慰與歡喜。

我聽着他輕悅的笑聲,心底也泛起了一股淡淡的喜意。

“你願意進來陪我坐嗎?”

“不。”

“爲什麼?”

我閉上了眼,喑聲道:“因爲我……害怕!怕你所代表的那些可以輕易毀滅我的東西。”

這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怕自己堅持的東西動搖;更本來美好的東西,會因爲一時的衝動而毀壞。

這層薄紗相隔的距離,無論是空間的,還是心上的,都是你我必守的距離,誰也不能逾越。

我與你,只能如此。

“你,不能勉強我。”

“我不會。”他輕輕地吁了口氣,似有失落,但語意卻明快無疑:“我答應過你的婚事由你自主,絕不食言。”

因此即使是他自己,也絕不會勉強我嗎?

我微微笑了起來,心頭一陣輕鬆:“多謝。”

室外雨聲漸稀,似乎陣雨將停了,天光又復透亮,我望着透光的紗窗,突聞他喃喃地說:“雨要停了。”

“是,雨要停了。”

我心頭一陣悵然,隨之低喃一聲:“雨停,我要走了。”

“雲遲!”

他突然喚了我一聲,我望着他的影子,輕聲問:“你還有什麼事?”

他遲疑了片刻,才道:“明年今日,你可願再見我?”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讓我來這裡見你?”

“不拘你在哪裡,你可願見我?”

我一愕,驀然醒悟:他必是以爲,明年今日,我必已成婚,會避瓜田李下之嫌,所以有此一問。

可他不知道,在我心裡,如果沒有嚴厲的宮禁拘束,根本就未把男女之防放在心上,即便成婚,也絕不會因此而斷絕與男性友人的交往。

可他在我心裡,卻不僅是普通的朋友!

我微微錯齒,道:“我不見你。”

他的影子動了動,我起身立在紗幔之前,輕聲道:“但我願明年今日,與你如此時會。”

不是見面,只是隔簾而會,若一年不見,猶能隔簾有話,自不枉彼此曾有的心情;若隔簾無話,那便是情盡,正堪相絕,也算情緣了結無憾。

他顯然也有些錯愕,旋即舒聲一笑,朗聲道:“好!我們擊掌爲約!”

回到剛纔和鐵三郎一聲喝酒的地方,我本來擔心鐵三郎等我等得不耐煩,不料推門進去,便聽到一陣鼾聲。原來鐵三郎久侯我不至,酒足飯飽之餘,索性便在席上大睡特睡。

我推了他好幾下,纔將他推醒,見他臉側盡是竹蓆硌出來的印子,忍不住好笑:“鐵三哥,你把人家的酒肆當逆旅了不是?睡這麼沉,小心人家當你是醉鬼,揪了扔出去。”

鐵三郎抹抹眼睛,扭扭脖子,笑道:“下雨涼快,這覺睡得舒服,就是真被扔出去也值了。”

我找來夥計掛了賬,和鐵三郎一起出了杜康酒肆,陣雨已經離了。長安城那排水設計十分合理的街道上積水不多,就是有些泥濘。

鐵三郎看看街道,有些懊惱地道:“哎,我早說夏天雨多,要替你釘幾雙防雨防滑的高齒木屐的,偏偏忘了。這路不好走,你可怎麼辦?”

我這走慣了水泥路的人,的確不喜歡在泥濘地裡走動,看看路況,也有些犯愁:要我走路,我實在不願意;但僱驢子行腳吧,又囊中羞澀。

正躊躇間,南路那邊一陣蹄聲得得,七匹矮腳馬奔了過來,鐵三郎詫異道:“怎麼長安街上,會有人騎滇馬?”

滇馬矮小,耐力極佳,但相貌不好,關中人普遍身材高大,是寧可騎驢子也不肯騎滇馬的。

那七人都穿的短袖窄筒衣裳都是黑色底的,但上面繡花的絲線卻極盡豔麗,五彩斑斕的絡子和裙幅在風飄動,就像一道張揚明媚的彩虹劃過雨後的青空。

我一眼過去,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也在那七人之中,不禁猛地瞪大了眼:羌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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