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初升,橫掛梢頭。銀潢淡淡,清輝溶溶。
樹葉縫隙間,漏下的點點銀輝,在陰暗、潮溼的泥地上,灑下了片片或大或小,或圓或方的光影。習習夜風,夾含着溼潮之氣和早春方有的寒意,在茂密的綠樹間穿遊。它們撩動着繁盛的枝葉,發出“沙沙沙”的低鳴聲。
附近的篝火已經悉數熄滅,點點未燃燒盡的餘火在沉寂如水的夜色中,悄然黯淡。
寧靜而平和的夜,涼爽而沁人的夏,讓獨坐大樹前的我,倍感愜意。
正準備歇息,我卻突然嗅到了些許不尋常的氣息。它,來自密林深處那無盡的黑暗中;它,仿似夜魅幽靈,帶着洶洶殺機,奔騰而來。
危機暗起間,風雲突變,明月、繁星,悉數躲入了厚厚的雲層。本月光遍灑的樹林,陡然變得黑黢黢,伸手不見五指。
方欲張口大喊,數道厲風呼嘯而至。那陰寒、冷厲如寒冬臘雪的勁風,直撲我的胸腹命脈。
我連忙提氣,施展“絕影”輕功,閃至一旁。
尚未站定,“嘣、嘣、嘣”幾聲悶響已在耳畔驟然響起。它們,既似戰爭初始之號角,又如偷襲者對我發出的邪惡威嚇。
“有刺客!大家小心!”呼喊間,我雙腿一分,穩穩地安立當地,同時拔出了隨身攜帶的長劍。
“啊!”
“哦!”
“啊~”
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響徹霄漢。震懾雲林,撕碎了方纔地安寧和祥和。那怡人而幽靜的林間夜色蕩然無存,有的只是恐怖和殺戮。幽幽血腥,若浮沉,似霧靄,飄忽於樹林中,爲本就邪怖的密林,增添幾分鬼魅的氣息。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寬厚的身影。驟然從天而降。那悄無聲息地下落,暗示着他高絕的輕功。
我背倚大樹,拔劍相向。目下漆黑一片,難辨其是敵是友。故絕不能放鬆絲毫警惕。
“雪雪,你如何?”
關切的問候,溫煦而熟悉的聲音,讓我立即明曉來人必是上官旭無疑。
“我沒事。”說着。背轉身,面對着如潑墨般黑漆漆地樹林,小心地傾聽着四周細微的響動。
上官旭默契地與我背身而立,拔劍御守。同時。低聲叮囑我,“雪雪,這些人。出手狠辣。絕非一般刺客。需多加小心。”
“知道了。你也注意。”我一面迴應他,一面悄然運功。
此時。附近格鬥交手的“咚咚嘣嘣”聲,兵器相隔的“乒乒乓乓”聲、“鐺鐺”聲,已不絕於耳。它們,猶似一曲戰爭交響曲,在激越地演奏着。隨着爭戰地越發激烈,樂曲也漸漸靠近巔峰。
雖然四周漆黑一片,但那繁雜地氣息已悄然告訴我,旁側已聚集了數十個黑衣人。
屏息凝氣,悄然舉臂。
銀劍橫空,寒芒微露。
昭昭兇猛攻擊之勢,已在看似緊守門戶的招式中潛藏。轉眼,我一面雙足踏地,一面用另一支手輕點上官旭以支會他同時而起。
上官旭卻似早已明曉我意般,幾乎與我同時離地。聽得身後騰空而起的聲音,心下沒來由地漾起點點虛無縹緲、似輕煙般的舒爽之意。
手腕一抖,長劍如銀龍般,飛躍而出。在其數番騰雲駕霧,空中盤旋間,十數柄若狠厲毒蛇般殺來地長劍,已在瞬間,消逝在了那於黑漆漆夜色中綻放的無數劍花中。它們,猶如潰敗的殘軍,不堪一擊,又似深秋落葉般,悉數紛紛墜地。
“鐺、鐺、鐺”,長劍落地聲起。它們尚未全然消逝在沉寂、恐怖的黑夜中,數聲“啊、啊、啊”地慘叫,已經響起。其混雜的聲音,似這戰爭樂曲的結束篇章。
差不多同時,上官旭也已全然結果了他所迎對地敵人。
翩然飄落於地,俯首撕下一個黑衣人地前襟,將長劍上沾浸着地鮮血擦拭乾淨。雖然此處沒有些微光線,但我能精準地感覺到那些腥腥血污的所在。
手指一鬆,任那片浸染着污血地黑色絲帛,若樹葉般,紛紛揚揚地落至地上。
送劍回鞘,“哐當”一聲。
因爲方纔過於專注,故直到此刻,才察覺上官旭的暗暗注視。
“雪雪,你的劍術,進步不小哦!”半贊半戲之語,難辨真意。
不過,說實話。自從凌傑指出我對敵之弱點以後,我便開始在苦練寒冥功的同時,悉心鑽研劍術。不僅從師傅那裡借閱多本劍譜,甚而進入父皇的御書房,查閱皇宮專藏的劍術秘籍。在多番研究和刻苦練習之後,我不僅將那些名門劍術悉數學到手,甚而自創劍法。不過,因爲學習時間終是不長,故而在劍招變幻和手腕用力方面,還是有些生硬,無法達到頂尖劍客那樣若行雲流水般的順暢和自如。
斜眸瞥了瞥他,淡淡地說道,“多謝誇獎。”表面雖不大受用,心裡還是頗有些高興的。
沾沾自喜間,卻驀地發現上官旭似乎並未擦拭過用劍,難道……
想着,便脫口道出了自己心中的好,“你不嫌髒?”話一出口,我便恨不得將自己的舌頭咬了,吞下去。
上官旭如此講究的人,怎會容污血髒劍而直接送回鞘中,那麼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長劍點觸、劃過中,不留絲微痕跡。這,也是頂尖劍客所謂的:繁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境界。能達到這樣水平的人,當今武林,不說絕無僅有,可也絕不會超過三個人。
臉驀地似發燒般滾燙,不知該如何挽回自己造就的這尷尬之勢。
上官旭卻似完全沒有聽到我的話,也未注意到我地難堪。他探手入懷。掏出了隨身攜帶的火石和蠟燭。
心領他之體貼,緩緩垂首,一陣淡淡的暖意在心湖悄然漾開,如早春和風拂掠,若冬日陽光輕灑。
轉眼,一叢桔黃的燭火,幽幽燃起。雖然微弱、黯淡,卻終是衝盡了周圍的無盡暗黑。
幽暗的燭光中,上官旭含笑而立。那黑瑩瑩。好似墨玉般的眼眸,閃耀着淡黃燭火,光彩溢人。點點深情,如水流瀉。又似佳釀般,因發酵而越發濃郁。
“走吧。”上官旭手持燭火,對我說道,“咱們去看看魯大人吧。”
方纔對敵。無暇顧及魯意,此番經他一提,心下不由悄然一驚。敵人這般險惡,魯意畢竟年事已高。不知他……
想着,不由隨着上官旭,向方纔魯意歇息的方向大步行去。
所幸魯意不過受了點輕傷。並無大礙。
清點人馬後。發覺自京師帶來的三千千牛衛。已經損失過半,只餘千人了。察驗偷襲者。並無什麼發現。他們,不論從外貌、衣着,還是手足特徵,抑或兵器等各方面來看,都無什麼特別之處。一句話:普通之外還是普通,就如同一般地殺
.是重傷,皆服用了齒間暗藏的劇毒而死。看來,這些人,當是死士無疑。
在兵士收拾現場之時,我、魯意和上官旭,圍坐於篝火前,商議着今夜這突如其來的襲殺。
“魯大人,今夜之事頗爲蹊蹺。”我舉眸,認真地望着魯意,言簡意地道出了商議之主題。
魯意緊鎖眉頭,輕輕撫了撫頜兒下花白地長鬚,若有所思地說道,“不錯。首先,今夜留宿此林,不過突發奇想。按原計劃,當在距此二十里的蒼梧山歇下而非此地。黑衣人,若是事前得到行程安排而佈下襲殺,他們此刻應還在蒼梧山空等,或者沿路找尋,不可能如此迅速、而又精確地找到我們。”
我點點頭,“魯大人的分析非常正確。我想我們之間必有他們的耳目。”
“確實如此。”上官旭順手拾起身旁地一根指粗的樹枝,撥了撥有些闇弱的火苗,又投了數根枯枝入火堆,讓篝火重新熱旺後,方繼續說道,“不過,有一點,我們還需弄明白,他們意在爲何?從方纔的情況看,他們似衝着泰康公主而來。而且,可以斷定他們並不知曉泰康公主劍術之精進。不過,其是爲劫,還是爲殺,目前還難以定論。”說着,他側過頭,深靜地望了望我,“要知道,我與你們地同行是極機密的,除了皇上、皇后、雪雪和我,可以說沒有第五個人知道。而定下來,也就是在臨出發前不到一個時辰內。正因爲此,今日我們才能出其不意地致之死地。”
本靜靜聽着的我,此刻,不由心中一梗。
上官旭話中那看似誇獎地話,怎麼覺得象似在挖苦我過去稀鬆平常地劍術。正要白他一眼,一個念頭又閃現腦海,讓我不由放棄了方纔地想法。那就是:上官旭似乎在暗示我:一:這些人應該是熟悉進宮之前的我,二:他們雖然自宮中或朝中得到了一些消息,但並未能涉足至權利之核心。那麼,什麼人會熟悉進宮之前浪蕩江湖地我,又位居權利邊緣,同時想致我於死地呢?九龍幫?不會!那些人,上官旭曾許諾清除乾淨。清德王的小王爺?他雖滿足後者,卻又不滿足前者?那麼,會不會是他們二人的聯合?抑或……
想着,心不由一沉,好似墮入了萬丈深淵般。同時,陣陣寒意,已悄然爬上了後背,直抵心房,仿如要將我周身血液冰結了般。
不,不可能。從上次與凌紫萱協談之時,可明顯看出,她對凌傑還是頗有感情的。要她全然割捨這段親情,是絕不可能的。且,她是個順勢而上,見風使舵的人。現下,我不僅是唯一在書房行走的子嗣,還被父皇指派爲欽差大臣。她,如何會在這個時候,棄我而他尋?
思定之後,我不由啓口,問上官旭,“去年,寒冥谷託你之事,可是解決乾淨了?”
上官旭一怔,絲絲意外,點點憾然若流星般劃過墨色眼底。稍適,他堅定地說道,“非常乾淨。一個不留。”簡潔的話語,暗泄了他對敵人的狠厲和冷酷。
其實,此番設問並非懷疑他,僅是因爲之前曾有過失漏。但此刻,不便解釋,故避過他憂傷的凝視,淡淡地說道,“那就沒有問題了。”
不明我們對話之來龍去脈的魯意,斜眸瞟了瞟上官旭,又悄然瞥了瞥我。
“今夜,咱們三人扮成去尋親訪友的普通百姓,從小路前往薺州。魯大人,扮作管家。我,扮作書童。上官旭,……”說着,上下打量他一番,方道,“就不用裝扮了。而餘下的千牛衛,依照原路,繼續向薺州行進。”我環視了一下魯意和上官意。
魯意蹙眉沉思,考慮一晌,對我沉緩地問道,“這些千牛衛中既有敵人的耳目,而我們一時又難以查明,那麼換裝暗行之事如何瞞過他們呢?”
我莞爾一笑,輕巧地說道,“魯大人放心,這種小事,上官公子最是拿手。”說着,波光一轉,覷了覷一旁淺笑不語的上官旭。
上官旭是否會易容術,我不知道。不過,我會。之所以推給他,那是我也希望看一次他的尷尬。
當夜,上官旭便趁夜出行。直至後半夜,方領着三人,悄悄潛回了駐地。因爲有意要避過那些千牛衛,故而我和魯意的臨時歇息處,與那些將士都有相當的距離。
趁着已漸將熄滅的篝火那微弱的光線,我和魯意將那三人細細打量一番,並與之進行了簡短的對話。其結果,讓我和魯意大爲吃驚。這三人,不僅容顏、高矮像是我們三人的翻版,就連聲音也一模一樣。
對於他們的來歷,我並不過問,也沒有興趣知道,因爲上官旭以其項上人頭和他的皇姑向我保證了他們絕對可信。當然,爲了穩妥起見,我還是問詢了三人關於今後五日行程中需要對應的一些問答,以確保他們不會被千牛衛識破。他們皆對答如流,讓我很爲放心。甚而,我劈開問題,正反詳問,他們也都達得滴水不漏,毫不破綻。至此,我心中最後僅存的一絲疑惑,也全釋然了。
雖然事實勝於雄辯,但我依舊對上官旭高妙的易容術充滿了狐疑。原本有意捉弄他的我,陰謀非但沒有得逞,反而不得不佩服他。當然,這是不情不願的。
上官旭似乎看出了我滿心的懷疑,他衝我清雅地笑了笑,“雪雪質疑,不難理解。”說着,他得意地瞅了瞅我,“畢竟,確實太象了。豪,又彷彿是在故意氣我。
白他一眼,走過一旁,開始收拾自己的行囊。
稍適,找了一僻靜揹人之處,用白綾裹了胸,並換上隨身攜帶的一套合體男裝,同時將頭髮高高挽起,弄成一個髮髻,又帶上一隻白玉冠後,自己已儼然成爲了一個年輕的公子。當然,爲了避免細心之人識破我之女相,故而用特殊材質,遮住了耳眼。
回到上官旭和魯意聚集之處,他們已收拾妥當。上官旭將魯意扮成了一個管家模樣,而他自己也褪下了那身夜行衣,換上了一身雪白的長衫。
白衣如雲,袖袂若雪。翩翩然,風流倜儻;淡淡然,空靈出塵。恍然間,我竟以爲面前站着的是哥哥,正欲啓口呼喚,驟然察覺那黑瑩瑩、閃爍着點點亮光的眼眸,水波瀲灩,羈笑盈盈,完全不似哥哥那般清冷冰清。
本浪潮澎湃的心海,頓時如臨隆冬,變得冰冷。
面色一沉,冷冷地說道,“咱們走吧!”說罷,便大步向密林深處走去。步步行進間,相思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