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法判斷敵人的反應情況下,只選擇自己有利的事情做。這是張鬆齡在老苟身邊學到的衆多指揮竅門之一。在二十六路特務團所有時間加在一起不過是幾個月,但那幾個月卻讓他完成了一個熱血少年到沙場老兵轉變,可以說,張鬆齡的整個人生,都受了那幾個月的巨大影響,只是眼下他自己還沒意識到而已。
與他現在的從容不迫相比,黑石寨顧問藤田純二的表現則可以用瘋狂兩個字來形容。接到潰兵帶回來的戰敗消息之後,他第一反應就是下令讓人將跑回來報信的九名土匪統統綁到了河畔,當衆槍斃。然後掄圓了胳膊,照着死裡逃生的兩名日本兵,就是一通大耳光。
“混蛋!廢料!你們怎麼還有勇氣回來!你們爲什麼不去剖腹!不去捍衛帝**人的榮譽!”一邊抽,藤田純二一邊大聲喝罵,彷彿是一頭剛剛被人捏了睾丸的瘋狗。兩名已經有傷在身的士兵不敢躲避,也不敢辯解,挺直的身體苦苦支撐。在他們可憐的認知裡,打了敗仗理應要到受軍法的嚴懲。藤田長官沒將他們兩個和馬賊一道綁至河邊槍斃了餵魚,已經是法外開恩。至於什麼尊嚴不尊嚴,那是活人才有資格維護的東西,死人絕對沒機會去想。
“混蛋!廢料!浪費糧食的白癡!”見兩名士兵一幅除了去死其他怎麼處置都可以的姿態,藤田純二愈發感覺火冒三丈。用小股部隊監督馬賊去剿滅中國狙擊手,是他今天清晨接到幾小股馬賊的主動投效之後,臨時起意在原計劃上做的更改。本以爲憑着從天而降的一衆炮灰,能爲自己稍稍挽回一點顏面。誰料承第一支返回來的小分隊非但沒能證明他的見識卓越,反而讓原本已經所剩無幾的威望再度跌進了谷底。
越是感覺到自己已經不被麾下的鬼子兵擁戴,藤田純二就是想用殘暴的手段來維持自己在這支軍隊中的威信。營地內的其他鬼子兵見他又開始“發瘋”,大部分都主動躲得遠遠,唯恐遭受池魚之殃。今天早晨被藤田純二抽耳光的絕對不止剛剛逃回來的那兩個倒黴蛋,負責維護汽車的技術兵濱崎俊因爲遲遲不能讓汽車恢復正常,已經至少被打了三頓。整個腦袋如今都腫得象豬頭一般,卻依舊要繼續趴在汽車底下苦挨,否則,第四頓毒打很快就要落在他身上。
唯一沒有被嚇得躲起來的只有酒井高明,經過昨天夜裡的超常發揮,他已經隱隱擠進了藤田純二的心腹行列。這個翻身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他不願輕易將其丟掉。本着風險越大收益越大的原則,他慢慢向前挪了幾步,躲在藤田純二的攻擊範圍之外,小心翼翼地說道:“長官,藤田長官。屬下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三井君和松下君,不知道長官可不可以等屬下問完之後,再決定如何處罰他們?!”
“你,有問題要問?!”藤田純二猛地將頭扭向酒井高明,眼睛裡充滿了輕蔑。他昨夜之所以宣佈要重獎對方,很大程度上是爲了樹立個榜樣給其他人看。而不是真的認爲此人有什麼過人的見識。如果真的有本事的話,此人也不會在關東軍裡一混五六年,卻越混職位越低,最後乾脆給發配到草原上來了。
“對,對,對,屬下忽然想起了幾個問題,想通過三井君和松下君瞭解一二。若是打擾了長官,還請多多見諒!”雖然被藤田純二的目光嚴重摧殘了自尊,酒井高明依舊深深鞠了一躬,以示自己的確需要對方行個方便。
“嗯----”藤田純二皺着眉頭沉吟。雖然不太相信酒井高明的能力,卻發現此人其實給自己提供了一個非常不錯的臺階。否則,繼續暴打下去,頂多是把上等兵三井和一等兵松下給打成重傷,卻絕對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更不可能因爲打了敗仗跑回來,就將他們兩個象馬賊一樣綁起來殺雞儆猴。帝國的士兵資源非常寶貴,眼下根本無法滿足新徵服領土的治安需求。黑石寨能有大半個中隊常駐,還是他託了很多關係纔要來的。如果把好不容易弄到的兩條腿牲口槍斃掉,肯定是一筆虧本買賣不說,消息傳回關東軍那邊,還會給上頭留下不珍惜手下弟兄生命的壞印象。今後再想申請兵力補充,就愈發地困難了。
稍作權衡,藤田純二就知道自己該不該滿足酒井高明的請求。裝作一幅很在乎對方感受的模樣,皺着眉頭回應,“好吧,就把這兩個廢料交給你訊問!你們兩個,記得要如實回答酒井曹長的問題,否則,別怪我會嚴肅軍紀!”
“哈伊!”“嗨依!”兩名鬼子兵如蒙大赦,衝着藤田純二深深鞠躬。擡起頭看向酒井高明,目光裡頭則充滿了感激,“酒井長官,您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們一定會認真回答!”
說罷,又是接連兩個九十度鞠躬,唯恐酒井高明稍不滿意,又將他們交還給藤田純二這個魔鬼。
“三井君、松下君,你們兩個不必太緊張!”酒井高明很享受別人對自己的感激,認認真真地還了一個躬,用極其舒緩的語氣說道。“我想問的問題有三個,第一,你們在距離這裡多遠的地方追上了入雲龍和那個姓張的狙擊手?!”
“我,我們…….”上等兵三井和二等兵松下誰都沒想到第一個問題如此簡單,遲疑了好一陣兒,才決定實話實說,“應該,應該是三十里左右,不對,頂多是二十五里。在河對岸偏東南方向,那邊是個小樹林。入雲龍和姓張的兩個在樹林裡設下了埋伏,我們沒有防備,所以……”
“好了,我知道了!”酒井高明擺了一下手,打斷了兩個倒黴蛋的過多解釋。他問的第一個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爲了緩解二人的緊張心理,並沒有真的想把張鬆齡給找出來。雙方都是騎兵,那些死在外邊的傢伙,肯定也把坐騎丟給了姓張的。即便現在能確定對方的位置,待大部隊追殺過去,對方也早就不知道跑出多少裡遠了,根本沒有將其堵住的可能。
上等兵三井和二等兵松下不敢違背,互相看了看,把多餘的解釋話全都咽回了肚子內。酒井高明稍作遲疑,很快就拋出了第二個問題,“小野伍長是不是在開戰的第一時間,就中彈身亡了。那夥馬賊的頭目,是不是也跟小野伍長差不多,被狙擊手當場射殺,根本來不及做任何戰術調整!”
也已經是很明顯的給兩個倒黴蛋開脫了,無法不收穫二人的感激。迅速用目光交流了一下,兩個倒黴的傢伙再度向酒井高明鞠躬,“酒井君,您,您判斷得一點兒都沒錯。那個,那個狙擊手太,太歹毒了。根本不給小野伍長髮布命令的機會!”
“他,還在樹林裡埋伏了輕機槍。第一時間就打死了一小半兒馬賊!河田君和小山君,也是…..”
將敵人說得越強大,自己的失敗也越顯得可以原諒。兩個倒黴蛋顯然深通此道,語無倫次地描述着,根本不管這些話是否經得起推敲。
明知道二人的回答裡邊注水嚴重,酒井高明也不戳破。笑了笑,再度低聲打斷:“好了,這個問題我也清楚了。第三個問題是,他們那邊到底有多少人?你們兩個,一定要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他們,他們……”上等兵三井和二等兵松下本能地就想繼續誇大事實,卻發現酒井高明的眼神忽然變得無比凌厲。被嚇得心裡一個哆嗦,已經到了嘴邊的謊言登時失去了連貫性,“他們,他們好像人很多,不是,人不是很多。不是,不是不多是,是很,不是……”
“到底有多少人?”一直在旁邊冷眼傾聽的藤田純二也明白了酒井高明要幹什麼,沉着臉大聲追問。
見最高上司又加入進來,上等兵三井和二等兵松下愈發恐慌。低下頭,用蚊蚋般的聲音嘟囔,“不是很多。應該,應該不是很多。具體多少,我們兩個沒看清楚!我們不是不敢看,是入雲龍趁着大夥被打愣了的時候,突然帶着人從側面殺了過來。拎着把巨大的砍刀……”
真相已經非常清楚了,幾乎不需要過多想象力,藤田純二就明白眼前這兩個倒黴鬼輸得並不冤枉。密林,伏兵,正面防禦,側面偷襲,張鬆齡在一個多月前曾經於黃鬍子身上使過同樣的一招,也同樣將幾乎勝券在握的黃鬍子打得潰不成軍。事後藤田純二曾經私下推演過,如果換了大日本帝國的士兵遇到同樣情況,會是什麼結果?答案令他非常惱怒,足足摔碎了十幾個茶杯,才稍微緩解了心中的憤懣。入雲龍和張鬆齡這樣的組合,幾乎是專門爲打伏擊戰而生。一個專職狙殺敵軍指揮官,一個專職負責趁亂反衝鋒,手中的兵力越充足威力越大,同等裝備和兵力情況下,幾乎無招可解。
如是想來,也沒必要對上等兵三井和二等兵松下要求太高。無可奈何嘆了口氣,藤田純二轉身走向了汽車。已經不用再耗費精力去管姓張的和入雲龍兩人的具體位置了,他們肯定會找上門來,用不了多久。藤田純二相信,自己這回絕對不會判斷錯!
“馬, 就能修好!我,我已經盡,盡了最大努力!長官,長官請再給我十分鐘,就十分鐘,我保證,保證!”技術兵濱崎俊以爲藤田純二又來監督自己的工作,嚇得魂都不知道飛向什麼地方去了,一個軲轆從車底下鑽出來,垂着紅腫的腦袋不停地鞠躬。
“你慢慢修!”出乎他的預料,幾分鐘前還凶神惡煞般的藤田純二,如今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非但沒有責罰他工作效率低下,反而伸出手,主動替他摘掉了粘在肩膀上的幾根乾草。“不用太着急,隊伍今天不忙着開拔,你有充分的時間!”
“我,我……”濱崎俊幾曾受過這種高檔待遇,登時感動得渾身發熱,臉上的傷也不疼了,大腿小腿也不哆嗦了。後退半步,狠狠鞠了一個一百二十度的大躬,“請長官放心,一個小時之內,我保證讓汽車開起來。如果屆時完不成工作,我願意接受任何處罰!”
“不急,不急!”藤田純二微笑着衝他點點頭,倒背起手,繼續視察營地中其他各支鬼子和馬賊。派戰鬥小組領導馬賊去主動搜索那個中國狙擊手和他的同伴,是他在酒井高明昨夜所獻的計策基礎上拓展而來。如今殘酷的事實已經證明了,他臨時想出的這個辦法根本行不通。那他乾脆就再向後退一步,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對付狙擊手和他的同伴身上,先解決掉身邊的麻煩,再考慮剿滅喇嘛溝游擊隊的問題。反正這幾天陸續趕往喇嘛溝的馬賊加在已經超過了六百人,以六倍於游擊隊的兵力,即便拿不下游擊隊總部,至少也能把紅鬍子拖在那裡,寸步難行。
“長官!”酒井高明還不知道自己的上司心裡頭已經有了更好的打算,從背後追上來,點頭哈腰地準備獻策。藤田純二回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搶先說道:“你去通知所有少尉以上軍官,到我的帳篷裡開會。咱們今天一定那個狙擊手殺掉,永絕後患!”
“哈伊!”酒井高明先是愣了愣,然後快速回應。藤田純二的想法,等同於完全推翻了昨夜剛剛制定出來的行軍計劃。這樣做,無疑會令軍心愈發混亂。但他只是個小小的曹長,沒有資格質疑一個少佐的任何決定,特別是在這個少佐隨時都可能暴走的情況下,明哲保身無疑是最好選擇。這一點,對他,對所有低級軍官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