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定案

太后倚在四隻繡丹鳳穿雲紋的實心錦靠背裡,身上蓋着錦被,眼睛閉着,鼻息很重,顯然鼻塞。

我輕輕地走到太后榻前跪下,行了一禮,就勢坐好,壓着嗓子道:“娘娘,臣雲遲請脈。”

太后睜開眼睛,問道:“聽說你是範大夫的親傳弟子?”

“是。”

我應了一聲,見太后將手從被下抽出,便伸手托住,搭上她的腕脈,凝神診脈。

太后閒散的倚着身子,突爾道:“那日你敢在我和大家說話時插嘴阻攔,我就覺得你膽識不錯。”

我怔了怔,纔想起太后說的是那日我勸太后讓天子陪侍一事,連忙低頭:“欲穩病情,先安人心。臣也是源於醫理斗膽妄言,惶恐得很。”

太后微微點頭,道:“不錯,做母親的病了,有兒子孝順守着,那是比吃什麼藥都好。難得你小小年紀,竟知道以人情入醫理,好得很。”

“此乃家師日常教誨,臣只是遵教而行,不敢妄言居功。”我淺淺一笑,問道:“娘娘,您身上的風寒之症不重,不過臣以爲您目前的身體實在不宜再被這些小病纏着,平白虧空精力,所以想以炙艾之法爲您治病,未知您意下如何?”

太后卻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問我:“雲遲,聽說你在太醫署跟衆太醫給我定下的判案是引刀剖腹,取出惡癰,是嗎?”

我心下一個咯噔,忍不住擡頭,問道:“娘娘,您反對這個判案?”

太后輕輕一笑,緩緩地道:“朕出身武將世家,見多了刀傷箭創,這剖腹治病之法雖說乍聽哧人,朕卻無所懼。”

這位太后是當世奇女,曾經兩度執戟操戈,戎守宮禁,身份非同尋常,早在先帝時期,還當皇后的時候,就已被允許與皇帝同朝稱制。那皇帝自稱專用的“朕”字,她也能用,不過據聞她只在心有所思的時候,纔會用這個字眼。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她稱制,想到宮裡的傳言,不禁有些屏氣斂息。

“朕並不反對這個奇詭的判案,只擔心它能否成功。”她說着話,原本散漫的眼神漸漸的凝聚起來,變成眼眸深處的一點明光,那光芒不亮,但卻散發着一種凌銳的鋒芒。她的聲音很低,卻直直的刺進我的耳裡,震得我心動。

“朕現在還不能死。”

我瞭然——太后這句“不能死”的意思,與老師當日在獄中請我一定要救治太后的原因,是大致相同的。

齊略雖然的確有成爲君王的資質,但他現在,還不足以震懾各有異志的諸侯王。

可縱使太后威勢再盛,我也不能信口應承,亂開空頭支票。

我想了想,並沒有打算現在就安撫太后的擔憂,而是問:“娘娘,開刀之議暫且不論,只是眼下這風寒,您能容許臣以炙艾法替您驅除?”

太后點頭應允,兩名醫婆上來替太后將身上的衣裳除去,我點好艾香,認準了穴道便點了下去。

治風寒有多種方法,中醫的針炙、湯藥、撥罐等等都行,甚至於我前些日子新萃成的草藥式阿司匹林,用在從未使用過那種高濃度藥物的人來說,只需一劑就能藥到病除。這諸多治療方案裡,只有這炙艾最是令病人痛苦。

我一定要採用炙艾法來替太后治這病,意在查探太后的忍耐能力和心理素質,以便制定最合適的醫療方案。但看燒着的艾香點到太后各處穴道之後,太后雖然額頭上已經密密的出了一層汗珠,卻連哼也未哼一聲,心裡也不禁暗暗讚歎。

這樣的硬氣,別說我這些天在外治病所遇的普通女子沒有,就連我這個月經常接觸的宮掖期門軍的軍士都難得。

炙艾即畢,便有阿監絞了巾櫛替太后抹去臉上的汗珠,整理衣裳。

我收了艾香,觀察着太后的氣色,心裡的憂慮突然輕了些,於是安撫太后剛纔的憂慮:“娘娘,臣現在有信心替您治好病了。”

太后那與齊略十分相似的眉毛輕輕一動,側目看我:“何故?”

“臣未見過似娘娘這般強韌的女子,也未見過似娘娘這般求生之慾如此強盛的病人。您有這樣的心性,便勝過了無數靈丹妙藥。”

若是這樣精神強韌,求生欲旺盛的女子,都扛不過手術,這天下也就沒有所謂的醫林奇蹟了。

我開始着手準備太后的手術方案,選了四名服務皇室多年的醫婆當助手,每天都帶她們出宮隨我治病,讓她們熟悉開刀的步驟——開始的時候,我帶着四名醫婆去義莊解剖屍體,講述真正動手術時我需要她們做的事,然後才帶她們給病人做手術。開始她們見我執刀解剖屍體,從皮膚、肉、血管、臟器等詳細的講解,個個都嚇得面無人色,嘔吐不止,幾乎將我視爲妖邪。

但醫婆雖然知識淺薄,畢竟還算有些醫學底子,也是見過生死的,膽子不算太小。見除了我以外,忤作們也能很坦然的解剖屍體,心裡的疑懼之心漸去,慢慢地也能跟我配合了。

宮廷規定,選侍天家的醫婆不能嫁人,不能有子。她們也是些寂寞的人,無所事事之餘,對知識的渴求極大。

她們肯學,我自然肯教,不止教她們眼前能見到的,也將自己所學的病理藥理系統的解說給她們聽。而她們多年的婦科實踐講出來,也能讓我更好的融合中西醫的妙處,在實踐裡一步步的完善太后的醫療方案。

少府已經將我要的器具造好送了過來,而我要求的病房也正在佈置中。我仔細推敲後,把手術日期定在臘八之後,冬至之前,然後請老師代我上奏太后。

老師去了永壽殿,我獨自出了宮。嚴極在宮門外候着,見我一提一背的拿着着兩隻藥箱便覺得奇怪,迎上來替我把藥箱接住,問道:“雲姑,怎的你今天拿這麼多藥箱?要去哪兒?”

他替我帶了兩個月的路,彼此都已經熟悉了,他稱呼我便不像最初的時候拘謹,便依着民間的叫法,喚我“雲姑”。

我既感謝他兩個月的照顧,又敬佩他身殘志堅的品性,也無意疏遠他,他喚我便迴應:“今天去你家。”

嚴極一愕,笑道:“我孑然一身,借住在喬圖家裡,哪來的家。”

喬圖卻是那日我給張典治病時遇到過的軍漢之一,他們這一堆的期門軍下級軍士都是霸城門一帶有名的窮人,十分不得志,境遇相同,自然而然的結成了兄弟。

嚴極曾經是宮禁七軍的風雲人物,我以爲雖然此時落魄,以前也應該攢有些家底,誰知他竟答出這樣一句話來,不禁愣了:“嚴兄……難道令尊令堂尊夫人也跟着你在喬家借住?” WWW ⊙ттkan ⊙¢Ο

“我十七歲上便父母雙亡,倒不必讓他們跟着我這不肖子多吃苦,至於她……”嚴極頓了頓,嘆道:“她前年已經下堂求去了。”

我心裡頓生悔意,嚴極看了我一眼,卻是一笑,道:“我落魄之時,她扶持了我三年,實在無奈才求去。說起來,她對得起我,卻是我對不起她。”

就是現代社會的男子,如果離婚是由女方提出的,仳離以後男方多免不得便要爲自己的面子,暗損女方兩句。嚴極不僅能夠大度正視妻子在患難中求去,還能坦然說是自己對不起她,由不得我心中佩服。

只是他既然沒有家人妻子,我要做的事卻麻煩了些:“嚴兄,我今日本想替你重新將腿骨接好,可你沒有家室,重新接骨之後乏人照料,如何是好?”

嚴極差點把驢車趕進了水溝裡,吃驚的回頭:“你能替我重新接腿?”

“嚴兄的腿骨我仔細的研究過了,是當年斷骨沒接對,以致骨頭錯了位,不能承力,重新矯正是可以的。”我拍拍少府給我送過來的新器具,放在往日我也不敢貿然動手,但現在有這些新醫械,那卻不同:“只是委屈嚴兄又要嚐嚐骨頭碎斷的滋味了。”

嚴極這兩個月跟着我東奔西跑,見過我的醫術,聽我說能替他矯正腿骨,立即深信不疑,欣喜若狂,哈哈大笑:“只要這條腿能重新接好,再痛我也忍得。”

中醫接骨的技術比起西醫來絲毫不差,像太醫署跟老師同輩的一名單老大夫,他的接骨技術就神妙至極。我曾經親眼看到他替一個小腿粉碎性骨折的羽林郎將創口清理了,以浸了雞血的柳條插入骨中,將斷腿接上來。

以西醫手術,那種骨碎都已經大量清理的斷骨,接上去以後必然會出現比原先短了一大截的情況,變成瘸子。但那羽林郎不僅沒有瘸腿,而且行走如常,負重奔跑都沒有出現絲毫異況。

嚴極的腿如果有單老大夫來打斷重新接過,那是萬無一失。可單老大夫如今也是年近七旬,體衰氣弱的老人了,能不動就不動,以嚴極目前的地位和情況,實在是請不動老大夫出面。

不能說老大夫沒有惻隱之心,而是做善事也講究機緣湊巧,意動得人,不可強求。

我雖然醫術比不得老大夫神乎其技,但有少府給我造的精巧器具,將他錯位的骨頭重新分開,另行矯正接好,也不算太難。用了大半天的時間,也就成了。

喬圖也窮,但比起鐵三郎、張典那些真正的窮鬼來又算富裕的,因爲他家裡還有個十分賢良的老母親。

嚴極在喬家借住兩年,喬母早將他視如子侄,待我把手術做好,她已經做好了飯請我上座。桌上除了大罐的黍飯、蘿蔔以外居然還有一大碗骨頭——這時候的飲食習慣,瘦肉不吃香,肥肉纔是好東西,骨頭是窮人吃不起肉,逢節纔買來打牙祭的佳品。

沒有輪值的鐵三郎和重病初愈的張典聽到我在給嚴極動手術,也就一起過來探望,順便蹭飯。

嚴極的腿被我打了石膏,用水盆架高高的懸起,無法動彈,只能躺在牀上讓喬母喂骨頭湯。他一開始的興奮過了以後,這纔想起一件事,歉然道:“雲姑,今天我不能送你……”

他一句話沒說完,鐵三郎已經搶了過去:“放心好了,我會送雲姑姑回去的!”

我看了眼鐵三郎那似乎比整架驢車都大的身軀,有些懷疑的問道:“你會駕車?”

“會,我有什麼不會的?”鐵三郎得意洋洋,把胸膛拍得山響:“雲姑姑,你別看我長得笨,可我手巧得很。”

他那黑熊似的身材,我只見到了蠻力,卻看不到絲毫手巧的樣子,聽他吹噓,我真是忍俊不禁:“你的手巧得起來?”

鐵三郎見我不信,急得一瞪眼,叫道:“雲姑姑,你不信我?”

他一面跳腳,一面四處尋求證人:“張大哥,嚴大哥,你們告訴雲姑姑,我的手有多巧。”

張典顯是有意捉弄他,但笑不語,倒是嚴俊不忍欺負老實人:“雲姑前些天不還稱讚我那驢車不顛不簸,十分安穩嗎?那就是三郎給我造的。”

嚴極載我的那輛車外形雖然簡陋,但坐上卻比以前接我和老師出診的牛車更穩,我即使外行看不出車裡的奧妙,也知道那車在防震方面肯定有獨到的手藝在內,卻不想它居然是鐵三郎造的。

“想不到那車是你造的,果然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讚歎一聲,又有些不解:“你既有這般手藝,怎麼卻跑去做期門衛?”

鐵三郎嘿嘿一笑,揮了揮手:“當了匠戶,跟入奴籍也差不多,我纔不幹。”

我頓時啞然,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商賈位卑,則財貨不通;匠戶位卑,則科技難興。這是……”

我本想說這是國家落後的原因,但這麼些年處在宮禁裡,沒有前生跟同寢室的同學們開臥談會,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意興,一語未畢,便即收聲,轉道:“你這選擇也不錯。”

略說了會兒話,我留足了分量的藥,便出言告辭。

鐵三郎駕着驢車送我:“雲姑姑,天色還早得很,你這就回宮嗎?”

老師已經替我把給太后開刀的日期報了上去,如果我運氣不好,估計今天就是我在長樂宮外行醫的最後一天了。

想到這裡,我不禁有些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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