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暮色降臨,楊妃的心情也隨着日落西山而跌入谷底……
冷宮內,除了楊妃外,還有旁的人,都是之前犯了大錯被季舒玄關進來的。只是那些人已經在這兒待了許久,有的是數月,有的甚至是數年。
她們中絕大多數人都已經精神失常,一到夜深人靜之時,這些人中就有人或是大聲喧譁,或是又哭又鬧。白天倒是沒什麼,晚上聽來就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香茗聽着外面的聲音,連忙將門窗都關好,來到楊妃身邊。楊妃看她一眼,問:“香茗,你在害怕嗎?”
“娘娘,這兒陰森森的,白日還好,這一到入夜,那些聲音聽起來,好恐怖,像是……鬼魂!”香茗點點頭,聲音中略帶了哭腔。
楊妃輕笑道:“怕什麼?這個世界上,人才是最恐怖的!我們在這後宮之中,什麼樣的人沒見過?連人都不怕,還怕鬼嗎?”
香茗愈發地靠近楊妃,小聲說:“娘娘,您別說了,奴婢真的有些怕。”
楊妃起身,來到窗邊,那些聲音便聽得愈加真切。她淡淡地說:“香茗,就一個晚上,明晚你就能離開這兒,而本宮,也沒有明晚了。”
“娘娘,您放心,您到哪兒去,奴婢都是要跟着的!”香茗信誓旦旦地說。
“傻丫頭!”楊妃薄責道,沒再說話。
對於香茗來說,這些淒厲的叫聲就是可怖的,大概也是這丫頭心思還單純些吧。從前她似乎也是怕這些的,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便對這些鬼神之說無所畏懼了。
是從她第一次下令去害死那個剛入宮的小貴人嗎?她至今都忘不掉,那個貴人臨死的時候,對她的聲聲詛咒!那天夜裡,她一夜未眠,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感覺到那貴人入夢來找她尋仇。接連幾日,她都有些心神恍惚。
可在那之後,她的手上沾染了越來越多人的鮮血之後,就再不會做噩夢,再不會爲了這些小事而日夜不安。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將這些事都看淡,心裡心心念唸的只有皇上的恩寵與自身位份的尊榮!
楊妃站在那兒,仔細回憶着進宮的這些年頭,不知爲什麼,很多事都記不清楚。可從前在家中和爹孃在一起的,卻還歷歷在目。
爹孃……
自事發到現在,也有幾個時辰,她突然想起了家中的爹孃。她雖說不像李妃出身那般煊赫,可也算是富貴之家。自小便被娘當作掌上明珠般地呵護着,小時候爹爹對她一般,家中有兄長,爹爹自然是更喜歡兄長的。
可是自從她七八歲,模樣越來越俊俏之後,爹爹就對她刮目相看,找了許多人來專門教她琴棋書畫各種技藝。曾經一度,爹爹對她比對兄長們還好。那個時候她還小,什麼都不懂,只以爲爹爹突然開始喜歡她。後來娘有一次無意中才說出了原因,原來爹爹只是想讓她能夠被選入後宮,成爲寵妃!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什麼是後宮,什麼是寵妃,只知道這或許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爲娘但凡提及此事,都會愁眉不展,有時甚至會默默流淚。
爲了不讓娘流淚,她開始在學習時不認真,起初爹只是訓誡她,後來發現是孃的原因後,就動手打了娘。那還是她第一次看見爹動怒到需要動手,那一天把她嚇壞了!她抱着娘,拼命地哭,拼命地求,拼命地保證,爹終於作罷。
從那以後,她再不敢不認真,就這樣一直到及笄的年齡,一直到成爲後宮中的女人。臨入宮前的一晚,爹和娘都找過她。爹說,一定要想盡辦法在宮裡出人頭地;說以她的聰慧與樣貌,一定可以寵冠六宮。娘卻在當着爹的時候,囑咐她要更好地伺候皇上;在爹離開後,悄悄地囑咐她,不求她能寵冠後宮,只求她能平安終老!
她心中明白,娘纔是這個世上對她最好的人!
原本她也想好,進宮後便如娘所說,保全自身就好。可是當她第一次看見皇上,便再也移不開目光。她在心底告訴自己,皇上就是她要尋的一心人!
自幼讀詩詞,最羨慕的便是“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那會兒她就想找一個一心人。在得知要入宮的那刻起,她將這個心願深埋心底,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嫁與帝王,只怕是這天底下最沒辦法一心的!
然而,這些道理在她動心的那一刻,便通通被她拋在腦後。她只知道,無論皇上身邊有多少人,她都一定要成爲最得寵的那一個!她將當初答應孃的話忘掉,將爹爹的囑咐記在心中。雖說她不求出人頭地,不求榮華富貴,可只有得到了這些才能成爲皇上的寵妃!
於是,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做這後宮中開得最豔麗的那朵花!
事實上,在蘇諾語入宮前,她的確也算的上皇上身邊極得寵的女人。皇上總願意多在高陽殿裡待着,哪怕有時候不叫她侍寢,也願意她陪在身邊說說話。她心裡清楚,皇上待她,同旁人是有所區別的。
可自從蘇諾語出現後,一切就都變了……
楊妃看着屋內昏黃的燭火,緩緩又流下眼淚來。當時過境遷,繁華過去,她終於知道,帝王之寵是這世上最靠不住的!而無論到何時何地,最能溫暖她的唯有孃的懷抱和那一聲聲慈愛的“囡囡”。
“娘娘,您怎麼哭了?”香茗來到她身邊,小聲地問。
楊妃一瞬不瞬地看着飄搖的燭火,緩緩道:“我好想出宮,我想見見我娘……”
明日就要死了,可是在死之前竟然不能同娘告別。若是娘得知了她的死訊,不知道會有多傷心!她到底是辜負了孃的期望,也忘記了孃的囑託。若是從頭至尾,她都能按着孃的教誨,不求盛寵,只求安穩,那麼現在她至少還會好好地活着。
香茗沉默着,不知該如何安慰或是勸告,只能默默地握住她的手。
楊妃察覺到溫暖,微微偏頭,努力笑道:“沒什麼,只是沒能做到她的囑託。”
“娘娘……”香茗喚道。
楊妃不願在臨死之前再哭得傷心,拍拍香茗的手,說:“好了,睡吧。最後一覺,要睡得香香的!”
香茗點點頭,轉而去給她鋪牀。說是鋪牀,其實並沒什麼,不過是些稻草和一牀已經發了黴的破舊褥子罷了。
楊妃看一眼門的方向,那外面依舊是那些女人們絕望的聲音。說起來,但凡是進宮爲嬪爲妃的女子,哪個不是千嬌百媚?哪個沒有光彩照人的年歲?
若是在宮外,找個好人家嫁了,只怕早已是兒女成羣,每日的歡聲笑語。總好過現在這樣,如花的年紀便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冷宮之中,每日吃的是發了黴的飯菜,穿得是些又髒又破的衣衫。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只偶爾會有年老的僕役來按時打掃。
平日裡,最好的活動,便是在院子裡曬曬太陽。夜裡,便是像現在這般鬼哭狼嚎、淒厲慘叫。那些負責看管的奴才,壓根就不會搭理她們,只會在她們太過煩人的時候,用鞭子抽打她們而已。沒有人會管,也沒有人會問,進了冷宮,除了等死,再無旁的選擇。
楊妃嘆口氣,這冷宮中的女人,活的真是連螻蟻都不如!所以,她寧願一死,也不願如她們一般卑微地活着。能夠在自己最燦爛的年華死去,總好過這樣瘋瘋癲癲、庸庸碌碌地活着好。
“娘娘,牀鋪好了。”香茗出聲打斷她的感嘆。
楊妃點頭,來到牀邊,只看了一眼,甚至連眉頭都沒皺,就上牀躺下了。
香茗本想安慰幾句,沒想到她這般坦然,一時間怔怔在那兒。
楊妃看出她的心聲,微笑着說:“睡吧,挺好的。”頓一頓,又說,“今夜你我一起睡吧。”
香茗點點頭,乖巧地上牀,靜靜地躺在楊妃身邊。
楊妃閉上眼睛,漆黑之中,她握住香茗的手,輕聲說:“香茗,明日我走之後,你不許做任何傻事!好好活着,便是對我最好的回報!我之前已經想了許久,本想將你託付給宮裡的妃嬪,可仔細想來,只怕她們都不會善待於你。你說說看,想去哪兒,我明日去求求章華。”
香茗聽着她這樣說,眼淚又奪眶而出。她大口地呼吸着,忍着不讓眼淚流出來,平靜些許後,方纔說:“娘娘,沒有您,去哪兒都是一樣的。”
“罷了,我明日去求章華,讓他一定多照顧你一些。從前我待他不薄,他也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想必不會太過爲難你。你再在宮裡熬上幾年,就可以出宮。到那時,就好多了。”楊妃緩緩說道。
明知她看不見,可香茗還是重重地點頭:“好!娘娘,您說什麼,我都聽。”
娘娘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能念念不忘她的事,無論如何,她也得先應下來,不能讓娘娘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