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東方剛剛泛起魚肚白,我便起身。簡單洗漱一週寒冥功。剛在蒲團上坐下,門外卻意外地響起了清亮的叩門聲。
“砰、砰、砰!”
這裡的宮人、宮女,跟我都有段日子了。他們皆是明白,我晨間練功時,是絕對不允許打攪的。莫非……
“誰?所爲何事?”我依舊盤腿而坐,雙眼微眯。
“奴才方訊,有緊要之事,需稟報公主殿下。”不急不徐的聲音,沉穩無波,完全不似十幾歲孩子發出的。
方訊?緊要之事?
我平日除了偶爾出宮去師傅那裡,或者與上官旭接觸外,大多時候都靜鎖自己於孝德殿內,極少外出。不過,宮內之事,無論大小卻都難以瞞過我。因爲,我有一個極其靈通的耳目——方訊。不過,他素知我的習性,非有重要之事,絕不會隨便打擾我。
思慮片刻,我終啓口說道,“進來吧!”說話間,我已徐徐站了起來,步出後殿,來到前殿躺椅,仰臥其上。
“吱呀”,門軸輕轉,雕花門扇徐徐開啓。那一地的灰白花式,漸漸縮,至最後完全消失,唯餘大片亮白。轉眼,它們又全然消逝,回覆方纔的一片灰白花紋。
“奴才方訊見過公主殿下。”方訊跨入門檻,單膝跪地,俯首施禮。
“起吧。”微啓眼簾,瞟向方訊。
方訊跟我幾月來,越漸成長。其辦事之老練,處世之圓滑。口風之緊,已非常人能比。他越發成熟、老辣的同時,我開始有些懷疑,假以時日,自己是否還能控制他。
怔想間。目光不由緊緊停留於他的身上,難以移開。他似察覺到了什麼般。悄然斜眸,瞄了瞄我。那靈動、烏黑的亮眸,深不見底,看不出絲毫心緒。一時間,我竟忘了問他前來爲何,只是暗自忖道:世人皆有欲;有欲。便會有弱點;有弱點,只要善加利用。便不愁其無法控制,不論他有多大才能。
想着,本有些拳緊地心,悄然寬適。
就在這時,方訊清朗的聲音。驟然響起,攪擾了我的思緒。
“公主,奴才有要事稟告。”方訊膝行數步。來到距我一步之遙處,低聲說道。
我微微頷首,“說吧。”
“奴才前日得到了個消息。”說着,他擡眸,瞄了瞄我,方有些神秘地說道,“李賢妃病了。”
前次,皇后病了,因爲關係重大,故而必得親臨。然,父皇的嬪妃,多如牛毛,若是每個病了都要我去,我豈非忙死?再者,她們生病都算緊要之事,那何事算不緊要的?不過,轉念一想,方訊跟我辦事以來,素未有過不利之時。莫若聽他繼續說下去。
“嗯。”我淡淡地應了句。
“聽李賢妃宮裡地人說,她病得不輕,卻又執意不肯請太醫。故而,奴才心裡便起了疑。”方訊沉穩地敘說着事情的進展。
我睜開眼睛,看着伏跪在地地方訊,“那兒坐下說話。”
“謝公主。”方訊站起身,邁着謙恭的步子,走向圓形杌凳,那雙黑白分明的亮眸,熠動着明耀的光輝,不見世故,卻盡是空靈的通透。
“結果呢?”待其虛坐於凳上後,我輕聲問道。
“奴才找到了一個極爲可靠的老鄉。他地相好,便是李賢妃的貼身侍女。通過那侍女,奴才方明瞭其中地緣由。”方訊傾身而語,澄澈的黑眸好似夜下碧潭般。
我舉眸,凝望着他,好奇地問道,“究竟爲何?”
方訊垂下眼簾,避過我的注視,“據那侍女說,李賢妃背部受傷,似被人打了般。”
“背部受傷?”本躺着的我,不由立即坐直了身子,一臉驚愕地望着方訊。
方訊重重地點點頭,束束凝重的目光,如水流瀉。
“你可確定?”我依舊有些放心不下,故而再次追問。
方訊直視着我,鏗鏘有力地說道,“奴才可以性命擔保。”
話音方落,心已一沉,如墮萬丈深淵。
記得前幾日,夜半在長廊裡襲擊我地纖細鬼影,似乎就是背部中掌。莫非……
怔想間,不由吩咐道,“知道了,你下去吧。”話一出口,驀地想起此番他委婉託人,定是有些花費。故而,忙叫住他,“等等。”
正欲離去的方訊驀地停住腳,他躬腰施禮,輕聲問道,“公主,還有何事吩咐?”
“這回探聽消息,當有不小的花費吧?”我徐徐起身,一面款步走向後殿,一面溫和地問方訊。
方訊一怔,轉而,低首回道,“還好,奴才能應付。”
我莞爾一笑,回頭,柔聲說道,“雖然我入宮時間不長,但這兒暗中流行地一些規矩,我還是有所耳聞的。”說話間,我已來到了後殿衣櫃前,從中取出了一張千兩銀票後,方徐徐步回前殿。
“你力所能及的,自然無需我幫你,我也不會幫你。不過,有些事,當開口的,卻不能隱晦。畢竟,事情辦妥當,方是正道。”我捻着銀票,將其緩緩遞到了躬腰施禮的方訊面前。
“是。”說話間,方訊微啓眼簾,那雙好似純淨晶石般的靈動水眸,攸地掃了掃我。清亮的眸光中,沒有卑怯,只有無盡的好奇和深深的探詢。轉瞬,他伸出雙手,接過銀票。
“好好辦事兒,我絕不會虧待你。不過,若是有甚異心,可就……”未盡的話語,幻化爲淡淡的笑容,看似尋常,卻暗含一股厲人的威懾。
方訊立時面色一變,“公主放心,奴才絕不會背叛公主,否則。便讓奴才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鏗鏘有力的聲音,道出了他錚錚誓言。
誓言,不過說給人聽的,真不真。只有自己
.)v:爲了穩妥起見,仍是上策。
“下去吧。”我揮揮手,慢慢回到了躺椅上。
“是。”方訊躬身施禮,默然趨退。
待方訊完全退出了房間。我慢慢躺回了椅子,靜靜地思忖着方訊今日帶來的這個消息背後地寓意。
據方訊所言。李賢妃極有可能便是多次襲擊於我的鬼影。若這確是真的,那麼她便應是上官旭那神秘的同門師姐。而以她今日之地位,竟夜襲於我,其中必另有緣故。不過,若是因爲當年娘之怨恨。她第一次必痛下殺手,而不會只是驚嚇宮女。而後來,之所以一改初衷。暗害於我,定是有什麼原因觸動了她。是因爲我與父皇走得更近?還是因爲我出入書房?難道她也想永昌一登大統?可,如果是這樣,她又爲何只是與我爲敵,而放過皇子恪、福壽公主和張淑妃?
思緒紛繁,若一團雜草,充塞於我的腦子。然,諸多疑問,唯有待確認方訊地消息後,纔有機會得以一解。
看看時辰尚早,不得不將其撇開,專注練功。
到得辰時,我換了身淺紫色的低胸縐紗裙,內配一件深紫色、繡粉色芙蓉地抹胸。攬鏡自照,覺得確有我想要的效果——素雅而瑰麗,清簡而不注目,方放下鏡子出了孝德殿,向興慶宮行去。
到得興慶宮,照例與皇后問安後,又寒暄數語,才離開。然,這回,我並未如往常般立即離開興慶宮,而是循着迴廊,繞至李賢妃常住的長慶殿。
殿宇樓閣,雕樑畫棟。朱漆金粉,琉璃碧瓦。窗精巧,晶簾剔透。一切一如興慶宮內大多殿宇一般,並無二致,只是規模和華麗度,遜於興慶殿罷了。其殿宇前後,也是綠樹環繞,蔥籠一片。唯一與衆不同的,便是院子周圍,種滿了紫色的野百合花。片片紫色,仿如清麗的晚霞,雖已沒了白晝霞光地亮彩,但依舊美麗如畫。
野百合?李賢妃爲何如此鍾愛這種花?
躊躇駐足,眼望紫雲,心下驀地想起了一本書中曾說過,野百合,象徵着幸福快樂。
幸福快樂?難道這便是她種花之願?
既有希冀,那麼便必有現實。作爲父皇的妃子,她只能與上千佳麗同享父皇。這,自然算不得幸福。可自古如今,後宮女子皆是如此,而自幼便長於官宦之家地她,必是早已知悉這,況已決定進入後宮,不論主動,還是被迫,心理上自是有了準備,何來如此彰顯地表明?這確實讓我匪夷所思。抑或她之期望,並非於她自己,而是希望永昌?
作爲皇家子女,只要不野心勃勃,貪慕權利,角逐皇權之位,通常還是比較幸福的。而永昌,確是屬於這一類。當然,必須排除李賢妃於我下手之動機是爲了替永昌平路。不過,這個猜測,無法立足腳,當不可信。如此看來,永昌應該是能夠幸福快樂一生的,李賢妃爲何會如此憂心忡忡?
不解隨着方纔之疑惑,如無數氣泡般,自心底“咕咕咕”冒出。
雖然我精通醫術之事,宮內衆人皆知。但,此番到訪,李賢妃並未迴避。宮女進去通傳後,很快便出來邀我進去。其速度之快,讓我覺得李賢妃之坦蕩,無人可比。斯時,我竟有了種錯覺,認爲自己之前的揣測,似乎全是荒謬的。然,待我見到李賢妃,人便立即警醒過來。
李賢妃半坐牀頭,背倚軟墊,雖已是春末夏初,卻依舊蓋着厚厚地棉被。往昔面色紅潤的她,如今蒼白如紙。一張薄脣,甚而有些灰白。那雙望着永昌,便平和、溫柔,好似秋水的眼眸,深深地凹陷下去,似兩個窟窿般。那挺翹地鼻樑,此刻也突兀地隆起,好似尖削的高山。
瞧這陣勢,李賢妃定是受了極重的內傷。看來,方訊之言,並無點滴差錯。
一身淡綠色長裙的永昌,坐在牀尾,低首掩面而泣。聽得出來,那低低的啜泣聲,已是刻意壓低了的。
“泰康公主拜見賢妃娘娘。”我屈膝扶腰,施禮說道。
“起吧。”平直的聲音,隱匿了點點冷意。
靜駐一刻,緩緩起身,衝李賢妃笑了笑,“聽聞娘娘不適,故而前來探望。”
這時,永昌已稍稍平息了那激越的心緒,她站起身,衝我傾身施禮,略帶哭音地說道,“泰康姐姐好。”
我忙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身旁,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莫要着急。”
心下對李賢妃便是纖麗鬼影之事,雖已有八分把握,但畢竟未能完全證實。再者,既便李賢妃有害於我,永昌終是無辜。況,永昌於我,非但並無利害衝突,甚而,是我進入皇宮後,見到的第一縷陽光。就憑此,我目下安慰她,實屬情理之中。
永昌聽聞我語,眼圈又是一陣通紅。她眼凝淚水,哽咽地說道,“泰康姐姐,您精通醫術,給我母妃瞧瞧,說不定能有所轉機。”
我輕嘆一息,頷首道,“放心吧。”
永昌點點頭,正要說什麼,李賢妃卻已率先開口,“昌兒先出去,讓泰康爲娘把脈。”
永昌狐疑地望了望李賢妃,雖滿心不願,終是順從地緩步而出。步步行來,一面拭着臉上的淚水,一面依依不捨地幾次三番回望李賢妃。臨到將出門的一瞬,卻又是轉過目光,深深地望著我,濃濃的期盼,厚重的希望,若滔天大水,向我洶涌而來。
我知道,自己是永昌的最大希望。想來,她定是以爲宮內太醫無法醫治李賢妃,而全然不知是李賢妃拒絕了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