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我們便自寒冥谷開拔啓程了。
我,不過一個公主。父皇后宮中,與我一般的,尚還有兩人。而此番父皇授意,大軍迎接,已大費周章,聲名在外,有些超乎尋常之理。若一路行進,再大張旗鼓,顯耀於外,勢必授人以柄,招致不必要的麻煩。試想想,在千里之外,尚有人暗殺於我,這回到京師,陷阱恐怕更是不計其數。在徵得外公和師傅的同意下,我們決定繞開官道,從荒僻山野,前往京師。雖然,這樣一來,路途辛苦些,但於日後境遇,絕對有益無害。
外公此次帶軍前來,本爲我特意備妥一輛按制公主出行專用馬車,然,慮及師傅身體方愈,便將其讓與師傅。起初,師傅因例制之故,堅決不肯,但在我威逼勸誘下,終於同意,到達京師前,乘坐其趕路。
我們沿着僻野荒徑行進一日,當夜黃昏,便在一干涸的石灘上歇宿。
晚照如玉,餘輝淡淡。霞光清麗,渲染天宇。
白色石灘,如白霜皓雪,又似一抹素帶,長鋪於蒼翠山脈間。在道道柔柔的金紅光茫照耀下,泛起一層彤彤光暈。
朔朔寒風,隨着殘陽西落,而越發猛烈,如利刃割面,若冰刀捅心,冷入神髓。
外公此行,原本未做露營打算,故而並未攜帶營帳,考慮到長灘夜冷,將士們露宿荒野,雖有篝火取暖,但也頗爲寒厲。故而,吩咐下去,將士們除了食用隨身攜帶的乾糧外,可以就近打獵,但不得擾民。
外公和師傅,是與將領們一同食宿的。本來,他們意欲讓將士們爲我張羅,但思及大家旅途勞頓,便謝絕了他們的好意,堅持自己操持。當然,這麼做,還有一個目的,便是不希望別人說我方恢復公主身份,便大拿架子,指使他人。況,那些本是將士,按例,也沒有服侍公主之理。
目送外公和師傅離去,心下卻不由開始盤算,今夜如何能填飽肚子。
說實話,我是不會燒火弄食的,原本可倚仗含月,但因爲慮及師傅身旁乏人照料,便將其派至師傅處了。如此一來,這一切只能倚仗自己了。不過,好在還有凌傑和哥哥幫忙,我想自己當不致於飢餓一夜吧!
思定之後,我便衝身旁的凌傑,有些吶吶地說道,“你,會弄那……”說着,不由用手比劃起篝火的模樣來。
非爲辭窮無法表達,而是因爲羞於啓口。
起初,凌傑似不明我意,那雙泛着瑩紅落輝的黑眸,滿是莫名。轉而,他眸子一亮,似瞭然我意,忙點點頭,“嗯。”
“那我和哥哥,去尋些野味,你升火,如何?”微笑輕語,客氣徵詢。
就在這時,一個謔笑的聲音,自不遠處,隨風而至。
“公主,這般分派,怕是拙於弄火吧?”
側首一望,方纔影蹤全無的上官旭,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了近旁。
他拎着幾隻已剝了皮、弄得乾乾淨淨的野兔,款步而來。那黑亮如子夜碧湖的眼眸中,幾許譏嘲,幾絲笑意。
白他一眼,就要舉步,誰知他卻不依不饒地繼續起來。
“公主,讓在下爲你烹製一頓豐美佳餚,到時回得京師,可讓陛下一同表獎我!”嬉笑浪語,暗含譏嘲。
我冷冷一笑,“上官公子,太傅幼子,皇后親侄,我一個養于山野之人,何敢勞駕?”說罷,拉上哥哥,便欲離去。
上官旭不以爲意地笑了笑,“隨意。”說着,他將那幾只兔子在我面前輕輕晃了晃,“不過,這遠近數十里,如今恐怕連根兔毛也尋不到了,更別說別的!”說罷,軒軒眉,戲謔地瞧着我。
他之所言,當不會差。那麼多將士露宿荒野,又有不準擾民之令,必是都去打獵,準備野味,以取暖度過今夜。而今,再去,定是難以有所收穫,況就算有,也不過是與將士爭食,這般所爲,豈非已違揹我先前之意?況,轉念一想,他既要獻這殷勤,我又何樂而不爲呢?
思定之後,不由側眸,衝哥哥使了使眼色後,宛爾一笑,“上官公子,既然大力推薦自己的廚藝,我又何苦掃興?”說着,環望一下哥哥和凌傑,“不過,我師兄和凌傑,也頗爲飢寒勞頓,如今我有了享用美味的機會,自然也不能棄之不顧,是吧?”
上官旭旭一聽,微微一笑,“無妨,無妨,樂與人分,當倍樂。然,不知可否勞公主大駕,幫一幫忙?”說至此,他前行數步,來到我身旁,上下打量一番,“如此一來,在下便既能有幸爲公主烹製一頓美味,又不違背公主方纔堅持自己動手之本意!”
嬉笑的言辭,已倒將我一軍,由不得我反悔。本是要捉弄一番上官旭,孰知卻被他使計,將自己也套了進去。
恨恨地白他一眼,氣鼓鼓地向石灘外的密林走去。
上官旭得意地一笑,將手中的兔子,扔給哥哥後,也急步跟了上來。
“雪雪,分別多時,可想我?”上官旭又恢復了往昔的輕薄之態,浪語調笑。
我斜眸,橫他一眼,冷笑道,“想。昨夜想了一晚。”
“哦?”上官旭嘴角輕揚,一抹似笑非笑之意,隱現臉頰。那雙溫潤似墨玉的眼瞳,漫漾起幾許意味深長的探究。
我揚揚眉,漠然逼視,沉聲說道,“在想你既與那幕後勾結,卻又爲何假扮好人,救我師傅,在想你上官家,本恨不得我死在那荒郊野外,卻爲何又要暗通信息與父皇,出兵救我!”
上官旭黑眸一暗,恍如子夜,然,溶溶笑意,依舊瞭然其間。
“雪雪,冰雪聰明,自是知道我上官旭,不會做那般有害於雪雪之事。”說着,他緊走一步,到得我身旁,低語道,“方纔那般戲言,對我說,倒也罷了,切莫隨意道與他人!”說至最後,語氣低沉,勸誡之意,彰顯無疑。
心下雖知他此語是爲我好,可是面上依舊一沉,“道與不道,與你無關!”說罷,一提氣,朝那密林中飛去。
松林隱蔽,昏昏然,寂寂然。若輕紗,若薄雲般的煙靄,自樹林深處,漸漸漫起。綠林更深,幽邃更沉。
寒風冷厲,拂過鬆濤,奏起一支支婉妙山歌。
本是來此尋覓幹樹枝,卻因方纔之事,氣悶於心,已無緒繼續,只是隨意地踐踏着那滿地枯枝。
“吱嘎、吱嘎”,“嘭哧、嘭哧”,一陣亂響。點點刺疼、生硬之感,自腳底傳來。
“雪雪,有氣別這樣撒,小心弄傷了腳!”上官旭一面俯身挑揀着樹枝,一面凝笑戲語。
聽着,心一沉,緊皺眉頭,正欲冷聲呵斥,剛張嘴,卻又覺得他的話,似乎並無可責之處。
胸中憋悶之氣,頓時膨脹,似要破胸而出,卻又尋不到出口,似將噴發的火山,卻被堵住了火山口。
氣惱地瞪他一眼,便撇過頭,彎下腰,一陣猛拾樹枝。
因爲正在氣頭上,也不管那些樹枝是幹是溼,是順溜還是多刺,只是一咕腦地往手上送!
就在這時,一陣“蟋唆”聲,自不遠處傳來。
滿肚子憋氣的我,根本無心理會,只是繼續俯首拾枝。
轉眼,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乍然響起。
“臣賀光,拜見公主!”
朗朗的聲音,在這片靜謐的松林中,在那低沉、婉轉的枝搖風動的聲音中,好似平地驚雷,異常響亮。
心一驚,手不由一滑,一抱樹枝,頓時散落一地。而手指,也爲那枝上芒刺,給劃破了。
點點刺疼,立即自指尖傳來。
正不知如何發泄心中怒火的我,猛地一下直起身子,循聲而望,只見不遠處一個將領模樣的人,領着幾人,施禮跪拜。
他們的身影,似根引線,立即將我牽至清明之處。方纔那激越彭湃的心緒,頓時柔緩不少。
那賀光許是瞧見我滿懷的樹枝散落,料知方纔驚嚇了我,故而啓口致歉,“驚擾公主,多有得罪,萬望寬諒。”
雖相距不遠,所幸夜色已起,林間昏幽,難見面色。
暗自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緒,方盡力平靜地說道,“是我自己不小心,無關你們。忙自己的去吧!”說罷,又俯下身,將那墜落一地的樹枝,悉數拾起。
一根一根的拾撿間,心下驚覺:素來清明、理智的我,爲何遇到上官旭,便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以致失態之勢,屢屢發生?
沉思細想,卻依舊如墮迷霧,難解一二。
不覺間,手中已經又拾了一大堆樹枝,沉甸甸,已略有些吃力。
輕嘆一息,也不管上官旭,徑自向密林外的石灘上,走去。
出得密林,駐足仰望。
蒼穹深邃,寒月如霜,銀輝流瀉,霧靄漸起。石灘白練,如素如縞。
遠遠望向將士駐紮之處,只見篝火無數,輕煙嫋嫋。
那無數明黃,耀灼於蒼茫夜色下,熠熠於連綿青黛遠山前,似吸取了日月精華之寶石,又似萬千螢火。
突然間,我競產生了種奇異的感覺:周遭的一切,竟是那般陌生。世事紅塵,不過過眼雲煙。既然如此,我又爲何要前往那與我沒有什麼關係的京師,去認什麼高高在上的父皇?去查撤什麼十幾年前的冤案?冤案昭雪,佳人已逝,於生人不過良心安慰,於死人毫無裨益。而那什麼榮華富貴,更非我所期望。身外之物,無可留戀。
但,轉眼,我又回到了現實中。不管心中如何疏離那一切,前往京師,覲見父皇是必定的。不論我如何不喜歡那陰謀無盡,險惡叢生的皇宮,可那裡終究是必須去的。因爲既便我以爲一切無關,但那些遠在千里之外的人,不會如此想。他們必窮追不捨,直至我完全消逝在這紅塵中。
就在這時,一個溫柔而低沉的聲音,驀地響起,打斷了我翩纖的思緒。
“雪雪,如何這般落寞?”
回眸一望,上官旭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了身旁。他眸深如海,明輝熠熠,眉宇軒朗,卻又隱着一抹難見的真切。
習慣了他戲謔放肆模樣的我,不由一怔。轉眼,漠然地凝望片刻,便回首舉步前行。
一直坐於石灘上,等候我們的哥哥和凌傑,遙見我,立刻起身,奔了過來。
深嘆一息,無聲地將懷中樹枝,遞給凌傑後,對滿目深凝憂色的哥哥,輕聲說道,“哥哥,一會兒你們用吧,我去休息了!”
“雪兒,怎麼了?”哥哥上前一步,關切地望着我。
我搖搖頭,“有點累。”說罷,徑自向我的寶駒行去。
取下白色大麾,披在身上後,便席地盤坐,闔目運功了。此番修行,非爲急於修煉,只是希望藉此能擯除心之雜念。
寒厲的隆冬,冰冷的石灘,雖不如寒窖,卻也是修習寒冥功的上好之處。
近些年,我的寒冥功進步緩慢,自前年練到八層後,便再難突破。如今,哥哥早已修煉到了十層,而我卻依舊徘徊原地,止步不前。
不覺間,神思飄離,心空漸寧,凡塵俗事,全都暫時消逝不見,人,已完全進入了清空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