僞裝

“我有一個問題, ”楚墨白忽然說:“姑娘, 你家掌教讓你來問我們意欲何爲,爲何他不直接來問我們。”

未染嫵媚地笑, “掌教看你們這麼多人,他害怕得很,所以叫我先來問你們。”

“是麼, ”楚墨白道, “我看你家掌教不是害怕,而是嘴巴有問題。”

未染道:“你說什麼?”

楚墨白神色不變,“你家掌教分明就在你身邊, 卻還要由你來代勞問我,自己卻不開口,那他豈不是嘴巴有問題?”

廟內一片詭異的肅靜。

未染開口笑了兩聲,微微避開了楚墨白的目光,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她的底氣已不如前一刻那麼足,綠先生隱匿在黑暗裡看不清, 但是洛小花的臉色已變了,就連屋頂上的伏阿都隱淡了原本看好戲的神色。

這幾人如此反應, 楚墨白便更明白了,他沒有猜錯, 於是他質問道:“你們把靈吉道長如何了?”

周梨震驚不已,其餘人臉都扭曲起來。

昏暗中,只有頭頂破開的屋頂亮着月光, 那矇昧柔軟的清光加上在廟內慵懶飄散的香氣,彷彿跌宕出奇異的纏綿來。

周梨看到靈吉道長扭了扭胳膊,嘴角綻出一抹笑。

此刻她透過月光看過去,才發現道長的眼睛極其深邃,亮得詭異,方纔不過美玉韜光而已。

他的眼睛一亮起來,加之嘴角的笑,完全與仙風道骨的靈吉不一樣了。

靈吉道長擡起頭,衝楚墨白微笑,連聲音都變了:“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話音未落,莫金光急退。

他離靈吉道長最近,靈吉的衣袂還往他身上飄。

莫金光退到一側,後背都滲出冷汗。

幾個點蒼弟子不可置信,尤其是宋遙,待聽到他開口說話,確信了這根本不是自家掌門,頭低下去一看,可他手上的劍的確是靈吉道長的劍。

一個武者,絕不會失了自己的劍,除非他已遭遇不測。

宋遙眼中爆出血紅,頭腦一熱就要衝上去,身邊幾個師兄攔住他。

靈吉道長在入夜之前曾和莫金光一起去觀測周圍地勢,他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來,而回來的,已非他本人。

現在這人頂着靈吉的人-皮面具,讓人無從知曉他的真實面目。

莫金光口舌乾燥,全身一陣陣地發冷,他恍然記起他和道長在外探路時,的確因爲迷路分開過須臾。

但只是須臾而已,難道再遇見道長時,就已非他本人了麼。

所以,他是和梅影掌教一起回來的?他被這想法激得渾身冰冷。

楚墨白冷聲道:“你應該告訴你的手下,在與你打鬥的時候多出幾分力,那就不至於叫我看出破綻。她招招對莫掌門下死手,對你,卻一直避重就輕。”

那人笑着看向未染:“聽到沒有,早叫你不要手下留情,難道你還覺得,憑你的武功能傷了我不成?”

未染從桌子上跳了下來,垂低了眉目:“掌教教訓得是。”

“靈吉道長”撫掌幾下,讚許道:“不愧是楚大俠,好厲害的眼力。”

他的聲音很啞,不是靈吉道長的聲音,恐怕也不是他自己的聲音,他故意改變了聲線。

周梨微覺奇怪,臉遮住不讓人看到尚能理解,連聲音都要僞裝卻是爲什麼。

朔月亮起鋒芒,楚墨白飛身到了院子的空地上,側過身子,遙遙與廟裡的“靈吉道長”對視。

那人笑着掠了出去,尚未站定,楚墨白一劍刺去,口中淡淡道:“賜教。”

那人避開後退,好像很清楚劍的走勢,這一避恰到好處。

三十招內,楚墨白不斷地進,他就不斷地退,始終只是防守,似乎沒有進攻的意思,只偶爾用手上靈吉道長的劍格擋一下而已。

廟裡的衆人湊在門前觀戰,陸藉邊看邊道:“這個梅影掌教看來也不怎麼樣。”

這句話正中各派弟子們的心思,臉色轉而變喜。

陸奇風卻十分責備地盯了他一眼,“你是這麼覺得?”

陸藉不知哪裡不對,茫然:“爹的意思是……”

陸奇風多少有些恨鐵不成鋼,冷冷揮袖。

陸藉就像吞下了一顆蒼蠅,不敢再發表什麼議論了,又想到陸蘊還生死未卜,臉色更加難看。

莫金光正好站在他們身邊,趕緊給他們父子兩和個稀泥,“陸師弟年紀尚小,所以看不出來。楚公子的劍招裹挾春風渡,十分凌厲,這人能輕易避開已是不凡。他始終不出手,要麼是想先探一探楚公子的深淺,要麼就是……”

他沒有說下去。

但幾位掌門人心底已如明鏡。

這人看上去很清楚楚墨白的劍法有幾斤幾兩,根本不需要再探其深淺,他不出手的原因,恐怕就是故意吊着楚墨白,想與他玩一玩而已。

誰不知道楚墨白的春風渡相當厲害,這人居然敢在和楚墨白動手的時候有這種閒情逸致。

莫金光目光一飄,卻發現自己這個稀泥和得不怎麼樣,陸藉的臉色更白了。

莫金光實在不是個當和事老的料,他說陸藉“年紀尚小”,正好戳中了陸藉的痛處。

陸藉和莫金光在年紀上相差不過兩歲,但是莫金光現在的身份和武功都高過陸藉幾頭。

誰都能用這句話安慰陸藉,偏偏莫金光不行,莫金光即便再被人指摘他不如少時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怎麼也比陸藉要強得多。

莫金光頓覺尷尬不已。

五十招過後,那人依舊嫺雅地防守,楚墨白不免有了殺氣。

他極少顯露殺意,即便是幾年前圍攻江北,也未有哪個對手逼他露出這種凌冽的氣息來。

殺氣似乎是不適合春風渡的。尤其春風渡如此溫和綿厚,怎能與殺氣沾邊。

可是周梨覺得不對。

任何一門武功,它的最終目的,都是爲了殺人,春風渡也不例外。

柳長煙輕嘆一口氣,其實不然,修煉春風渡者,喜怒哀樂之情都不可太盛,而殺意也是一種情緒。

《黃帝內經》有言:“怒傷肝、喜傷心、憂傷肺、思傷脾、恐傷腎。”便是和春風渡一樣的道理。

那人大概看楚墨白開始認真了,不由也露出了一點真實的實力。

他忽然衣袂翻飛,周身涌起一股怪異的氣息,出手鬼魅一般。

周梨大驚:“這內息。”

她猛地回頭。

陳妖看她這麼驚訝,不免奇怪,周梨的江湖經驗不是很足,應該看不出什麼門道來:“你見過?”

江重雪的拳頭攥得極緊,周梨聽到他骨頭格拉作響的聲音,眼底一片晦澀。

這是江重山曾經使用過的內功。是江重山從聖教的石碑上偷學來的。就是這門武功,害得江重山走火入魔。

當然,江重山所練的是顛倒錯亂的內功心法。這人作爲掌教,所練必是正統。

壞字經。

一門極端詭異邪惡的武功。

楚墨白感知到了他內息的變化,擡起頭看他。

“終究不是我的東西,用得實不趁手。”他語氣淡然,隨手把靈吉道長的劍拋給了伏阿,往衣襯裡摸索,手上便多了一管笛子。

橫笛在脣,吹響了一個音,一段曲子如流水淌出。

笛聲清幽曠遠,他用了至高深厚的內功,使這笛聲傳出數裡,遍佈整個山谷。

笛聲中的內力太過深厚,衆人的內息都發生變化,連忙運功抵擋這笛聲。

曲子分明是很幽遠的,但被這人吹得滿含肅殺。

笛子倒是應景,是墨色的,漆黑鬱郁,彷彿能掩掉明亮光彩。

周梨變了臉色。

這支曲子,怎麼這麼熟悉?

沒有花費她太多的時間,她就想起來了,她聽過這曲子,而且,不止一次。

周梨道:“重雪哥哥,這是不是……”

話未說完,她就聽到江重雪驚訝地低語:“謝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