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氏動彈不得,心底的滋味卻是五味雜陳。
一直以來,她都以爲自己心底最大的願望便是報仇,所以天浩從小她便是這樣教導他的。那個時候,她心中既不在乎老爺,也不在乎天浩,滿心皆是復仇!可現在看來,天浩正一步一步地朝着目標前行,越靠越近。可似乎有什麼事,變得不對勁……
孫氏眨一下眼睛,一滴淚自眼角滑落,心底隨之一陣鈍痛。她恍然,似乎這麼多年下來,有些人、有些事在她尚無察覺時,便悄然進入了她的心。
就好像剛纔,當她從下人的口中得知老爺逝世時,整個人瞬間便懵了!站在那兒,久久不能動彈。若非是曼綺過來,只怕她還在站着那兒,不知所措。之後便跟着曼綺一路來到主院,準備向夫人問個究竟。
她從未想過老爺竟是折損在天浩手中!
這麼些年,她雖時時告誡天浩,欲成大事,必得心無旁騖。可沒想到天浩竟會將自己的父親也排除在外,對他痛下殺手!若是這會兒天浩在她面前,她一定要好好地質問他!可現在說這些都晚了,再如何做也換不回老爺。
孫氏傷心不已,昔日與老爺從見面到相許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如今兩人卻已經陰陽兩隔……
或許是因着她心底對老爺有愛,纔會對方纔痛不欲生的夫人心生愧疚。她是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老爺與夫人之間的情感遠勝自己。所以當夫人方纔責罵她時,她才能始終不還口。
想着自己生養出來的兒子,做出這等讓人無法容忍的事情,孫氏這心中真是說不出這種滋味……
屋內,蔣氏哀慟不已,默默垂淚。清然亦不知如何開解,只能陪在身邊。
蔣氏淚流不止,哽咽中娓娓向清然講述她與阮忠的故事……
兩人相識於少年,那個時候蔣府是京城的大戶人家,而阮府則名不見經傳。兩人相識之初,這天下還不姓季。當時的皇帝是個昏庸無能的暴君,有志之士紛紛起義反抗,而蔣家那會兒還是朝廷的棟樑。
阮忠那會兒已經被蘇大同選中,是他的弟子。蘇大同是隱士高人,前朝皇帝極力想要拉攏,卻不得其法。之後便下旨昭告天下,說蘇大同乃反賊,人人得以誅之。
在這樣的情況下,蔣氏卻同蘇大同的親傳弟子一見鍾情,幾乎便是犯了當朝的大不韙。於是兩人約定,在天下不平之時,就一直偷偷地在一起。等到天下平定,再言其他。
可即便如此,還是很快被她爹發現。她爹是一心忠於前朝,自然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同阮忠在一起。起初便是將她關在府中,連門也不能出,她心急如焚,便同爹幾次三番地起爭執,明知前朝已是強弩之末,何必還苦苦掙扎?
但她爹有自己的堅持,無論如何,不同意她與阮忠的事。甚至準備在朝中大臣中擇一個門當戶對的,將她嫁出去,好斷了兩人的念頭。
她得知後,便絕食抗議,並撂下狠話,若是爹執意如此,那麼出嫁之日,便是她入殮之時!爹雖震驚,卻不爲所動,大概是認定了她不會如此。娘就不一樣了,娘到底是婦道人家,不懂那些朝政上的紛爭,只知道女兒便是自己的命。眼見着她真的越來越虛弱,娘終於決定違背爹的命令,偷偷將她放出去。
孰料,還未等離開府邸大門,便被爹發現,抓了回來。爹當着她的面,狠狠地訓斥娘,甚至要用家法懲治。她氣極,將娘護在身後,不管不顧地同爹爭執。
不知是她的話觸動了爹的心,還是別的什麼,最後爹竟妥協了。只是有一條,離開了家門,便再不是蔣府的人。日後生與死,皆與蔣府無關。她知道這是爹最大的讓步,便跪下,叩別了爹孃,獨自一人,離開了府邸。
然而和阮忠在一起的時間不過半年,他便因着打仗,而離開了京城。因着她是女子,不方便隨軍,只得留在京城內他添置的小房子裡,獨自一人等着他。
在他臨走的前夜,他們簡單地舉行了洞房花燭,他知道她爲他受的苦,流着淚承諾,一定會對她好一輩子!那一夜,兩人和衣而眠,什麼也沒有發生。他說不能在還不能給她幸福的時候,便奪了她的清白。若是他在外有什麼意外,她還是清白的黃花閨女,可以嫁給別人。
她雖不喜歡他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但卻爲他的這份心所感動。在她心底,更是堅定了要一生一世守着他的信念!
他這一走便是三年半,那一千多個日夜,於她而言便是一種煎熬。期間娘曾偷偷地來看過她,見她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淪爲洗衣煮飯挑水砍柴什麼都會,娘哭了一場又一場。只是孃的百般勸說沒有半點用處,見她鐵石心腸,娘只得哭着離開。
後來,起義軍攻入京城,她爲避戰火,如流民般四處逃難。同孃家人也徹底斷了往來,等到天下平定後,想要再找爹孃,卻聽說他們死在了戰火中。
那段時間,她東躲西藏,好容易等到新皇登基,建立大朗王朝。她以爲她可以回京,找阮忠,卻發現那個時候京城戒嚴,暫時不允許如她這般的流民進城。
她求助無門,身上的銀兩也早已沒有了,便靠着四處給人家當短工,混口飯吃。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就在她走投無路、山窮水盡之時,阮忠出現在她面前!
她看着身穿鎧甲、威風凜凜的阮忠,聽旁邊的人說他已是當朝的大將軍,戰功赫赫時,心底第一次生出了自慚形穢的感覺。那個時候,她面黃肌瘦,雙手蒼老,看上去哪裡像是花樣年華的女子?
這樣的她怎麼去匹配他呢?若是叫人知曉她,豈不是要嘲笑他?種種顧忌使得她心生退意,無數次地告訴自己,這一生就這樣吧,他們之間到底是有緣無分。
之後,她站在阮府門外,本想着遠遠地看他一眼,便永遠地離開京城。
然而那一日,她站在府外,看着裡面張燈結綵時,心底痛不欲生!無意間才聽得旁人說,他這一切都是準備迎親用的……
這樣的話聽在耳中,彷彿是晴天霹靂!她爲他受盡磨難,放棄了爹孃家人,換來的卻是功成名就後,他的另結新歡?她很想衝進府裡,找他問個清楚。可低下頭,看着自己一身補丁無數的粗麻衣裳,便無法鼓起勇氣走上前去。
徘徊許久,終究,她深深地嘆一口氣,轉身離去。
“蓉兒?”身後傳來久違卻熟悉的聲音,“是蓉兒嗎?”
蓉兒……
蔣氏身體微微一震:這是她的閨名,除了孃家人外,知道的只有阮忠一人。她眼淚滑出眼角,有多久沒有聽見有人喚她“蓉兒”?有多久沒有聽見他喚她“蓉兒”?
他還記得她!縱然是他即將大婚,都不曾忘記她!知道這一點,已經足夠。她不敢回頭,不敢面對他,但她清楚地知道,他就在她身後!那一瞬間,宇宙洪荒,彷彿都禁止了一般,周遭沒有了聲音。只有她和他……
突然,她拔腿就跑,然而沒跑出幾步,便被一個熟悉的懷抱擁住。他深情滿滿地說:“蓉兒,我知道是你!我回來了!我信守諾言,回來了!”
他溫熱的氣息拂在她的脖頸處,弄得她心癢癢的。她的身體抑制不住地輕輕顫抖,黯啞着嗓音,說:“對不起,您認錯人了。我不是蓉兒。”
“不可能!”他篤定地笑,“縱使在人海茫茫中,我也能一眼就看見你。蓉兒,這些年你受苦了。我回來後第一件事,便是找你,可一直沒找到你。你到哪兒去了?”
聽着他的話,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阮忠,你回來晚了,我們之間不可能了。”
“胡說!你未嫁,我未娶,我們之間永遠沒有晚不晚這一說。”阮忠輕責道。
她猛地轉身,指着他府邸外的大紅絹布,問:“你何必騙我?你都要娶親了!阮忠,我承認,這些年我一直都在等你,但無論如何,我不會爲人妾侍!”
“傻丫頭,說什麼呢?”阮忠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水,“這是爲你準備的。”
她怔怔地看着他,隨即飛快地搖頭:“不可能!你都不知道我在哪兒,怎麼會準備這些?”
阮忠深情地說:“正是因爲我遍尋不到你,所以纔想了這一招。等你回來,一定能找到我。若是看着我做這些,只怕會生氣,想要質問我。這樣一來,你不是就回到我身邊了?”
她詫異地看着一臉得意的他,竟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之後的事,便是順理成章。她順利地嫁與他,成了他的妻。接着,他們的兒子天策出生。近三十餘年的夫妻生活,他們始終伉儷情深……
蔣氏回憶起往昔的甜蜜,臉上隱隱可見少女般的羞澀。清然在旁聽着,亦是羨慕不已:“娘,您和爹之間,有這樣的過往。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