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局座說的是,我這就去安排,是,我立刻搭飛機回重慶。”聽筒另外一邊,軍統察綏站站長馬漢三滿臉堆笑,彷彿戴笠就站在自己的對面,不過擺在桌案上的手卻握了起來,緊緊地攥成了一個拳頭。
軍統局內部出大事了,否則,戴笠絕不會屈尊給自己打這個電話,換做以前,你即便給他送再厚的禮物,他幫了你的忙,頂多也只會派秘書通知一聲,絕對不會親自己給屬下打電話,並且在電話裡主動賣好。
可到底出什麼事情,居然能讓戴老闆對自己這莽夫低三下四,馬漢三是個明白人,他知道一個明白人要想活得長,最關鍵的便是能明白自己的碗裡裝了多少水,說實話,在軍統這個大廟裡,自己雖然名列四大金剛之一,份量卻遠不如其他三位來得重,無論心機、謀略還是手中掌握的班底實力,都甘居最末。
比起其他三位金剛,自己唯一的長處就是膽子大,身手好,殺人不眨眼睛,可膽子大,身手好的人,在軍統裡邊也不只他老馬一個,別的不論,新崛起的那個沈醉,就是個如假包換的殺手之王,真要面對面動了傢伙,他老馬恐怕連人家汗毛都沒粘到,全身上下就全是搶眼兒了。
既然出謀畫策不是自己所長,殺人放火自己也排不上號,戴老闆突然打電話要自己回重慶的目的,就有些古怪了,想到軍統局總部同行之間血淋淋的傾軋場面,馬漢三就不寒而慄,擺在桌案上那隻手本能地張開,想找個可以讓自己心安的東西握一下,卻只握到一隻冰冷的槍柄。
六月的天,即便在塞外,也熱得像火爐,馬漢三的背後,卻是一片冰涼,電話另外一邊戴老闆聲音已經消失了很久,他的左手卻依舊牢牢地捏着聽筒,彷彿身邊的電話機裡邊藏着一顆炸彈般,只要放下聽筒,就會將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師父,茶燒好了,您趁熱喝幾口。”有人端着一個茶碗走過來,輕手輕腳遞到他的嘴邊。
“呃,茶,謝謝。”馬漢三茫然放下手槍,順手接過茶碗,狠狠往嘴裡猛倒,入口處,是一股柔軟的甘甜,帶着幾分淡淡的清香滑過喉嚨,登時令懸在嗓子眼處的五腑六髒一陣輕鬆。
“什麼茶,。”馬漢三迅速回過神來,雙目當中精光如電,他看到一張寫滿關切的臉,很熟悉,熟悉得令人心煩。
“你個小兔崽子,還敢回來見我,。”用力將茶碗朝地上擲去,馬漢三破口大罵,“躲啊,有本事你躲延安去,反正那邊也有你的朋友,你去了不愁找不到事情幹。”
“那可不行。”彭學文迅速蹲下身,搶在茶碗與地面發生接觸之前將其抄在了手裡,重新擺回桌面上,“弟子去年連續幾次安排人打入延安內部,都被他們給發現了,延安特科的人不知道恨弟子到了什麼程度,如果弟子主動送貨上門,估計第二天就得被他們丟進監獄裡頭。”
“你還知道你已經上了人家的黑名單啊。”馬漢三擡起腳,衝着彭學文的大腿肉厚處猛踹,“那你還豁出命去幫他們,,想給自己留後路,也不是這種留法,至少你得先保證,活着過得了咱們軍統局內部審查這一關。”
“當時不是沒想那麼多麼。”彭學文不敢躲閃,結結實實捱了馬漢三幾大腳,然後趔趄着走到桌案旁,端起茶壺倒水,“師父,您消消氣,這是弟子專門送山裡採回來的藥茶,大夏天的,剛好能用來下火。”
“少拍馬屁,我怕你下毒。”馬漢三一把推開茶碗,沒好氣地迴應,“毒死我這老特務,你對延安那邊,也算有了投名狀,你混賬王八羔子,老子到底哪點對不起你,你天天變着法把老子往火坑裡頭推,。”
“師父對弟子恩重如山。”彭學文被訓得眼睛一紅,哽咽着迴應,“弟子當時真的是沒想那麼多,現在之所以千里迢迢趕回來,就是想當面向師父領罪,免得牽連師父,讓您老對上頭不好交代。”
“滾。”馬漢三根本不回頭看他,繼續用手拍着桌子大罵,“小兔崽子,老子信你就是白癡,你想領罪,早幹什麼去了,在外邊一躲一個多月,等到老子將事情都替你擺平了,你就突然冒出來了,你當老子真傻啊,還猜不出你那點兒小心眼,。”
“弟子,弟子這不是回來了麼,。”彭學文裝哭的招數沒奏效,趕緊收起眼淚,訕訕地補充,“弟子知道,無論闖下多大的禍,都有師父給兜着,所以弟子的膽子才稍微大了些,不過弟子這回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跟八路軍那邊交換了一些有用情報,把晉軍跟日寇勾結的一些具體細節,都給找了出來。”
“什麼,八路軍給你情報了,。”馬漢三登時就是一愣,收起怒容,遲疑着問。
“當然了,我救了他們一整支游擊隊啊,還是深入草原最遠的那支。”彭學文點點頭,非常得意地迴應,“這麼大個人情,他們怎麼着也得給些補償吧,況且他們也知道軍統的紀律嚴格,如果弟子不拿點有用東西回去,恐怕沒法跟上面交差。”
“你,你這小王八蛋,天底下還有你不敢做的事情麼,你。”馬漢三又驚又喜,用手指對着彭學文的腦門猛戳,“情報呢,放哪裡了。”
“已經梳理清楚,放在您的保險櫃上了。”彭學文指了指牆角的鐵櫃子,滿臉媚笑,“除了晉軍的,還有蒙疆駐屯軍和華北派遣軍的,反正八路那邊肯給的,都被我劃拉回來了,不肯給的,我也偷偷探聽到了一些,您老慢慢看,挑有用的彙報上去,保準戴老闆又要給您記功。”
“你個小王八蛋,老子纔不貪你的功勞,老子爲了替你平事兒,前前後後丟出去差不多一萬塊大洋,你小子加倍給老子還回來。”馬漢三是拿自己這個關門弟子一點辦法都沒有,繼續戳着對方腦門數落。
“行,不就兩萬塊大洋麼,等弟子哪天發了財,一定加倍還給您。”彭學文笑着側開頭,大聲答應,“不過現在,您老能不能先喝口茶水,壓壓火氣,我剛纔在門外隔着老遠,就聞到了裡邊的烤肉味兒。”
“烤肉味兒,。”馬漢三愣了愣,扭頭四處張望,隨即,明白彭學文是說自己火氣太大,將自己身上的肉都烤焦了,氣得站了起來,擡起腳,朝着對方屁股狠狠踹了一記,“小王八蛋,居然敢消遣老子,我看你是活膩煩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跟我站住,有本事你別跑”
“哎呀,哎呀,師父息怒,打死了我,就沒人給您端茶倒水了。”彭學文假裝慘叫着,滿屋子逃竄,馬漢三跟在後邊追着踹了幾腳,終究捨不得動真功夫,氣喘吁吁地停住腳步,扶着自己的腰繼續數落,“打死了更好,省得有人再給老子添亂,你說老子怎麼沒長眼睛啊,居然收了你這麼個白眼狼當徒弟。”
“弟子可不是白眼狼,弟子一直想着師父呢。”彭學文委屈地揉了幾下屁股,然後順手從口袋裡摸出幾個翠綠色的小物件,逐一朝桌案上擺,“您看,這都是弟子順路給您弄來的,這個是綠雲出岫,據說是當年明成祖皇帝賜給姚廣孝的,這個是蟈蟈吃黃瓜,是和珅他們家的傳家寶,這個”
“去你孃的蛋,明成祖那時候,哪來的鼻菸壺,誰稀罕用翡翠,。”馬漢三一把將彭學文推開,心疼地用雙手護住桌子邊緣,唯恐一不小心,那些翠綠色的物件掉在地上摔個粉身碎骨。
他讀書雖然少,卻是個如假包換的大收藏家,平素髮的薪水和四處弄來的閒錢,除了打點上司之外,其他差不多都換成了各色古玩,彭學文隨手擺在桌子上的幾個翡翠物件雖然不像他自己說得那樣有來頭,但無論水色還是工藝,都是一等一,並且還帶着非常明顯的康乾年間痕跡,放到市面上,甭說兩萬大洋,就是十二萬大洋,都未必能買來其中一件。
“是弟子那幾個在草原上的朋友給的,弟子知道師父喜歡,所以就沒拒絕他們。”彭學文將茶碗遞給馬漢三,同時低聲介紹物件的來歷。
“就是那個姓張的小傢伙。”馬漢三魂不守舍地盯着桌面上的翡翠,信口追問。
“是那個姓趙的,就是綽號入雲龍的那個,他原來是個獨行大盜,沒少收集了這些東西。”彭學文先輕輕搖頭,然後又輕輕點點頭。
“那也不值得把自己的命搭進去啊。”馬漢三用力喝了一大口茶水,然後將杯子交回來,喘息着說道,“這東西的確都是萬金難求的古物,可咱們軍統的紀律,你也應該清楚,特別是賀老闆走了以後,這兩年,已經有多少人不聲不響地就消失了,我現在就剩下你這麼一個徒弟,你要是被嚴肅了紀律,讓我今後指望誰去,。”
說到這兒,他心裡也是一酸,幹特工的都是有今天沒明天,自己先後教導出六個弟子,如今就剩下眼前這麼一個獨苗,最是能幹,也最不令人放心,眼下有自己罩着,別人還不敢拿他怎麼樣,哪天萬一自己殉職了,以這小傢伙的性情,還不知道會被人整成什麼模樣。
“弟子任性,給師父添麻煩了。”聽馬漢三真情流露,彭學文心裡也有些熱呼呼的,揉了下眼睛,低聲道歉。
“也不算什麼大麻煩。”馬漢三嘆了口氣,笑着說道,“你師父我現在,在戴老闆眼裡還有點用處,不至於這點事兒都擺不平,不過我說你這個小東西,以後做事別那麼衝動行不行,你也不想想,你現在是軍統局的站長,他們現在是**游擊隊,早晚會有刀兵相見的那一天,你救了他們,就等於給自己救了一個敵人。”
“弟子當時沒想那麼多,只是,只是覺得他們打了一路鬼子,不該死在晉軍那羣窩囊廢手裡。”彭學文點點頭,輕聲嘆氣。
“你個混蛋傢伙。”馬漢三伸手給了他一個脖摟,繼續耐心地教訓,“他們死在誰手裡關你什麼事情,,再說了,你也不想想,你現在拿他們當朋友,豁出命去救他們,哪天你真的遇到了危險,他們會不會豁出命去救你,。”
“弟子,弟子,弟子不求,弟子只求心安,.”彭學文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在叫,萬一自己哪天有難,張胖子和入雲龍他們會冒死相救麼,他們可都是赤色,只有階級感情沒有兄弟之情的赤色,這個答案,他從來沒想過,也不敢認真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