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環,麻煩你讓館裡的衛士留心防備,別讓他出去,被巫教或王庭抓住破綻害了。”我倚着荊佩站了起來,回到居處將手臂的斷骨接好,打上石膏。
“雲郎中,你手上有傷,也不需要我看護麼?”
“你能幫我的已經幫了,足夠了。”我一手卸妝,看她不走,便擡頭苦笑,問道:“荊佩,難道你以爲我需要一個人來見證自己的失敗麼?”
荊佩沉默了一下,不指責我跟高蔓大失體統,卻突然說:“女子應該柔婉一些,不必跟男子爭強,否則會活得太辛苦。”
我不答話:我並非與男子爭強,而是不對自己認輸。若我能在正確的時間裡,遇到對的那個人,何嘗不能直視心意,柔情如水,至善無爭?
荊佩卻也不需要聽我的回答,頓了頓,又道:“雲郎中,外館來了兩名商隊信使,據說他們商隊裡夾帶着京都親友給你的禮物,我和林環替你領了,但剛纔落在半路上,這就去替你揀回來。”
“明天再……”我一句話沒說完,荊佩已經搶先出去了,很快就拿回來兩隻篋簍。
我撞傷不少,全身散了架似的,又吊着手臂,哪有看禮物的心情?然而此時心煩意亂,沒事找事,荊佩替我打開篋簍,我也就一樣一樣的拿來看。
老師給我的年禮是他新編成的醫經十卷,旁邊的匣子裝滿果脯蜜餞,卻是赤朮自己的手藝;再打開旁邊的盒子,卻是太醫署向休等人的年禮,多是珍貴藥材,滋養美容之物;然後是張典拜節的名謁和書信,禮物是包香料;鐵三郎大字不識幾個,沒寫名謁,給我雕了座小小的女媧娘娘像;再往後是武子、喬圖等人的年節禮,新婚的這羣人有婆娘代爲準備,送的禮物極富女氣,手絹布料,綢緞繡品,纓絡織帶不一而足;除去親友,還有些經我治癒的病患送的禮物。
我本來低落的情緒在翻看禮物的過程中逐漸平復,男女愛情,終究只是人生諸多感情中的一種而已,費些時間,總能澄靜下去,再無波浪。
篋中的禮物一件件取出,最後一件卻是隻巴掌大的木盒,打開一看,裡面是對縮小了的桃符。桃符後面篆着“百邪辟易”,而符邊上花紋卻是由“清健長安”四字連環雕成的。整對符看上去沉肅典雅,雕刻的手法有些生疏,不像鐵三郎那樣華麗精緻,但卻於樸拙中透出一股清爽大方。
符邊的字紋有新有舊,完成的時間不一,但桃木卻觸手滑潤,打磨得細膩異常。符木兩端都有細孔,如果用絡子穿上,就能做懸腰的佩飾。桃符是傳說中最能鎮兇護人的吉物,我身在南滇巫蠱橫行之地,邪氣最重,這送禮者竟能想到將桃符雕成隨身佩飾,倒真的有心。
這冬至禮物裡收到的寓意吉祥的禮物不少,這對桃符最跟我投緣,只是翻看裝它的木盒,卻沒見到名謁書信,想來是別人成批禮物中的一件,需要把禮物清單整理一遍才知道。
一夜無眠,次日一早就聽說高蔓在周平的安排下被護送去了越嶲郡。我站在庭院中沒去送行——我想,高蔓需要的也不是我給他送行。
站在庭院裡,往日高蔓在南滇的種種情形歷歷在目:清晨採了野花送來,邀我去晨練;黃昏我工作疲憊時,他來院裡陪我說笑解悶;專門跑到越嶲郡替我買川蜀的醬酒,去洱海給我釣雪魚……
這樣全心全意愛我的人,我竟沒能愛上他,何其不幸?
然而他今日能離我而去,卻將是他最幸運的事,只因我這樣的人,本就配不起他的純稚。若在我身邊,早晚有一天將爲我所害。
高蔓,除了傷痛,我能給你的,大約也就只有這麼一絲明悟了。
因爲手臂上的傷,我把給已經能夠下地的白象王后的親自輔導復健的任務,都交了荊佩和林環。除必須親自動手的幾件事,其餘的我基本上都不探手。
如此靜養了月餘,才折掉石膏,就有人找了來要我外出做手術了,不過不是給人做手術,而是給蛇!
羌良人自從教壇贖金事件發生後,就一直沒再在我面前出現,這天卻突然冒了出來,說巫教的神蛇腹部生了腫瘤,要我去給它剖腹取瘤。
可那毒蟒腹內所謂的“腫瘤”,本就是我製造出來的。當初我將毒蟒要食的活鹿腸胃切除一部分,在它空出的腹腔裡放進用豬腸捆壓住的彈簧。蟒蛇食鹿,蛇腹裡鹿和豬腸都被消化掉了,只有少了約束的彈簧卡在它腸胃裡,消化不掉,也無法排出。毒蟒連吃了經我動過手術的食物兩個多月,肚子裡卡滿了彈簧和附於其上不能消化的磁石,才形成了目前足以致命傷病。
這個除蟒的計劃,由周平和白象王后通力合作,經我襄助,費盡小心共同炮製,前後歷時三個多月,焉有在將要成功時自毀之理?
羌良人被我拒絕,怒道:“你是醫生,怎能見死不救?”
她大約是急糊塗了,竟連這樣的昏話也說出來了,我忍俊不禁,反問:“我是獸醫嗎?”
“你雖然不是獸醫,可上次那頭大象你都治了!”
她不提時生家的大象還好,一提我便怒氣上涌,冷笑:“阿弟是頭有情有義的象,可不是吞食人家的嬰兒,絞殺人家的妻子的惡蟒能比的,你少它來噁心我!”
羌良人神色微黯:“只要你幫我治好它,我一定設法讓它改掉惡習。”
“等你掌握了能夠支配它的權力時,只怕你不止不會讓它改掉惡習,還會想它替你多吞幾個跟你作對的人!”
羌良人臉色大變,怒道:“雲遲,你是什麼意思?”
“我說你到現在還想爲了巫教的聲威而維護那條毒蟒,是缺少了爲人的良心!”
羌良人臉上羞愧之色一閃而過,我緩了口氣,問道:“你還記得你當初憐憫那中了神蛇咒的時生,讓我救他們時的心情嗎?還記得你爲他們流淚的傷感嗎?與巫教的威嚴相比,教民的性命、你的良心難道都不值一提嗎?”
“我可以讓它改變,我也會設法讓教規改變!”
“你的老師,巫教的第二祭司彝彝應該也是教內的革新派吧?可她前段時間在我們已經將阿曼和阿詩瑪兩大阻礙都扣着的情況下,依然沒有辦法掌握教內的實權,進行變革,你難道還能強過她?”
羌良人不說話了,我舒了口氣,心情稍微愉快了些:“阿依瓦,我要告訴你一件喜事,時生中的神蛇咒,我已經完全解開了。”
羌良人這才真的大吃一驚,駭問:“你真的解開神蛇咒了?時生現在在哪裡?”
“他已經走了,至於他現在在哪裡,我不能告訴你。”
羌良人急道:“當初救時生,我也出了力,他要走,他在哪裡,你應該告訴我!”
“然後讓你派人追殺?”凝視着她,淡道:“阿依瓦,我知道你爲了巫教的利益能做到哪一步,所以我不相信你的良心。”
她大怒:“你口口聲聲說什麼良心,我沒良心,你來南滇難道還是懷着良心來的嗎?”
她的話正中我內心難堪之處,讓我氣息一窒:“我就算沒良心,但還輪不到你來指責!至少我在做醫生這一職責上,盡了最大的努力,完全無愧自己的良心!可你呢?你身爲受教民供奉敬仰的大巫女,你盡了愛護教民的責任沒有?”
“我盡了!”
“你沒有!因爲在你心裡,教派重於教民,爲了維護教派的地位,犧牲一兩個,一兩百個,一兩千個人算什麼?所以你明知活祭和那條毒蟒的存在除了造成無辜枉死,以恐怖威壓教衆以外,根本沒有合理性,你也要維護!你盡力愛護的是教派的權威,而不是教內的子民。”
羌良人臉色灰敗,瘦削的臉上青筋跳動,轉身就走。走了兩步,突然停步問道:“雲遲,我教神蛇的病,是不是你害的?”
我哈哈大笑:“阿依瓦,那東西被害,你首先要找的應是跟它有仇的,然後再找跟它有利害關係的。問我,你不覺得問得太遠了嗎?”
漢歷正月,巫教那被譽爲“天神所賜,其遊經之地,皆爲天神福地”的神蛇死去,巫教想隱瞞這個消息,王庭卻極力宣傳。巫教隱瞞不得,便傳言神蛇乃是“受天神所召”;王庭卻立即派人頌唱,說毒蟒是禍害百姓,威逼王庭惡貫滿盈。
這互別矛頭的兩種做法一出,雙方先前還遮遮掩掩的矛盾,便開始明面化了。
巫教的教民最初還擔心神蛇的死亡會給子民帶來災難,不料天沒崩,地沒裂,洪水沒漲,火災也沒發生——除去勐大出現了一羣以中了神蛇咒而沒死的時生爲首的叛教分子,以及巫教的威信大跌兩事外,什麼事都沒有,一切都很平靜。
巫教不敢解剖神蛇的屍體查看致死的原因,但卻查到了給神蛇餵食的人有問題,極可能是白象王后派的,怒極問罪。白象王后此時已經能夠駐杖而行,正在跟巫教在王庭的代理人滇王后角鬥爭權,哪肯客氣?
王庭和巫教,其各自的內部,都因毒蟒的死亡而開始了大規模的勢力洗牌,民間也起義不斷。至此,南滇本來就因爲承擔着大量戰爭賠款而艱難的政局,越發糜爛不堪。
周平長袖善舞,在其中借力打力,縱橫捭闔,興風作浪,更使得滇國上下一團糟亂,許多部落在巫教和王庭的威嚴受損,而負擔過重的情況下紛紛舉旗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