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城上的士兵已衣不解帶多日, 連日的拼殺讓每個人都沾滿血腥氣, 城頭的硝煙味即便被風吹着都無法散去。
寅時三刻,卯時未到時, 城垛上正到輪班時間,纔上來的士兵肚子裡裹着熱乎乎的食水,渾然覺得這料峭的寒夜也不這麼冷了。於是精神愈發凝聚, 目光在城頭的火把裡炯炯地射向遠處黑暗。
沒多久, 士兵的耳朵聽到了異響。
今夜無雪,只颳着漫天的風,卷着塵土撲面而來。
聲音很細微, 不仔細聽不出來。
但守城的士兵早已練就了一雙非凡的耳目,加上這些天金兵的連番攻城,警惕心比往日更強十倍。
他看到有一閃而逝的黑影在城下幾丈外閃動,全身一震, 毫不遲疑地擊響了戰鼓,以此傳信。
鼓聲雷動,全城士兵不見一絲慌亂, 迅速有序地展開守城戰。
弓箭手開始拉弓放箭,因爲天色還沒有亮起來的緣故, 箭尖所指之處全是模糊的影子,但箭如雨下, 即便不能一箭射穿對方的心窩,也足以將他們暫時逼退。
這樣想的弓箭手們卻很快發現對面的反應與他們所料完全相反。
那些零零散散的影子越來越多,而且不顧從城頭射下來的箭, 不要命似的往城下衝了過來。
士兵們微怵,有人喝道:“放箭!繼續放箭!”
迴應他的是一聲轟鳴振聾發聵地響起,強烈的氣勁掀飛了城垛上幾個士兵,不等其他人探頭查看究竟發生了什麼,第二聲轟鳴讓城牆都彷彿搖了搖。
忽然,江重雪躍到城牆上,他似乎是說了什麼,但衆人被炸得耳鳴陣陣,只隱約聽到“震天雷”三個字,悚然一驚。
城上籠了一片塵土飛沙,已經不能視物,但轟鳴聲還在繼續,江重雪聽到城門下發出的喊叫聲,心知不好,這樣下去,再厚重的城門也遲早被炸開。
周梨這時衣袂帶風地掠了上來,嗆着一口塵土對他道:“城門口被震天雷炸得……”
她還沒說完,再次被一道轟響打斷,江重雪指了指城下,周梨當即明白他的意思。
兩人分別躍出了城牆,莫金光上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他們的身姿被城下的煙塵掩蓋。
這震天雷響得莫名其妙,按說城上日夜有士兵守衛,不可能讓金兵潛行過來在城下埋好震天雷。
如果是用手扔的,震天雷的威力極大,是普通火-藥的幾倍,一旦炸開,波及極廣,扔的人也會難以倖免,因爲根本來不及逃出爆炸範圍。
除非把引線做得極長,但那樣一來,爆炸的時間也會被拖長,宋兵完全可以在爆炸前就把引線切斷。
兩人躍下城牆後,周梨一劍揮開了面前的煙塵,反手切斷了一名冒死往前衝的人的脖子。
那人倒地後,周梨才發現這不是金兵,是梅影的人。
他手裡摔下一樣東西,是點燃震天雷引線的火折,而他半敞的衣服下,周梨看到了他纏在腰上的一圈震天雷,她無聲地動了下嘴脣。
她猜到了他們不要命,但想象力還是低了一點,沒想到他們不要命到了這種地步。
江重雪往前直衝,周梨看到他的身影,於是回身往後掠,再次登上城牆。
嶽北幽戎裝著身,已經來到,問:“如何?”
周梨迅速把情況向他一說,他眸色變了變,但很快做出反應。先命射箭的士兵停下,這種可見度,即便射箭也無法射中,只會浪費箭矢,何況對方是抱了必死的決心而來,即便被亂箭射中,也可以在死前的那一刻把震天雷引爆。
轉過身,嶽北幽找到莫金光的身影,請他讓胭脂樓的弟子飛下城去殺敵。
莫金光應下,把城頭交給溫小棠,率衆躍下城去。
溫小棠來不及對他道一句小心,轉而被塵土嗆得胸口一陣憋悶,捕捉到莫金光在城下蛟龍般靈活的身姿。
他忽然展開手,對一名士兵道:“把弓箭給我。”
那名士兵見他弱不禁風,但被他銳利的神色震懾,連忙把弓箭奉上。
溫小棠掂了掂弓箭的分量,捻箭搭弦。
嶽北幽偶一回頭,看到他開弓的姿勢無比漂亮,不由低讚一聲。
一箭穿破朦朧的煙塵,隱約看到人影搖晃一下,繼而倒地。
溫小棠是向那人的心窩射的,而且力道很足,絕不容他死前有點燃引線的力氣。
他射完這一箭,胸口的憋悶感更重,低咳了幾聲。
一邊咳一邊再次展開手,那名士兵沒想到他箭法如神,連忙恭敬地把箭一支支遞上。
對面的人前赴後繼地送死,不止是梅影弟子,也有金兵。
慕秋華與完顏摩的計劃原本是五十人,但在一個時辰前,兩人就這個數字做出了改變,在詢問過胖瘦二人還剩多少震天雷後,便決定將餘下的震天雷全部綁上梅影和金兵的腰腹,命他們衝向城門。
滾滾轟鳴聲中,洛小花與迎面向他揮劍的胭脂樓弟子對了幾招,目光不停地在戰場的濃煙裡梭巡。
他與未染衝散了,急切地想要找到她,浮一大白把面前的人逼退後,他連忙縱身就跑,以免又被黏上。
沒看到未染,卻率先看到了陸蘊。
陸蘊渾身哆嗦,進退維谷,緊緊捏着手裡的火折,把它背在身後,很怕一不小心,這火折就會自己跑去點燃引線。
“你杵在這兒幹什麼?!”洛小花恨不得打他一頓,讓他清醒清醒,“要麼死,要麼逃,你是要死還是要逃?!”
陸蘊一口氣無法喘勻,“我,我……”
“怕死就快逃!”洛小花一拳揍上他腦袋,揍完他便不再與他廢話,撒丫子跑了。
陸蘊趔趄着倒退,意識到再這麼下去只有等死的份,不管能不能逃得了,至少還是要試一試。
他在混亂中屏息,瞅準了一個暫時無人的方向,發足狂奔。
他要活,他要活!他不想死!
陸蘊在撲面的狂風狼煙中疾馳,他扔掉了火折,把天虹劍牢牢擒在掌心。他迎風落淚,恐懼感把他淹沒。
如果死人真的有靈,他希望爹和大哥保佑他,讓他活下去。他知道自己沒用,被爹和大哥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一定很生氣。
這些日子,他都把自己活成什麼鬼樣子了。
只要他逃出去了,他一定好好地活,絕不再這麼怯懦了。
他要好好地……活。
陸蘊跑着跑着,忽然覺得身體微痛,他原想不顧那疼痛,繼續邁步,可是痛楚越擴越大,令他不得不停下。
低下頭,他看到一支箭從後背貫穿了他的胸口,甚至箭尖還冒了出去,正在滴血。
那一箭遠從城頭而來,由溫小棠拉的弓。
溫小棠並不知道那是誰,他只是對準了那道移動的黑影罷了。
溫小棠射完這一箭,改變方向,再去瞄準其他人。
陸蘊悄無聲息地倒地,周圍滿是喧囂,無人注意他,也無人在意他。
他在死前僥倖地想,也許這次老天爺還會眷戀他,不讓他死,讓他可以繼續躲過一劫。
他想完沒多久,就湮滅了聲息,眼睛睜得大大的,無神地望着天空。
天虹劍落在了死人堆裡,劍鞘與劍嚴絲合縫,即便再張揚,也無法綻開一絲光亮來,就這麼生生凝結在劍鞘裡。
洛小花沒有看到陸蘊的死,身邊有很多人倒下去,他沒有一個個地去看,他急於找到未染。
忽然,一抹熟悉的刀光閃過他的面頰,洛小花和那刀動過幾回手,一眼便認出來那是金錯刀。
要命,洛小花趕緊往另一個方向跑,他雖然挺喜歡江重雪,更喜歡和他打架,不過不是現在,他不想被江重雪拖住。
洛小花的腳才跨了幾步,又驀然轉過頭。
他的鼻翼忍不住翕動,香氣,他聞到了未染身上的香氣。
他看清了周梨正與人動手,而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未染。
未染逐漸落了下風,她一邊打,一邊揮斥那些綁了震天雷的人往前衝。
人終究是畏死的,報必死決心者只在少數,未染見誰不肯去,便率先殺了那人,殺雞儆猴。
周梨纏住了她,讓她沒有餘力去管別人,已經有不少人開始畏死的往回奔了。
不過那些人並沒有走出太遠,一道身影旋風般刮過來,所到之處,那些逃兵的脖子便被扼斷了。
洛小花看得心都提了起來,他雖然沒有看清是誰,但已肯定除了慕秋華沒有第二人有這麼快的身法。
他連忙想衝到未染身邊,一道人影截住了他。
莫金光一劍挑起洛小花的衣袍,洛小花不想和他打,怒道:“不去多殺幾個金兵,纏着我做什麼,笨蛋!”
他罵完回頭,發現未染已與周梨打到城下去了,有幾個金兵還在不怕死地往城門口衝,現在城下是最危險的地方。
他心中愈發地急,愈急就愈亂,幾乎是毫無章法地催動體內真氣。
突然,他運行受阻,莫金光的劍架住了浮一大白,他卻在這當口哇地吐了口血。
莫金光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這一劍他雖用了內力,但即便沒擋住也不至於傷他至此。
洛小花體內的毒阻礙了他的內息。
他頭暈目眩,從昨晚到現在,他已經吐了好幾口血。他這人向來比猴子還要多動,從不知疲累,現在卻覺得累極。
這個念頭浮起,他便真的撐不住了,身體搖搖欲墜。
莫金光把劍往回一收,浮一大白沒了支撐,連帶着它的主人一起摔了下去。
洛小花的臉緊貼着血流成河的地面,還在想着未染怎麼樣了,然後身體一陣劇痛,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睛。
洛小花的眼睛一閉起來,城門口便傳來一聲巨響,這聲響令所有人都停頓了那麼片刻的功夫。
一陣濃煙散去後,衆人看到那兩扇厚實到難以撼動的城門終於被炸開了,露出一個猙獰的大洞,燒得焦黑,幾塊可憐的木板不甘心地搖晃幾下,也一併掉落下來。
一名金兵看城門總算被炸開,按照命令,連忙吹起了號角。
號聲傳出幾裡,後方的完顏摩早已領大軍集結完畢,聽到這號角聲,全身都振奮起來,兵器往前一指,下達了命令:“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