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思忖幾許,方徐徐說道,“奴才本京郊人氏。幼時也讀過一點書,迫於生計艱難,方入宮爲奴。因識得一些字,故而常爲宮內一些同鄉或不識字的宮女、宮奴,書寫家信,因此,人脈較好。他們出宮時,常爲老奴捎點東西,有時也替老奴向家裡帶些物什。”
從他方纔的談吐,我已斷定其必是有些文墨的。既有些學識,爲何冷落於此?不過,這非目下當關注的。
他瞟我一眼,繼續道,“就在娘娘出事的那日早晨,奴才得了家中信息,老母病重,急需請醫看病。奴才那時剛領了例錢,便想回家一趟,一來看望老母,二來送些銀兩回去。”
“按例,宮奴和宮女,非外放或辦差,不得踏出宮門一步。”聽着,我不覺有些疑惑,故啓口打斷。
“規矩確是如此。然,只要關係不錯,偶爾也可偷溜出宮的。”海德擡眸望着我。那雙已漸澀黯的黑瞳,不見些微惶然。
我微微頷首,以目色示意他繼續。
“奴才尋了一個平日交情不錯的宮人,替奴才看守此地。匆匆趕回家,爲老母延醫看病後,又陪她用了晚飯,至天色灰濛濛,方趕回宮裡。因耽擱時間頗長,怕被值夜總管察覺,故急急忙忙奔向這裡。方到路口,卻見門扇開啓,替我值守的宮人,將一個黑漆托盤和幾隻空碗,交給一個綠裙宮女。雖然距離甚遠,但那身形與往日送飯的,截然不同。雖疑惑不解,然因當日奴才違例,故而一直也不敢聲張。”
按娘當日生產的情形,若非因情緒波動,身體孱弱,致失血過多,當定爲藥物所致。如今,海德所言,雖提供了這種可能,但時隔日長,證據全消,已很難查證。只是,當初那宮女……
想着,不由微啓眼簾,凝望着海德,“那宮女可認識?”
海德有些頹喪地搖了搖頭,“夜色將近,相距較遠,確實沒有看清。不過,有一點可斷定,這宮女,非尋常粗使,當爲某個娘娘貼身侍女。”
“既然當初便有所疑惑,可問了那替守宮人?”我盯着海德,進一步追問。
“唉!”海德長嘆一息,本有些晦暗的目光,更加黯然,仿若子夜靜湖,深邃而憂傷。
我不解地望着海德,輕聲問道,“出了何事?”
“當日,奴才確是問了他,可他並不認識,且不知有變,也未問及。但,當夜他回去,卻暴病身亡。”一直有些悸然的話語,此刻變得傷悲不已。
那宮人,當是替海德而死。難怪海德滿目悽傷。
輕嘆一息,我擲聲而道,“海公公悲傷,莫若爲其報仇,方是上策。如此,纔對得起他!”
上述話語,有些煽動人心之嫌。畢竟,初至宮廷,我急需耳目,爲我探聽虛實,幫忙行事。但,也確爲事實。
海德一怔,轉瞬,眸光一亮,似明悟我意。他思量半晌,衝我施禮道,“公主所言,老奴明白,但有吩咐,必全力而爲。”
我微微頷首,“嗯。”沉吟一許,又啓口道,“海公公可還有事,需要我相助的?”
利益攸關,那是迫不得已,若能動之以情,當更爲妥當。況,當年他尚爲娘奔走,也見證了我的出生。
海德遲疑一晌,方慢慢說道,“老奴有一侄子,目下尚服局打雜,不知公主可否爲其……”餘下的話語,悉數化入了那幾許希望,幾點惶惑的眼眸中。
“明日下午,讓他到大明宮孝德殿見我。”說罷,我撇下海德,舉步向來時的後廊走去。
自來時僻靜角落躍過牆頭,由來路返回。
待我回到孝德殿,寢宮已經灑掃妥當。頹敗、已有些褪色的粉色幔帳,已悉數取下,堆陳於基下的石徑上。團團粉雲,浸染着淺淺的灰色,似天光將盡的晚霞,又如姿色暗退、年華已逝的麗人。
舉眸望向棱窗,雖朱漆剝落,殘褪依舊,然纖塵不染的潔淨,讓其沐上一層清麗之色,仿似光華再現般。宮人們搭着梯子,正懸掛着簇新的淡紫幔帳。許是因爲隆冬季節,需要防風,故而幔帳厚重。
那大片的絨面淺紫,仿如一縷春風,爲那頗有些年歲的孝德殿,帶來了幾許盎然生機。
過去在谷內生活簡樸,於衣物、牀褥、幔帳之質地、色澤,並無過多選擇,加之悉心鑽研學識,也沒有多加留意。如今,到了此處,雖延習過去習慣,也不甚講究,然對於這些深深淺淺的紫,卻由衷地喜歡。緣於何,我不甚明白。而他們爲何挑選這顏色,我也頗爲疑惑。
“福公公,爲何挑選淡紫色?”我緩緩舉步,踱向立於前殿中央,正指揮宮人的福全。
本側首凝望的福全,驀地一愣,轉眼,他徐徐轉過頭,靜望着我。那雙烏黑的眼瞳,好如碧潭,猶疑之色,若濃靄薄霧,漫漾其中。
“公主不滿意?”遲疑的話語,暗瀉其心下迷惑。
我搖了搖頭,“相反,甚爲喜歡。”
“哦。”福全暗舒口氣,方繼續道,“皇后娘娘吩咐,一應均按公主之前喜好爲準。”
之前喜好?爲何我不曾有點滴記憶?難道……
怔想間,方入城時,皇后那句“幼時你便極喜歡和旭兒一起玩”又閃現腦海。
這,……
想着,疑惑如縷灰色濃煙,愈發厚重、膨脹,變成了一團鉛灰愁雲。
“公主,一切已安排妥當。可滿意?”福全恭謹而平穩無波的聲音,驟然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
忙斂了神思,朝福全微微頷首。但,並不答話,只是跨過高高的門檻。
駐足門檻前,環望四周。
淺紫帷幔,琴臺依舊,中央添置了一張朱漆檀木圓桌,其側配置了八張同質同色圓形兀凳,而角落裡增加了一隻檀木貴妃椅。
簡潔而清麗,極符合我之習慣。
邁步向前,繞過圓桌,來到後殿圓月形門旁,打量其內。
物什原樣放置,只是牀上的被褥、幔帳,皆換成了簇新的淡紫系列。深淺重疊,交相輝映,頗有些層次感。裡層蟬翼般輕薄的紗幔上,交織着大朵大朵、盛開的瑰麗蘭花。而最外層那厚重的錦緞幔帳上,用金絲線繡着或綻放、或含苞的各式蘭花。
花色各異,色澤相遠,相映相稱,絢麗而清雅。
我非喜好奢華、亮麗之人,但對這套幔帳,確實非常喜歡。
滿意地點點頭,對身後的福全說道,“不錯。”
“公主休息。老奴告退。”福全恭謹的話語,自身後傳來。
方行數步,他卻又停住腳,回身說道,“皇后娘娘爲公主準備了數十匹錦緞,稍後送至。”
皇后爲我備辦的?
斯時,驟然想起了方纔海德所言,心不由一沉,若重槌敲了一下。
“知道了。”冰冷的話語,難覓絲毫心緒。
“老奴告退。”說罷,福全默然趨退。
明月皎皎,清輝溶溶。寒霜一地,瑩白滿階。
蔥蘢綠樹,枝繁葉茂,沐於月色,如覆白雪。一地樹影,婆娑多姿。銀白點點,嵌綴其間,影色各式,仿如玉蘭。
低矮灌木,平齊整秩,銀裝素裹,好似全副盔甲的列兵。
隆冬子夜,寒風幽幽,雖不見呼嘯怒吼,但那透人心神的冷厲,讓夜半無眠起身的我,不由裹緊了所披雪白大麾。
依柱而立,靜望悄寂冷陰的庭院,思緒卻是翩纖起舞,沒有半刻歇息。
今日看似平靜、順當,但自衆人言語所獲信息,卻玄機暗藏,險意叢叢,爭鬥悄隱。
略理思緒,大致有了條理。目下需要解決的問題,主要有如下兩點:
一、自皇后和福全的話看來,對幼時的記憶,我卻是有所遺忘。緣由爲何,當須弄清;
二、自海德所言,娘產時血崩,當是有人暗做手腳。不過,娘當時寵冠後宮,樹敵太多,同年入宮,抑或早年入宮的,皆有可能行盅惑、下毒。且二者乃同一幕後,還是不同的人就此下手,一時尚難以定論。但,此番請修羅門前來追殺我之人,必定是其中之一,而出手相援的皇后,卻也不能因其這回的示好,便排除嫌疑。當然,今日張淑妃之言行,特別是她聽聞我將重新入住清思殿時的行爲,確實讓人匪夷所思,不得不加重對其之懷疑。
不過,眼下需要做的當是尋些可靠的耳目,爲我在宮內打聽一些陳年往事,並掌握一些不爲人知的隱秘,以便查撤娘之冤情,找到追殺我之黑手。
怔想間,不由想到了海德的侄子。
倘若他能爲我所用,當是最好。畢竟,含月乃我帶入宮的,其與我之親密,衆所皆知。就算她極有能耐,有了這層關係,她也很難探聽到虛實。當然,僅憑他一人,也難成大事,不過這需要慢慢物色。
緊裹的大麾,爲我帶來陣陣暖意,如三月春光,包攬着我整個人。然,裸露於外的面龐,卻猶似冰塊般,幾乎沒有了點滴溫暖,有些僵硬。呼吸的氣息,好似能冰凝般。
輕嘆一息,緩緩回身,走向那半掩的殿門。
步步行進間,一個念頭卻凌空出世。就算我將一切查撤清楚,要將幕後繩之以法,還須得仰仗強有勢的權力。而在這諾大的後宮內,與我有着聯繫的也唯有父皇。且,從今日娘之寢宮來看,從他將我置養於宮外看,父皇於我,於娘,還是有點感情的。故而,於情於理,我不僅要取悅於他,更要在其心中佔據相當的位置方可。
思忖間,不覺已來到了前殿的門檻處。
因我不慣衆人圍侍於旁,所以將服侍我的衆侍女,悉數遣盡,唯留兩個值夜的,候守於殿外數十步遠的角房內。
正要舉步跨入,餘光卻驟然瞄到一縷纖長的黑影,似閃電般,“嗖”地劃過,向殿後奔去。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