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臨大海與交錯河網爲燕州帶來豐富的水產,而平坦的地勢和溫暖的四季又豐實了穀物的產量。與赤月糧倉之名共同傳遍天下的,是燕州富庶安樂的名聲。
而作爲一州首府的寧城,且別說那雕樑畫棟高樓廣廈,單隻朝那花街柳巷的銷金窟裡瞄一眼,也能知道與京師安陽只怕不遑多讓了。
寧城西南的碧月巷,拂春堂。
縱然外頭是一水的青瓦白牆,這到底還是城中最大的伎館。只是南邊到底與北方不同,即便尋歡作樂也要講個雅緻意趣,這拂春堂自大門起就不見大紅大紫的顏色。堂內小倌們說話固然輕言細語,就連小廝也一個個地清秀水潤,真真是□□滿園只待拂弄了。
十一月上旬,洇洇細雨的傍晚。
如今尚沒到結冰的時候,斜風之下的細雨最讓鴇父頭疼。打着傘也遮不了多少,雨裡走一會就能濡溼半身衣裳,再然後南方特有的陰溼便會順着水汽鑽進骨頭裡,叫人半天都緩不過勁來。除了那些興頭上的客人,譬如蕭家那位大小姐,只怕熟客都不願意多來。鴇父正煩惱着,門口走進來一個年輕的客人。
這人進門時用摺扇挑起木頭的珠簾,一步跨進來後擡頭,頓時叫鴇父眼前一亮。
照說能上青樓灑銀子的就沒有窮酸,內里人品再差,穿金戴銀捯飭乾淨了至少有個面上好看。可眼前這人卻真是有些不同凡響。容貌上頭自然是沒話說,那一雙眼角微挑的鳳眸更妙。笑時自然恍若春水,若是怒了,只憑那雙眼睛就平添三分威勢,待到現下這眉頭輕蹙的模樣,便是見慣了人的鴇父也一時揪起心來。
“您先暖暖身子。”鴇父攔住小廝,自己接過他手裡暖過的果酒,湊了上去。
“這天氣,”進來這客人語聲裡滿是不樂意。她一口飲盡杯中的酒,將杯子推回鴇父手裡,撣撣半潮的袖子,“出個門口就得多帶一身衣裳。”
“咱們這地方就是這樣,”鴇父仿若見過這人不知多少回似的,一邊引着她朝裡走一邊說,“倒不如北方那裡下雪來得痛快。”
客人似笑非笑地瞄了鴇父一眼,卻沒接話。
“您看這裡如何?”
鴇父將人引到了隔間裡。
這隔間雖然沒有門卻有屏風,裡邊卻是坐地的暖席,配着矮桌憑几,看着居然頗有古風。於是那客人也不由詫異,對着鴇父一挑眉。
拂春堂歷來就不是那種下三濫的地方,多少貴人過來都會誇一聲匠心獨具,否則也成不了寧城第一的青樓。有新客人來就朝這裡引也算是規矩了,圖的就是讓人眼前一亮。鴇父見客人神情就知目的達到,一邊款款欠身請她先入,一邊用手勢招呼小廝打熱水來。
“拂春堂果然非同一般。”那客人自脫鞋入室後卻不是正坐,一手拖了憑几過來,人舒舒服服地側倚在上頭,才擡眸過來似笑非笑地來了句。
就算逛慣了青樓的人,乍然一見這地方只怕也放不開手腳。這人居然一進就舒散開來,倒真叫鴇父有點另眼相看了。
“第一回見您,也不知道您喜歡些什麼樣的?”外頭小廝遞了水盆過來,鴇父絞了熱手巾,試過冷熱之後膝行着靠近她,爲她擦手。
手指纖長細嫩,不像是做活的樣子。食指上指尖外側的是筆繭,而虎口的繭……就該是練字的年頭與練劍差不多。從衣袖來看,衣料是上等細棉,繡花用的絲線。只是她身上隱隱透出來的香,聞着不像是寧城本地的貨色。
鴇父不由得擡頭,然後正巧落進這人一雙似笑非笑的眼裡,“看出什麼來了?”
鴇父心裡一突。
這人烏黑如墨的眼珠裡卻似有寒芒閃過,直冰得鴇父整顆心都一顫。他心知是自己的打量惹惱了客人,正要解釋卻聽到外頭一陣嚷嚷。
“瓊玉呢?”外頭有人大着舌頭嚷嚷,“瓊玉在哪裡——”
鴇父頓時頭大,他對着客人歉然笑道:“這位是蕭刺史府上的蕭大小姐,聽着像是醉了。您請稍候,我去去就來。”
青樓裡就沒有爲了一個客人而中途離開的事,鴇父也是怕人着惱所以才特意把來人的身份說了。一來刺史家的小姐會來,自然更加證明拂春堂的地位,二來也是防她氣惱起來說些什麼話出來。畢竟這位還沒有報名字的,看着也不像是尋常人家出來的。
鴇父說話的功夫,外頭吵嚷的聲音愈發響了,竟是直接到了隔間外頭。
“蕭?”不想這客人聽到名字反而眉頭一皺,“蕭令儀?”
“是。”鴇父也開始詫異了,“您認識蕭大小姐嗎?”
“我以爲我認識。”客人透過屏風朝外看去,“現在就難說了。”
屏風原是整木透雕的荷花圖樣,從空隙間能夠看到外面。外頭吵嚷的人已經被衆小廝勸停了下來,正巧能看清半張臉。
“以爲”認識?
鴇父不明所以,他起身就再度致歉,“客人您……”
“我姓鳳。”年輕的客人說道。
“您就是……鳳司庾嗎?”鴇父不由吃驚道,就連扭身朝外走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今年夏天,官倉盤點的時候查出存糧不足數。
拂春堂有伎子從客人那裡聽到過隻言片語,所以鴇父纔會模模糊糊知道些。具體如何他不明白,可官倉少了糧食能抓人砍頭的事他卻明白。前些日子隱隱聽說京師那頭派了戶部倉司的主事過來查倉,叫什麼鳳寧的,因爲姓氏太少見所以他記住了。原來竟是眼前這人嗎?
“你知道我?”年輕的客人顯然是有點意外。略略上揚的尾音後,她打量鴇父的目光就帶上了點若有所思。
鴇父心裡咯噔一下,覺自己闖了禍,連忙堆起滿臉笑,“做我們這行哪能不多知道些貴客的消息。您稍坐,我去去就回。”他一邊把捧着水盆的小廝拖進來命他“好好侍候”,一邊逃也似的離開了隔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