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開見日,金色陽光自縫隙間如水流瀉,撒滿大地,方纔之陰霾一掃而空。莊嚴、肅剎的宮殿樓閣,繁茂而墨綠的樹林灌木,皆沐在一層燦爛的光暈中,透出點點明媚喜色。
進得興慶宮,在門首一當值侍女的引領下,前往興慶殿。
過了進門迎面那曲虹橋,折向墨林右側,沿着蜿蜒石徑,在橫斜的雪梅下,穿行一袋煙的功夫後,來到了一座巍峨、高聳的殿宇前。
高大的興慶殿,足有三層。層層檐角,獸鳥翹首飛揚,猙獰威嚴卻又栩栩展翅。硃紅楹柱,同色柵欄,莊重中不失娟秀之美。門扇、楹窗,皆鏤刻着各式牡丹花,有含苞待放之昂然,有花蕊盡露之盛開,有側影半放之含羞,有迎風嶄露之富麗,花色各式,數百朵中,竟沒有全然相同的兩朵。細觀間,暗自歎服真乃巧奪天工也!
凝望間,冬日已全然撥開雲霧,露出了整張臉。那微暖的陽光帶着幾許刺眼的光芒,射在那黃色琉璃瓦之上,泛漾出一層金色光暈,耀目而輝麗。
垂目以避那奪目光輝,卻恰好瞧見了那黑色金字匾額。
黑匾,猶似潑墨,凝重而厚實。“興慶殿”幾個龍飛鳳舞的金字,飽滿豐潤卻又氣宇軒昂。細辯落款,竟是父皇的筆墨!自此看來,父皇當年也有意氣風發、桀然彰顯之態。而現下的穩重深沉,也是多年磨礪之果。
怔想間,思緒不由竟飄到了自己身上。年餘前,谷中的我,也是樂自心發,嬉笑頑皮的,可在不斷追襲,在經歷了數次死亡之威脅,在感受了至親之危在旦夕和密友之背叛後,我已再也不似從前的我。最近一次開懷大笑,已似非常久遠的事情了,甚而是否還會那般心無城府的笑,自己也難以確定了。
成長,是必然的,可若要以開心爲代價,卻絕非我之所想。
日後將面臨的,或許甚過於從前。可我能就此放棄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既然如此,不論如何,我當繼續勇往直前。再者,不管怎樣,哥哥、師傅都會一直陪着我。有了他們在我身邊,還有何懼?
輕嘆一息,緩緩斂了神思。
斯時,含月已經走上前去,對那侍立於門檻外的一個青衣女子施禮說道,“泰康公主前來向皇后娘娘請安,煩請通稟。”
“稍等。”說罷,青衣女子緩緩打起厚重的藏藍棉布簾,向殿內行去。
靜候之際,不由環首而望。
此處,亭臺築水,瘦柳橫倚,梅林掩映,枯枝暗綴。冬景尚這般清麗,春夏想必更加幽謐。
欣賞間,那青衣女子已經回到了殿前。
她微微屈膝,施禮而語,“公主請!”
輕輕頷首,隨之而入。
一進屋,溫暖似春風的氣息,帶着一股幽幽清香,撲鼻而至,暖人肺腑,沁人心脾。
後背微暖,駐足而立,輕輕解開頸間大麾的絲結,將其遞給身後的含月,方再次舉步,隨着青衣女子,走入了棱花隔斷後,大紅色幔帳密垂的花廳。
擡眼一瞄,皇后這花廳,雖富麗卻不失簡潔。物什不多,房間上首放置了兩張暗紅色檀木圈椅,其中有一張同色同質的檀木方几。兩個角落,各設一纖細、高挑的花架。靠棱窗一邊,放置了一盆富貴竹。其莖杆挺拔,葉色濃綠,疏挺高潔,柔美優雅。齊牆一邊,放了一盆吊蘭。其葉片細長柔軟,其柔莖由盆沿向下,舒展散垂,形似展翅跳躍的仙鶴。
富貴竹,當是皇后家世、身份之象徵,而吊蘭想來當另有深意。孔子曾說,“芝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看來,父皇於皇后,並無多少真正的男女之情,更多的當是相敬如賓,禮儀之面。而皇后陳設吊蘭,當有自勉之意。
輕嘆一息,眸光一轉,覷向左首位圈椅中,交手端坐的皇后。
今日她一身大紅闊袖鑲金色寶相花邊的錦袍,腰束金色緞帶。金紅交映間,富麗、莊嚴之氣,勃然而生。
正欲屈膝施禮,餘光卻驟然瞄到靠牆一側、數步遠之處,有一抹近牆之淡藍,郝然在現。
定睛一瞧,竟是上官旭!其水眸瀲灩,波光迤邐,勾魂攝魄,極具魅力。
緩緩斂眸,躬身施禮道,“泰康拜見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起吧!”和藹的言辭,仿若和煦春風。
“謝娘娘!”恭敬回禮,正欲直身,一側的上官旭已經淺笑着站了起來,“上官旭見過泰康公主。”
他之言行,雖在禮數,但並未料想竟如此急促,且一改以往的嬉笑不羈,這般彬彬有禮。
我微微一怔,稍適,方緩緩直腰,側首瞥向他。
眸黑似漆,笑意溶溶,漫至嘴角,喜於面龐。
微揚嘴角,似笑非笑地衝他點點頭,以示回禮。
“請坐!”他手一揚,指向其方纔落座之兀凳。
斯時,一個藍衣宮人已搬來了一張檀木兀凳。
微微一笑,婉言謝絕,“多謝上官公子。”說罷,兀自走到了上官旭的對側,暗示宮人置凳於此。
高坐於上的皇后娘娘,靜靜凝望,眸深似海,辯不出點滴心色。而上官旭,倒似早料我必會如此,他笑容依舊,心安理得地重新坐下。
“還習慣?”皇后含笑而望,眸暖如春,似頗爲關切。
嫣然一笑,回之以禮,“多謝娘娘掛懷,並無不妥之處。”
皇后微微頷首,似頗爲滿意,但那烏黑的眸子中,卻攸地閃過一縷晦暗之悵。
她難不成期望我不慣?抑或希冀從中得到什麼契機?
疑惑暗生,一時卻難明悟其緣由。
皇后舉起方几上的梨花盞,用盞蓋輕輕撇去浮末後,小啜一口,緩緩放下茶盞,方再起話頭,“昨夜休息得可好?”聲音和婉依舊,難辯絲微起伏。
昨夜?又是昨夜?
不知是我過於敏感還是……
想着,再次展顏笑道,“很好,不過因泰康之魯莽,出了點意外,驚嚇了宮女,擾了父皇。”
不管如何,既然問起,我當以方纔之語滴水不漏地迴應。
“哦。”皇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不再言語。
一時間,屋內靜默如水。
燦爛的陽光,透過棱花窗的白色紙帛,射進了屋子,泄在了那一塊塊光亮的青色方磚上,泛起朵朵形似各式牡丹的幽暗光影。
相對無語,沉寂暗凝。
不願在此多爲耽擱的我,不由啓口打破了這份冷滯。
“娘娘,泰康初至京城,對京師頗爲好奇,不知可否出外一觀?”欠身垂首,恭敬地問道。
“嗯。”皇后緩長而拖延的話音,暗泄了她似乎正思考着什麼。
悄悄擡首,斜窺向皇后。其眼簾低垂,舉盞小吮,看不出絲毫心緒。
稍適,她徐徐放下茶盞,方繼續前話,“旭兒對京師頗爲熟捻,近來也無甚事,正好讓他陪你逛逛!”說着,她俏臉一斜,瞥向了一旁一直靜默不語的上官旭。
“能爲泰康公主效勞,上官旭之大幸!”上官旭站起身,躬身作揖,笑語迴應。幾分不羈,又回到其面上。
斜眸瞥了瞥趁勢而起的上官旭,方起身施禮道,“多謝娘娘厚愛。”
皇后出言,我泰康哪有駁斥之理?不過,今日是必得甩開他的。只是,上官旭絕非那般容易對付之人。當如何行事,我一時並無主意。不過,皇后之“近來”,卻似乎有些異樣。她爲何如此?監視?抑或……這時,那句“大樹將傾”之語,又跳入腦海!大樹爲誰?皇后?上官?我與之又有何關?
怔想間,皇后輕軟而有些倦意的聲音,驟響耳畔,攪擾了我的思緒。
“去吧!我也乏了!”皇后含笑,微微揚手。
“娘娘告辭!”我忙起身,以禮道別。
“皇姑告辭!”上官旭與我一同躬身施禮。
皇后點點頭,緩緩起身。
目送其離開花廳,方徐徐舉步,向殿外行去。
淡影斜灑,冷陰暗漾。
方適應屋內那暖融融的氣息,驀地來到殿外,只覺鼻腔冷刺,陣陣令人寒慄之氣直達肺腑。
“雪雪無憂!”溫柔而喻意深刻的話語,驟響耳側。同時,一抹淡淡的暖意,至耳畔漾起。
我忙微傾身子,刻意拉開距離,有些羞腦地橫了身側的上官旭一眼,低聲叱道,“我有何憂?”
上官旭斜眸,瞄我一眼,宛爾笑道,“自是無憂,方有心遊逛京師!”看似平簡的話語,暗隱几許嘲諷之意。
冷冷地眄他一眼,卻也不答話,自顧自地前行。然,心中卻憋悶了一肚子氣惱,無處發泄。
沿着如絮梅瓣紛綴的曲徑,方行十數步,正要折向右側幽徑,一個冷若冰霜的脆嫩女聲,隨着微微寒風自左側蜿蜒梅徑飄忽而至。
“泰康公主形色匆匆,當是何往?”
攸地側眸,望向虯曲梅枝間那不足數尺寬的狹窄空間。
這樣寒泠的話語,這樣的口氣,非福壽不能!
稍適,一個銀裝素影自石徑拐角的濃密梅林後徐徐而出。
只看那纖柔、玲瓏的身形,我便對自己方纔料定篤定無疑了。
其徐步而來,靈秀若水晶石般的雙眸,靜靜地打量着我。我也不避,迎之而上,細細地觀察着她。
今日的她,似乎刻意裝飾了番。雲鬢烏鬟,宮花霞蔚。臉似皓月,粉霞翻飛。蛾眉春山,眼睫似羽。烏瞳靈動,櫻脣點朱。一襲銀裝,爲那亮麗妝容平添幾許冷絕之美,豔麗中不乏脫俗之氣。
女爲悅己者容,況,初見那般冷傲,今日竟主動招呼,雖言辭生硬,卻也……看來……
這時,計由心生,金蟬脫殼當必成無疑了。
思定之後,展顏一笑,“福壽妹妹這般盛裝,卻是去哪裡?”
福壽一怔,方淡淡地說道,“無事,四處逛逛。”說着,她目光飄移,望了望我身後,“泰康姐姐和上官旭卻要去哪兒?”
我嫣然一笑,徐徐道,“出宮逛逛,不知福壽可有興趣?”
“哦?”福壽眼睛一亮,轉瞬,她卻又有些遲疑。
欲擒故縱?抑或……不管如何,今日我當必得拉上她。
想着,不由上前一步,對她說道,“福壽毋憂,一會便回。”力言勸說,不容其猶豫。
她卻並不答語,只是悄然斜首,瞄了瞄一旁靜默而立的上官旭。
上官旭面色沉靜,美麗的桃花眼微垂,似恭敬,又似拒人於千里之外。
“嗯。”福壽點點頭,垂首前行。
出得興慶宮,我便停住腳步,側身對上官旭和福壽說道,“福壽,上官旭,煩請先行,容我換身衣裝,再到宮門會面。”說罷,輕輕欠身,便轉身向大明宮行去。
回到孝德殿,換了一身水綠色的勁裝,又吩咐宮人準備一輛公主專用馬車,同時將我帶進宮那匹黑馬備好,方纔拿上一個帶面紗的綠色寬檐帽前往皇宮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