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着別人,”宮牆角落裡傳來一陣低語。“不過就是因爲之前侍奉過太主,瞧他耀武揚威的……”
手裡拿着茶罐的碧釧沿着臺階而上的腳步一頓,朝那裡瞥了一眼。
“呸,都已經出去了,還回來……”
這是在說他了?
碧釧笑了笑,卻不怎麼放在心上。
照外頭那些算法,內坊局其實該叫皇僕世家。碧釧進宮就直接劃去東宮,後來一路跟着連氏挪到棲梧宮,一路侍奉鳳太后十多年,真比自家血親還親近些。所以他雖然都已經出了宮,在妻主得了阪泉鎮的差事鮮少在家時又起了回來的念頭就不是多奇怪的事。至於鳳太后瞧在昔日情分上一口答應下來,就更不奇怪了。
進門轉左,去茶房裡指點着小幺兒去尋鳳太后喜歡的茶具,再自己動手用滾水沏茶,摸着杯子直到水溫堪堪比能入口再略熱兩分的時候,碧釧托起茶盤朝正室裡走去。
進屋,沿着牆根先走到鳳太后連氏身邊敬了茶,然後才繼續端着托盤走到下首那位客人那裡,低低地說了一聲“郎君請用茶”。
衣着相當華麗的男人似乎並沒有察覺到他的靠近,在聽到這一聲之後彷彿受驚一般猛地轉過視線瞪着碧釧,好一瞬才緩過來,拉起一抹僵硬的笑,“……碧釧,你回到父後身邊了?”
這話,怎麼聽怎麼一股子濃厚的尷尬意味。
不過碧釧在連氏身邊多年,早就練了出來,聞言只屈了下膝,笑道:“太主心軟,才叫我這種死皮賴臉的得意了。”
碧釧這話固然是有些故意貶低自己,不過出嫁男人還能進宮做奉侍,到底也不算假話了。雖然他的本意只是玩笑一句,更多隻是玩笑。因爲這位剛剛被他稱爲“郎君”的男人不僅是鳳太后庶女的側君,還是鳳太后的親甥兒,在這個頤安殿裡怎麼算都不是“外人”的存在。
但是這位同樣姓連的郎君聞言卻是一僵,隨後表情十分地不自在。
……咦?
碧釧忍不住眨了下眼。
這位雖說是連鳳太后親姐姐的兒子,卻是通房出的庶子。因此逢年過節時,正君帶進宮來拜見舅舅的孩子裡就不可能會有他。不過他成爲先帝唯一皇女李安殿下的側室後,幾乎一下子就與鳳太后親近起來。在碧釧看來,雖然或許要歸功於血緣帶來的親近,但是這位小連氏也的確是個明白人。
但是這個明白人現下這是……
雖然一肚子的疑問,碧釧卻仍然一臉沒事人樣地再度屈膝,然後回到鳳太后身邊侍立。
“父後,殿下她是母皇唯一的……”在靜默了好一會之後,小連氏突然之間高聲說了那麼一句。
但是沒等他把話說完,鳳太后便是一聲喝止,“夠了!”
雖然碧釧其實更該爲小連氏說話的內容而驚訝的,但是首先冒出來的,居然是那句稱呼的違和感。
“父後”……
對了,其實當今世上能稱呼鳳太后連氏爲父的,其實只有一個人。但是現在滿宮上下,在今上與鳳後的“父後”裡,在幾位小皇子小皇女的“祖父”之後,還有誰會記得這件事?
“郡王有郡王的職責。”連氏的語氣至少在碧釧聽來已經十分不好了,“不因爲她是誰的女兒,就該把她當什麼一樣地貢着。”
這話,還真就是那麼說的。碧釧心裡卻默默地贊同着。
敦郡王在阪泉當個縣令聽上去是委屈了,可主理阪泉那地方的範聿不僅是個實打實的能人,還是陛下的心腹近臣。在碧釧看來,根本就是“幹活有人去,好處她來拿”,何況就算陛下一時想不到,範貴君也不會虧待了他的母父和姐姐一家,吃穿住用必然都是極好的。這種除了點虛名什麼都有的好事,放到外頭去怕不搶破腦袋,這裡居然還有個不知足的?
碧釧仗着自己站得靠後,沒人會注意到他的表情,也不打算掩飾自己的一臉驚奇。
這還不是敦郡王正君呢,心就已經大了嘛。
屋裡,理所當然又是一陣死靜。
不過碧釧前頭那句話還真是沒說錯,鳳太后見小連氏一副臉上掛不住的樣子,不由得軟和了語氣,“我也知道郡王素來就好息事寧人,若是真有人怠慢,你只管叫她去跟鳳寧說。”
這話聽着……
不知道旁人是不是能品出味來,至少碧釧是覺得實在太明顯不過了。
他又擡頭看向小連氏。
分開說還不覺得,這一個稱“郡王”,一個叫“鳳寧”,聾子也該知道在鳳太后心裡誰纔是真正親近的那個了吧?
一時間碧釧都覺得微妙起來。
他家主子對那位“先帝唯一皇女”,可是從來都不喜歡的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
碧釧眼珠一轉,不着痕跡地看了眼鳳太后。
他如今也嫁人了,自然比過去更能體會鳳太后當年的心情。自己的孩子屍骨未寒,妻主就與旁人生下庶女來。換了是碧釧,大約掐死那孩子的心都有,但鳳太后卻恪盡嫡父之責。既然他的關愛從來都不是出自於本意,在她已經娶了側君封了郡王的現在,還在要求更多來自於鳳太后的關懷與優待就未免可笑了。
敦郡王側君頹然喪氣着,連聲音都弱了下去。他默默地端起整間皇宮裡也不過三套的青瓷茶杯,食不知味地啜飲起其實一年也不過才十來斤的御茶。
今上的後宮幾乎就是空的,因此也沒個低位侍君能時常陪在鳳太后身邊湊趣說話。也於是碰到這種尷尬場面,圓場緩頰就成了碧釧這等近身奉侍的責任。
“殿下也是思念您了纔想回安陽。”碧釧俯身,將剛纔遞到鳳太后手邊的杯子捧起來奉到他手邊,“不過殿下職責在身不能隨意離開阪泉,不若太主駕幸一回阪泉去瞧瞧?”碧釧說這話時只是隨口,但是真說出來之後卻覺得十分可行,“等天氣涼快些的時候,請陛下陪您一道去一回。橫豎馬車大半日就到,也不很遠的。”
“然後順便把你帶去,也好婦夫團聚麼?”鳳太后顯然也不想氣氛再尷尬下去,竟順着說了。
“那是。”碧釧應得自然,既然鳳太后都那麼說了,那他就算他想的時候從沒這個私心,也只能順口接話,裝也得裝出一副覥顏的模樣,“這麼好的機會,當然是要求太主體恤的了。”
鳳太后脣角一勾,露出個淺笑。小連氏也跟着笑了笑,雖然表情僵硬地就跟抽筋一樣,到底屋內氣氛是鬆緩了許多。
然後,碧釧就說了句,下一刻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割下來的話,“範貴君那裡新做了一道西瓜冰酪,剛剛送過來。據說是要乘涼的用纔好,碧釧去拿過來?”
碧釧的本意只是想換個安全的話題,嘴裡吃着東西總不能就說那些不中聽的話了吧?
誰想鳳太后還沒開口,下頭坐的小連氏勃然變色。之前還有點無措的,這會兒……
碧釧呆呆地看着他,差點都忘了掩飾。
簡直眼睛都能噴出火來。
沒人會把一道甜食恨成這樣,那就是……
範貴君?
碧釧不由想起那個笑起來好似沒脾氣一樣的年輕男人。
“你這是什麼樣子。”鳳太后的聲音冷了下來。
“他……”小連氏死死咬緊牙齒,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他勾引殿下!”
……啊?
碧釧眨了好幾下眼,也還是不能確定自己剛纔聽到的是不是就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範貴君勾引敦郡王?
“你胡說什麼!”鳳太后頓時大怒。
從來沒見過鳳太后如此生氣的碧釧忍不住縮了下肩膀。
“他一個後宮貴君,不好好在宮裡待着,居然三天兩頭地去阪泉。”小連氏表情扭曲,彷彿起了個話頭之後,積壓在心裡的怨毒終於一發不可收拾地噴泄出來,“恬不知恥地在殿下的屋裡一待就是好幾個時辰。他——”
“夠了!”鳳太后猛地站了起來,“你以爲誰都跟你一樣拿她當寶一樣?如果她不是——”
連氏說到一半,陡然停了下來。
碧釧這時已經顧不上那個只會說蠢話的小連氏,他看見鳳太后的身體竟然在微微發抖,頓時唬了一跳,“太主息怒。”
“哼。”連氏拂袖而去。
而碧釧畢竟是知道連氏不是心性強硬之人,剛纔又是真惱了,生怕他再有個什麼,連忙一疊聲地拉過身邊的小宮侍吩咐去請陛下。
至於那個面色越發陰鷙的敦郡王側君,碧釧心裡惱他胡說八道,面上就帶出幾分不客氣來,仗着他是鳳太后身邊得意人,直接開口趕人,“郎君請回。”說完也不待對方迴應,忙不迭地跟着鳳太后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