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她不得不跳海求生的人,此刻就跪在她面前。
周圍的聲與光逐漸褪去,李鳳寧的眼裡只剩下那個賊寇頭子。腳彷彿自己有了意識,帶着她一步又一步向那人走近過去。
寒冷不是最可怕的。
李鳳寧停下腳步,居高臨下俯視着已經毫無反抗能力的俘虜。
黑夜無月,只餘一點星子散發出暗淡的光輝。當她漂浮在海上時,前後左右都是一片茫茫無盡的大海。她一直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在冰冷海水中掙扎的是她的鬼魂。她無數次地想要放棄,結束這種永無止境的折磨和痛苦。
如果不是耳邊那個微弱的呼吸,她早就放棄了。
李鳳寧俯視着驚恐的眼睛,一種冰涼又惡毒的快意像毒蛇一樣從心底探出了腦袋。
這個人的存在,就是對她輕狂的嘲笑。
李鳳寧握緊了佩劍的劍柄。
而且,就在剛纔,她的腳離開船頭踏上隱島碼頭的時候,她清楚地聽見自己鬆了口氣。
李鳳寧一寸一寸地拔出佩劍。
她明白她在船上的時候,心情爲什麼那麼差了。
佩劍刀刃與劍鞘的金屬摩擦聲,愈發壯大了她心底的那種愉悅。
對於海水的恐懼在她沒有自覺的時候,已經深深刻印進她的每根骨頭裡。
而現在,如果可以用劍劃開這個賊寇頭子的胸膛。她的心頭熱血,想必對平緩她的恐懼大有幫……
“鳳寧!”
手上驀地一陣劇痛,李鳳寧下意識手一鬆。還沒有完全抽出來的劍“哐”一聲又落了回去。
一瞬間陰冷的快意轉成暴怒,但是當她看清楚是誰攔住她的時候,卻是一驚。
十四。
而且是渾身浴血,臉色卻白到發青的十四,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去的十四。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一雙手緊緊握住她拔劍的右手,使勁按壓着她手上尚未痊癒的傷口。
“你說過,”他似乎疲累到了極限,氣虛聲弱,卻依舊固執地看着她,“你不喜歡殺人。”
李鳳寧眉頭一皺。周圍光景再度回到她眼裡,她心中那股殺意頓時被沖淡許多。
十四卻彷彿再也支撐不下去,說完這句話,兩眼一閉人就朝下滑。
李鳳寧連忙伸手攬住他,十四失神也只是一瞬,緩過來後便輕輕一掙,示意李鳳寧鬆手。
李鳳寧上下粗掃了眼,他衣服上血跡雖多破口卻很少,應該不是他的血。只是看他這副隨時隨地都能昏過去的樣子,李鳳寧開口時實在難掩那股不悅,“你就是這麼帶路的?”
而十四,卻擡頭回給她一個淺淡到幾近沒有的笑。
“林校尉。”李鳳寧斂目,再擡頭時語調平穩得毫無起伏。
“殿下。”從一開始就站得離她不遠的林繼業表情裡顯然帶着鬆了口氣的樣子。
不止是林繼業,周圍所有人目光中都有些異樣,雖然所有人也都保持着沉默,沒有一個人說話。
李鳳寧只當沒看到,“留下些人看守,其他人仔細搜一遍,不要放走一個。”她略一沉吟,又補了一句,“若尋到些物件也不用急着清點,先帶回去再說。”
隱島既然成了賊窩,鐵定會有值錢的財物。一來想要搜尋的兵士每個人都手腳乾淨不太可能,二來衙門還默許衙役收些“茶水錢”,沒道理這羣兵士天寒地凍地被她拉到這裡卻白忙活一場,索性直接默許了,也算是貼補些辛苦錢。
周圍離得略近些的幾個兵士,都是先齊齊一怔,林繼業還繃得住,其他人卻不由喜動顏色。
“是,殿下。”林繼業先躬身應下之後,隨後分派起來。救治傷重的,審問俘虜,分隊巡查,林繼業倒像是顯示能耐似的一疊聲吩咐起來。
李鳳寧見她一副熟習的樣子,目光又再度落回跪伏在地上那個賊寇頭子身上。許是李鳳寧前面殺意太過外露,賊寇頭子居然身體明顯地一抖。
她冷嗤一聲,“咱們也別閒着,尋個避風的地方說說話吧。”說完,她擡頭四下一望,就當先朝燈火通明的山洞走去。
這話自然不用賊寇頭子同意。壓制着她的兩個兵士手上勁道才鬆些,口裡塞着破布的賊寇頭子就掙扎起來。兵士顯然老於此道,照面門和肚腹狠踢幾下之後,賊寇頭子就軟倒在地。她們隨後一人抓一條胳膊,把賊寇頭子像屍體一樣拖行過去。
山洞就在眼前,沒幾步就到。
先是避風,又是好幾個松木扎的大火把和兩隻大火盆,雖然一股子煙熏火燎氣,卻到底比外頭暖和很多。
李鳳寧走近火堆,一邊烘着手,一邊四下打量。
第一感覺是,整個山洞變空曠了。
桌椅看着有些凌亂,地下的灰跡顯示這裡曾經堆疊過很多方方正正的東西。
想起堆在山洞外的那些大木箱,再想想來時見到賊寇們進進出出地忙着搬運東西,李鳳寧不由慶幸一下自己運氣好。如果不是陰差陽錯發現那兩具屍體,但凡遲個一日,她到這裡能看到的只怕也就剩個光禿禿的荒島了。
總算老天有眼,讓她能誅此惡人。
正慶幸間,蕭令儀急匆匆地從山洞外走了進來。
她一踏進洞口,目光就四下猛搜,待看見地上躺的賊寇頭子時,猛撲過去蹲在她身邊。“雲……”賊寇頭子雖被打得滿臉是血,可五官到底還能看得清楚。只見蕭令儀一見之下頓時皺起眉。
“她不是謝雲亭?”李鳳寧雖然這麼問了,聲音裡卻沒有多少疑問的意思。
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她便覺得這人不太可能是謝雲亭。不止是長相與謝璩差別太大,年齡也對不上。這賊寇頭子看上去大約只比謝璩小個十來歲。
“不是。”蕭令儀滿面疑惑,慢吞吞地站起來,一邊朝李鳳寧看來,彷彿希望她能解惑似的。
果然。
李鳳寧不由得再度看向癱軟在地上的賊寇頭子。
“但是外頭的人裡有幾個我見過。”蕭令儀的表情更困惑了,“我還以爲……”
李鳳寧眉頭一皺。
她聽到的消息是,謝雲亭帶着手底下一羣人在隱島落草爲寇。而這一點,正是因爲身爲謝雲亭母親的謝璩都相信了,於是所有人都相信了。
但事實上,李鳳寧從來沒有聽到過,“我看見了謝雲亭和賊寇在一起”,又或者“就是謝雲亭指揮賊寇殺人”之類的證言。
也就是說,目前可以肯定的只是,“謝雲亭出了事之後,賊寇突然猖獗起來”,還有“謝雲亭出事之後就再也沒人見過她”這兩點而已。
時間如此接近,說謝雲亭失蹤和賊寇猖獗有關係是很理所當然的。但是作爲素有義名又十分孝順的人突然變得那麼心狠手辣,實在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你是從哪裡聽說謝雲亭落草的消息?”李鳳寧只能問蕭令儀。
“四年前。”蕭令儀說得十分肯定,“跟着運糧官的力役團頭向我娘告發,說渭陽的巡岸與運糧官起了衝突,失手將運糧官殺死後逃走了。”
運糧官雖然隸屬於戶部倉司,卻是個從九品的芝麻小官,其職責就從拿到倉司下發的文書開始,一直到將文書和糧食安全送達爲止。文書上興許就是“燕州調糧一萬石送往涼州”這麼十來個字,可運糧官就得先從京師安陽出發,先走一千多裡水路到燕州,再從渭陽出發走上五千裡送到涼州,最後再從涼州返回京師。更不要說遇上什麼翻船倒車之類的事,所以運糧官十分奔波辛勞,也所以通常都是些仕途斷絕又沒有背景的人在幹。
也怪不得旁人都信了。
運糧官本就不是什麼花團錦簇的活計,如果遇上急性子的,有爭執衝突也不奇怪。
“運糧官的屍首,可有仵作驗過?”李鳳寧眉頭一皺。
“……應該沒有。”蕭令儀皺起眉,努力回想,“那個運糧官彷彿連親人都沒有,所以是府衙出了些燒埋銀子,交給義莊了。”
“是嗎。”李鳳寧眉頭微皺。
她倒不是覺得運糧官可疑,只是順口問起而已。這麼看下來的話,線索又斷了。但是她總覺得,她忽略了點什麼……重要的……
倒在地上的賊寇頭子,她袖口露出一截中衣。中衣的衣袖……
看着不像棉。
李鳳寧目光一凝,大步過去,蹲下來。
賊寇頭子見李鳳寧靠近,因嘴裡塞着東西,雖然目露驚恐,卻只能“嗯嗯啊啊”地掙扎着。只是被兩個兵士一腳踩到胸口,頓時就無法動彈,也於是李鳳寧輕易就摸到了。
真是緞子。
所謂民人不帛,乃是赤月朝律法中明文規定的。
賊寇頭子有緞子這種布料不奇怪,市面上有賣或者搶劫過往客商。她本來就不是什麼守法良民,身上穿着違例的東西也不奇怪。但問題是她外衣只是普通的棉衣,中衣卻是緞子。
要麼,遵紀守法已經鐫刻進她所有的行爲處事裡,以至於就算她落草爲寇殺人如麻,也還是遵守着“民人不帛”的律條。
要麼……
就是她本就穿慣了絲帛,如今外頭的棉衣只是爲了掩飾。
李鳳寧眼睛一眯。
在蕭令儀和兩個兵士困惑不解的目光裡,她大步走到洞口,揚聲:“來人,給我把所有細軟全翻出來仔細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