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含月見過公主,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我將紙箋摺疊好,納入掌心,方徐徐回身,“瓦罐可備好?”
“是。”說着,她略微擡眸,瞟我一眼,“可要取來一觀?”
我搖了搖頭,“一會吧!”說着,正欲吩咐更衣,卻驟然響起了昨日約見的海德侄子,不由改口,“海德的侄子可到了?”
“來了大半個時辰,在外等着呢!”平淡如水的聲音,沒有了往昔的點點親密之感,倒與那福全的聲線如出一轍。
含月,是我帶入宮中的侍女,既便我爲她着想,儘量讓其少知曉我之事,但這樣並不能改變那些欲以我爲敵的人對其的看法。但,若還如以往那般全心以待,萬一又似攸晴般,那可便難以收拾了。
斟酌半晌,決定還是透露些許,警示於她,卻也不全告知於她。雖然,從我本心而言,此信到底何人送來已不重要了。
“今日可有人來此?”我將本已納入掌心的紙箋,微露一角。
含月一怔,迷惑似潮水般,自烏黑、澄澈似晶石般的眼眸中,一泄而出。轉瞬,她頓然明悟,略一思量,方道,“午膳前,奴婢一直守在前殿,並未聽到有何動靜。”
巧妙的措辭,已經將信息毫無遺漏地泄漏給我。此信,若是午膳前送來,必是自後院棱窗內悄悄送入。若是午膳後,便當問值守宮女了。看來,含月之機敏,正如我所想的般。
微微頷首,“領海德侄子來,我要見他。”
含月遲疑片刻,方施禮道,“是。”說罷,默然趨退。
仰臥於前殿貴妃椅上,暗自盤算如何將海德的這個侄子掌控於手上。
在這後宮之中,用於籠絡人心的通常是權利和金錢。
金錢?自己手中本無多,何來給人?至於權利,那就更是望月奢談了。雖然,我和海德現在因娘之冤屈而同在一條船,但其侄子畢竟尚屬局外人。親情,人之所期,然在利益面前,卻變得脆弱至極。如此看來,若想牢牢抓住這個人,必得恩威並重。恩,利,目前只能給他畫餅以充飢。威嘛,……
想着,不由起身,步入後殿,自牀榻的一個暗格內,取了一個小瓷瓶,納入懷中。
回到前殿,方自坐定,含月已經領着一個身形瘦弱的宮人來到了門檻外。
“公主,宮人方迅到!”含月跨入門檻,屈膝施禮。
我微微頷首,“讓他進來!”
轉眼,方迅跨入門檻,俯身伏地,恭敬地喚道,“奴才方迅,見過泰康公主!”
我微啓眼簾,緩緩說道,“免禮!”
“謝公主殿下!”說着,方迅站起身,垂首而立。
舉眸而望,細細打量起這個方迅來。
他十二三歲年紀,細眉大眼,娟秀的鼻子,瘦削的面龐,倒有幾分女氣。不過,那雙瑩亮烏黑若晶石的眼眸,卻異常出彩,靈氣逼人,仿似吸納了天地之精華般。
雖只一觀,但我已能斷定此人必是外表圓滑、柔潤,而內裡聰明伶俐。正符合我之期望。
他似也感覺到我的觀察,雖依舊微垂着頭以表恭敬,但那不時悄然斜飛而來的眸光,卻並無一點謙卑之態,反而盈滿好奇。
自進宮以來,所見宮人大都低眉順眼,盡顯卑微之態,即使含月,也難免其俗。倒是這方迅……
揚首宛爾一笑,“可瞧夠了?”
方迅白皙的面龐,霎地紅到了脖子根。轉瞬,他低垂下頭,“奴才不敢!”
我緩緩坐起身,慢慢向他走去,“做都做了,何來不敢?”言辭輕躍,並無責備之意。
方迅一聽,卸去了方纔的恭敬,微笑道,“公主真美,奴才看得收不住眼了!”
輕輕瞄眼他,暗斂笑意。
他似也察覺了我的不悅,忙恢復了起初的恭敬。
“你在尚服局?”我慢步踱至其身旁,輕聲問道。
“是。”方迅低聲回道,“奴才幹些搬運、灑掃之類的雜活兒!”
輕輕點了點頭,“可願來我這兒?”側首凝望,細辯其色。
方迅立即眉宇舒展,歡喜之色,盈溢眼眸,漫至嘴角。眨眼間,他俯首伏地,朗聲說道,“能爲公主效勞,奴才三生之幸!”起伏不平的聲線,暗瀉了他內心的激越。
徐徐轉身,盯着他那張喜形於色的臉龐,不以爲然地反問,“是嗎?”說話間,自懷中掏出了那事前準備好的瓷瓶,“刷”地遞至他的身旁,“那把這服下!”聲音低沉,似古井中發出的般,威懾之意,隱匿其間。
方迅一怔,那雙本低垂着的眼眸攸地擡起,一道驚異如夏日閃電般的目光,毫無遮掩地射向了我。
目光一沉,緊緊鎖住了他凝望過來的瑩亮眸子。
四目相視片刻,方迅慢慢避過了我的注視。那瘦小的臉龐近乎慘白。
他緊咬下脣,默想片時,猛地擡首,一把接過了那細白、小巧的瓷瓶。轉瞬,一咬牙,用力拔出瓶塞,攸地仰頭,將瓶中的藥水悉數灌盡了肚。
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能這般無懼勇敢,也算不易。
微微頷首,讚許之意,悄現心田。
方迅一飲而盡之後,瞪着那雙靈秀的眼眸,小心翼翼地感覺着身體的變化。好一晌,確認無事,至少表面如此,他方啓口問道,“公主,可否告知奴才剛剛飲了何物?”
淺淺一笑,柔聲說道,“不過是我秘製的補藥罷了。”說罷,眉毛一軒,意味深長地望着方迅。
方迅聽罷,眼睛“咕嚕”一轉,幾許疑惑,如煙靄迷朦於眼底。他思忖片刻,再次啓口,“多謝公主。”說着,俯身伏地,叩首鳴謝。
“心下疑惑,爲何還言謝?”我含笑望着方迅,輕聲問道。
依舊伏地,朗聲回答,“奴才疑,非爲公主之言,而是思公主爲何待奴才這般好。雖一時難明尊意,可藥已享用,怎能不謝?”
“那你不懼我言之虛妄,實則給你服下烈性毒藥?”我進一步追問。
“公主既要用奴才,又怎會加害?”說着,他微微擡頭,眄我一眼。
心下暗自稱道,面上卻保持着如水淡定。
“那萬一是慢性毒藥呢?”說着,我垂眸,故意略帶蔑然地瞄眼正悄然偷瞧向我的方迅,淡淡地說道,“你許還不知我幾歲起便開始使毒吧?”
“奴才已有耳聞。”方迅再次垂下頭,繼續道,“也曾想到此。不過,奴才以爲就算慢性毒藥,只要奴才忠心辦事兒,公主必會給奴才服下解藥。”
清晰的思路,精準的判斷,超然的冷靜,讓我不由頗爲喜歡這個小宮人。我想,假以時日,方迅當成爲我之得力助手。
輕輕頷首,柔聲說道,“起吧。以後你就留在這兒。”說罷,揚首,衝殿外喊道,“含月!”
“奴婢在!”含月立時自敞開的殿門後,閃了出來。
“你給方迅安排一下。”望着方迅瘦小的身形,輕聲吩咐。
其實,今日給方迅服下的確實不是什麼補藥,而是一種慢性毒藥,我給它取名爲“延命”。“延命”,類似鴆酒,不過其發作週期爲一年。到了時間,沒有服用相應的解藥,便會毒發身亡。
含月、攸晴這樣與我一同長大的姐妹,尚有可能背棄我,而暗下毒手。何況方迅這樣本爲陌路之人?我想,生命於人,纔是最好的砝碼。不過,正如他所言,只要他忠心,我當不會坐視其毒發亡斃。當然,之所以如此,還因對於含月,畢竟心含情意,不忍以毒控制。既如此,也便無法交與其一些機密之事,頂多只能點到爲止。
“是。”含月低首應道。
“含月,將瓦罐取來!”我踱至含月身旁,輕聲吩咐。
本不準備再瞧瓦罐,可轉念一想,這瓦罐原本是準備今後熬些自配補藥以討好父皇,雖經歷中午之後,已打消了這個念頭,但保不準日後……既是爲父皇熬藥準備,還是小心爲宜。
“是。”說罷,含月默默退出前殿。
稍待一許,瓦罐取來。
接過瓦罐,細細一瞧,並無異樣,正欲順手交回含月手中。就在瓦罐傾斜,淡弱陽光映射下,一層瑩瑩綠光,頓現瓦罐內裡。
那清瑩綠芒,似幽冥鬼火,又如子夜螢火,幽暗而蘊含鬼魅之意。
瓦罐怎會……
想着,不由將本已探出的手緩緩收回,再次俯首細細辨別一番,方暗自篤定此罐定是有人做了手腳,在其內面,覆了一層毒素。
那瑩綠光芒看,當是燕脂國特有的“綠鬼”。“綠鬼”,由燕脂國的一種高山耐寒植物果實,經曬乾、研磨而成。它並非烈性毒藥,但效用奇深,只需指甲蓋一點,便能透穿人的五臟六腑,雖不致命,卻能饞食人的本質,且不出一月,便能讓人因器髒衰竭而死,既便精通醫術之人,也難辯其因。
何人所爲?又是如何得到這“綠鬼”?難不成其中還有燕脂國的人涉入?燕脂國?
思忖間,於“洞天別居”之中竊聽的話,又盈入腦海。
玄寒所指“雪琴”,倘若確爲一把琴,那麼這燕脂國定不會對我心存加害之意。因爲寒冥谷奪寶之夜,衆人都曾聽聞寶物在我手中。倘若另有所指,那麼我與之並無瓜葛,何來暗害之心?
既然排除了燕脂國下手之嫌,那麼定是與之有關聯的本國之人,確切說當是本國皇族,有害我之意。那麼這人是之前請修羅門追殺我之真兇,還是挑起江湖奪寶爭鬥之幕後?抑或這三個,本就是一人?
怔想間,團團迷惑,如隆冬稠霧,漫於胸間。
“含月,此罐是何人取來?”我斂了思緒,故作漫不經心狀。
“奴婢命小翠去尚膳局取的。”含月莫名地望着我,狐疑之色,若早春薄霧,悄漾眉宇。
我微微頷首,“你去告知福公公,方迅我留下了。”
“是。”含月垂首應聲,卻並未立即舉步。她靜默片刻,攸地舉眸,深深地望了望我。轉瞬,目光一溜,瞟向了我手中的瓦罐。
“拿下去吧!”我慢慢探手,將瓦罐遞與她。
她躬身接過,遲疑片刻,方默然趨退。
待其離去,我方一面緩步行向後殿,一面對尚默立一隅的方迅說道,“隨我來!”
方迅略思一刻,轉瞬,他那燦如繁星般的眼攸地眸一亮,似已瞭然我意。轉而,緊走幾步,尾隨而來。
望着身前垂首而立的方迅,我壓低聲線,沉聲道,“方迅,給我暗中監視小翠,一切行徑,皆需如實報來!尤其是她往來的人!”
“是!”方迅屈身施禮,慨然領命。
“切忌保密,不容第三人知曉!否則……”我緊盯着方迅,威嚇之意,溢於言表。
瓦罐一事可大可小,不過正好可用來一試方迅。
方迅立即俯身伏地,堅定地向我承諾,“公主放心!奴才倘若外泄一個字,天打雷劈!”
我點點頭,輕聲說道,“去吧!”
“是。”方迅徐徐起身,默然趨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