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四年,元月初八午後。
四年前李鳳寧不止親口說過,還下了明旨,令鳳未竟主理《赤月堪輿圖》的編修。
這世上能有《赤月堪輿圖》,乃是當年那位殷大人一手主理。那位尚且花了二十年才弄出個初稿來,旁人誰有那通天徹地的本事獨個挑大樑?所以朝中上下誰都明白這是皇帝寵愛夫君,想要分功給鳳家的意思。
可偏偏被寵的那個卻真心把這個當成頭等大事來做。他不甘心做個掛名的總攬,竟是每成一篇都要親自看過纔算。可他只一雙眼睛又能快到哪邊去?所幸宮務有鳳太后與貴君理着,他自己又沒個親生孩子要看顧,否則御史臺必然要拼命上摺子叫新帝收回成命。
才登基幾年,就熬死原配鳳後什麼的,寫進史書裡真不太好看。
不過外頭的紛擾,顯然傳不進棲梧宮裡。
元月初八還算是過年的,鳳未竟也還是沒把編修的事放。他連日埋在個邊陲小鎮的鹽礦裡,竟是連到了歇晌的時候都沒有發現。
身後彷彿是響起人聲和腳步聲,鳳未竟只當又是宮侍來勸他休息,便來個充耳不聞。只是緊接着,他眼前突然一黑,怔愣間才反應過來是有人拿手覆在他眼睛上的時候,便聽到有人在他耳邊吐氣:“清容,你又不乖了。”
那聲音入耳的時候鳳未竟便覺不好,待他拉下那隻遮住他視線的手再擡頭,果然看見一雙微惱的眼睛。
“謹安……”鳳未竟有些訥訥的。
他妻主勸他要珍惜身體,也不是一回兩回的。
李鳳寧雖然並不高興的,卻到底不肯對着他生氣,“午膳呢?用過沒有?”
鳳未竟連忙點頭。
廢寢就算了,要是都食都忘了,他身邊這個能叫人把整個書房都給燒了。
李鳳寧果然臉色稍霽,“那,去休息一會。”
“我看完這頁就……”鳳未竟並不覺得如何疲累,他正想再爭取一下,誰想李鳳寧聞言頓時臉色一沉。然後她二話不說,低頭直接就把他打橫抱了起來。
鳳未竟猝不及防,一聲低呼險險壓在喉嚨裡沒叫出聲來。他本來想叫她放他下去的,擡眼與她四目相對的時候,卻發現那一雙眼睛黑得發沉。他心裡一突,不由就放軟身體倚進她懷裡。
李鳳寧這才神色稍緩,抱着他一路去了書房的內室,把他放在榻上接着就解起他的衣衫來。
她心情不好。
鳳未竟垂着手,看着她俯身低頭爲他做些本該是貼身小廝做的事情。
婦夫這幾年,她向來是把他捧在手心裡的。在如今這個他本該歇下去的鐘點過來,又隱隱有點剋制不住脾氣,十有八九是前頭真有事氣着她了。
李鳳寧除了他的外衣之後,鳳未竟躺到了榻上。李鳳寧自自然然地伸手拉過薄被要蓋在他身上,然後被他拉住了衣袖,“前頭有急務?”
李鳳寧擡眼看他,卻沒說話。
“再陪我一會。”他不肯放開她的衣袖。
她眨了眨眼,輕輕一嘆,隨後還是如他所說的寬了外衣,上榻躺在了他身邊。
鳳未竟翻身,將赤月的帝王壓在身下。
才二十四的臉,當然遠沒到顯老的時候。可在御座上坐了四年,到底還是給叫這個人有了些不同。
鳳未竟伸手,輕輕撫着她的臉。
她與他初見在野楓林裡。鳳未竟至今仍然記得,那滿山遍野的紅色也無法壓抑下去的明快。她戲弄蕭令儀時,那雙眼睛流轉的促狹與得意熠熠生輝,讓他從來都捨不得移開眼。
但是連大學士贊她“沉穩”了,外臣說她“溫厚包容”了,宮侍說她“威儀赫赫,越來越像睿成皇帝”的時候,他看的卻只是越來越多的沉鬱和隱忍。
應該不是因爲阪泉。
鳳未竟不由得細細尋思起來。
李鳳寧雖不會說得太細,朝中大事還是會約略跟他提一下的。
阪泉的興建起初只是因爲安陽城內人太多,便在京畿尋了塊空地將領着匠戶的軍器監單遷了出去。阪泉離安陽說遠不遠,當天卻是回不來的,於是範聿上任時就闔家一道帶了過去。
到這兒其實還沒什麼,但是安平二年初範隨去了一趟阪泉之後,回來就聯合起殷六,勸服了許多京內的老字號去那裡開分鋪。
如今的範隨可不僅僅是範聿的弟弟。
他不僅是如今李鳳寧膝下長女的生父,他還管着宮中內庫之下所有的營生。再聯合上他從十來歲就開始赫赫於京師的招財名聲,一時間竟引得京里人心浮動,家家都想早點插只腳過去好分杯羹。
可憐李鳳寧整日間爲個阪泉焦頭爛額,拉攏威脅勸誘下套簡直諸般手段用盡,最後還是把李安都填進去鎮在那裡,才叫事態漸漸平息下來。
如今雖然依舊有人賊心不死,到底和緩了許多。而如果不是這個……
“阿時他……”鳳未竟試探着問,“不太好嗎?”
時家素與李鳳寧親厚,而蕭令儀無論公私也都與李鳳寧親近,李鳳寧不想連封賞都被人攔,便藉着“朕的乾弟弟”爲由先給令儀的夫君封了個郡君。如此既是賞了蕭時二家,也是給個身份,叫阿時能像過去一樣常來陪伴鳳未竟。
本想着是三全其美的好事,不成想阿時他年前產子時不太好,雖然到底是父子都救了回來,但御醫說只怕今後生養上“怕是難了”。
只是這回,鳳未竟顯然猜錯了。
李鳳寧長嘆一口氣,“前些日子,蕭明堂進來探我口風,意思是想叫我勸令儀納側。”她眉眼間又添一股鬱色,“但是對着令儀,我是怎麼都開不了這個口。”
鳳未竟瞧她神色,也知道自己不僅猜錯,顯然重又提起她的煩心事,不由得心下暗暗懊悔。“阿時年輕,還有希望。”他略頓,“就算他真像御醫說的那樣,郡君的封號也能護着他一點。”
李鳳寧一怔,隨即漾起一個淺笑來,“這麼說,要是令儀能說服阿時,你也不反對她納側?”
鳳未竟只嘆一聲。“別說是她了,就是你,”他低頭,捧着她的臉,“不論是誰,只要能叫你鬆快些的,我都會想法子弄進宮來。”
“不是說好了,這輩子都不許我再添人的?”李鳳寧挑眉。
“但是,”鳳未竟伸手點在她的眉心,“你看上去很不開心。”微頓,然後有點沮喪,“我卻什麼都做不到。”
“有你在我身邊就好了。”李鳳寧手上用力,彷彿擁抱什麼稀世珍寶一樣把他摟在懷裡,然後長長地吐了口氣。
“就只是這樣?”到底,這種話真是聽不厭的,所以他也沒打算掩藏那一絲笑意。
李鳳寧正想說什麼的,卻聽門外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啓稟陛下,兵部四百里急報。”
鳳未竟只見李鳳寧輕鬆的表情一凝,再開口時,聲音裡已經沒了那股輕軟,“什麼事?”
“馹落異動。”門外的聲音繼續說,“楚王、連僕射、宋侍中幾位已在宣政殿候駕。”
李鳳寧眉頭微蹙,眸沉若水,雖然轉回來看他的時候又回覆幾分柔軟,“清容……”
這會他能做的就只是對着她笑,“再大的事,要記得用膳,別餓壞了自己。”翻身,讓她可以下榻。
“你也是。晚上……”她起身,最後猶豫了下,“你先睡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