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的三人僵持了片刻之後,面露難色的方如林終是側頭對藍眼睛說道:“亨利,你先到樓下去等我一下。”
藍眼睛只得起身離去,待房間裡只剩了他們兩人,方如林才擡頭,一對清秀的眸子裡暗流翻涌,像是掩藏了無數難言的隱秘和糾結,經過一番掙扎之後,沉聲說道:“姝安,這世上除了你,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有這個資格去繼承洛氏的遺產了,況且這也是洛董事長的遺願。”
“資格?”白姝安冷笑一聲,平靜的語調終於有了起伏,卻努力地壓抑着,沉痛地回道,“如林,也許你不知道,他離開的前一晚,已經跟我解除了婚約。”
笑,那笑聲中帶着哀輓的慘烈,讓人不忍直視,“他說,他要還我自由;他說,他從來都沒有說過要真正地娶我,也沒有說過要跟我過一輩子……所以,如今的我已經跟洛家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了。”
“姝安,涵風是有苦衷的。”因着她痛苦決絕的面容神色,一貫處事沉穩的方如林,竟因情緒激動,清秀的眉心狠狠地跳動着,語氣急促,目光迷離,近乎瘋狂地低吼出這一句話。
“是,他的確是有苦衷的。”白姝安的笑容滲着苦澀和恨意,一雙手死死地握着白瓷碗,像是如此就可以握住心中那份渴盼的唯一。
“爲了報仇,他竟然孤注一擲,他竟然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甚至,不惜放棄了我。”
7年了,這7年裡每一個無助絕望的日日夜夜,她多麼希望自己可以恨他多一些,她多麼希望可以因爲恨,而慢慢地將他遺忘……
可是,每當夜深人靜、午夜夢迴,鮮活的往事一幕幕,清晰浮現在眼前,全是關於他的音容笑貌,記憶中的一切都是美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終是知道了,那份刻骨的相思早已深入骨髓,因愛生恨,因愛生癡,只要她的生命不息,這份愛、這份思念,就不會停止……
“姝安,你聽我說。”方如林的語調已經變成了哭腔,眸間暮色重重,望着眼前在瞬間變得怔忪失神的白姝安,擔憂又焦慮地急急說道,“涵風的苦衷並不是那麼簡單。這其中的內情我也是在1個月前,通過洛董事長的口中才清楚得知的。
原來7年前涵風因江邊倉庫爆炸導致腦部受傷醒來之後,身體並沒有痊癒。而是,進一步惡化了,當時他的腦部被查出有惡性腫瘤,已是晚期,且位置尷尬,國內的醫療技術,根本不敢進行這樣的手術。
涵風他心灰意冷,纔會作出那個艱難的決定。也許那晚,他的確下了與阮凌秋同歸於盡的決心,但是對你,絕不是因爲無情。
他只是,不希望你空守着彼此的回憶和誓言,孤獨地走完下半輩子,他這麼做,只是想要還你自由。爲了徹底地還你自由,他甚至,不惜傷害自己已經虛弱的身體,在那場車禍中……”急促的語調變得哽咽,已然淚眼迷離的方如林,終因情緒的激烈波動,再也說不下去。
面對這遲到的坦誠和真相,白姝安沉澱多年的傷口,被再次狠狠地撕開,模糊的血肉中鮮血淋漓肆虐,一顆歷經歲月冰封、已然蒼老落魄的心,卻在這時,再一次艱難地顫慄起來。
她的面容慘白,身軀冰冷,空洞的雙眼定定望着窗外無邊無際的淡藍天空,許久許久之後,才低聲自語:“難道他真的不知道,這世上沒有了他,就不會再有自由。我的心早就跟着他一起離去……一顆已死之心,不論走到哪裡,面對的都是黑暗,都是牢籠,還哪裡來的自由?”
眼淚無聲滑落,默默地苛責着,埋怨着,嗔怪着,“他怎麼忍心丟下我,一個人走完那段漆黑的路,他怎麼忍心……”
碎花框子裡,幾張紙巾被緩緩抽出,徑直遞到她的眼前,方如林壓着嗓子,不忍地說道:“他就是料到了你的堅決,纔會選擇那最後一步。可是,恐怕連涵風自己都想不到,經過了這麼多年,你竟還有機會再看到他。”
白瓷碗驟然脫落,因爲太過意外、難以置信,因爲那話中清楚透露出的訊息,她已然死寂的心,在經歷了片刻的迷失之後,終是升起了希望,卻不敢開口說話,只用一對迷濛的淚眼,透過重重水簾,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是的,涵風還活着。”如此短暫且肯定的一句話,方如林卻說得毫無溫度,從他哀慼悲傷的語調中,甚至看不出一絲欣喜。
“其實7年前,涵風心裡也十分清楚,他雖然對你說了那樣絕情的話,卻不可能騙你離開,所以纔會在看到阮凌秋的車輛跌落山坡時,突然心念一轉,沒有選擇剎車,而是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車子跟着前方車輛跌落了山坡。
在車禍中死亡,是他爲自己設置的結局,那個假象矇蔽了世人的眼睛,更是爲了讓你相信他已經徹底離去的事實。
事實上,在他的車子衝下山坡之前,他已經提前跳了車,並在兩天後,跟着洛董事長回到了美國。
一開始,涵風不願接受手術,因爲醫生已爲他的生命下了最後的判決。據說手術只有一層希望,即便成功,後遺症也十分嚴重,輕者癱瘓、變成植物狀態,重者就是死亡。後來,是洛董事長跪下來求他,他纔不得不接受了手術。
姝安,所以你應該已經猜到了,這七年來,涵風雖然沒有死,卻一直昏迷不醒,那天我去醫院看他,他的面容看似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已經沒有了常人的意識。”
如林一邊說,一邊從文件袋裡摸出一封信箋,“這是涵風進入手術室前,給你寫的信,看了這封信以後,你就會明白一切了。”
顫抖的雙手,艱難地接過了那張淡藍色、彷彿散發着熟悉氣息的信紙,一行行雋秀飄逸的字跡,張揚在柔軟的春風裡,清晰映入她的眼簾。
“姝安:
浮生若夢,兜兜轉轉16年,沒想到,我們又走回了最初的起點。
人生若只如初見,月城湖畔櫻花樹下的美麗身影,原以爲是人生的初見,卻沒想到竟是15年後的重逢,曾經相依爲命,那個以我爲傲、有着粉嫩俏臉的小妹妹,相隔15年,竟然再次成爲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牽絆。
也許一切都是註定,註定我們從重逢的那一刻起,就要彼此糾纏,彼此依賴。
當你陰差陽錯地從月城湖裡將我救起;當你孤身一人來到雲城,橫空墜落在我眼前;當你單純執拗、毫無戒備地聽憑我捉弄取笑……
我不得不承認,原來從一開始,我設計娶你,就只是爲了滿足心中的那份渴望,因爲你,我開始渴望溫暖、企盼幸福,我開始願意相信,或許這世間還存有真愛。
我無視你的心計、你的籌謀,從爸爸那裡千方百計求來海藍之心;我不顧滿城風雨,耗盡心力建成春華,竟然只是爲了博你一笑。你故作不知,我卻樂在其中,我放縱自己越陷越深,以爲上天垂憐,終於獲得了回報……
可是到最後,我才發現,原來那不過是上天跟我開的一個天大的玩笑。
他賜給我一份丟失多年的禮物,卻在我終於醒悟,並將她視作生命中最珍貴的存在,想要用盡一生、傾其所有去努力守護、不離不棄的時候,又生生地奪走了我一切的希望。
姝安,我原以爲自己是個堅毅如鋼,百折不撓的人,然而當我聽到那個可怕噩耗的時候,仍然感到了害怕。
看着你眉眼間不時流露的笑意和幸福,我變得更加地害怕,我害怕你會因爲我的離去而傷心欲絕、痛苦一生,可你畢竟還很年輕,風華正茂……
姝安,原諒我自私地做下了那個殘忍的決斷,原諒我一直沒能對你說出壓在心底的那番沉重誓言。
此刻我正躺在紐約醫院的病牀上,窗外大雨瓢潑,又是一個清冷的黑夜,我斟酌再三,終是寫下了這封信,或許你永遠都不會看到,或許這只是我心中絕望的一點釋放,但我仍想默默地告訴你,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摯愛、永遠的妻子,倘若我死後去了天堂,一定會在上面默默地看着你,守護你。從今以後,你的快樂,你的安好,將是我唯一的心願和滿足。”
最後的署名“涵風”兩字,力透紙背,字跡變得潦草,微微模糊,像是被水跡暈染而開。
眼淚一串串,急速滴落在那抹已然模糊的字跡上,緩緩地化開,氤氳出一片迷濛的水霧,像極了雨地裡綻放的水蓮花……
她依然坐在沙發裡,卻將那張纖薄的紙張緊緊地抱在胸口,像是要將它揉進自己的骨血之中,纖瘦的身體劇烈地顫動着,眼淚止不住地掉落,很快便溼透了手背。
就在這時,左側的房門再次被打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約5、6歲的小女孩,她的頭髮蓬亂,穿了粉色的公主睡衣,看起來還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一手拿着手機,一手抱着毛絨玩具,徑直奔到她的懷裡,脆生生地嚷道:“媽媽,我餓了,你打個電話給姨婆,讓她給我做好吃的水果湯圓好嗎?”
見媽媽哭得正傷心,小女孩軟糯香甜的聲音變得低低的,“媽媽,你爲什麼哭了?”
白姝安一把將孩子摟進懷裡,用溼滑的下頜抵着她光鮮的額頭,許久之後,才緩緩止住哭泣,哽咽着說,“媽媽沒事,姨婆等一會就會過來了。”
“姝安,她是……”冷不防傳來的陌生男子的聲音,當即引起了小女孩的興趣,她排除萬難,從媽媽的懷抱裡鑽出了小腦袋,閃了閃靈動的大眼睛,毫不怯懦地問,“你是誰?”
“我……”方如林遲疑片刻,卻終是從白姝安的神色舉止中瞭解了一切,眼圈一下子便紅了,沉着聲音回答,“我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
“這麼說,你也是從天堂裡來的,你也是神仙嗎?”
方如林頓時語塞,艱難地想了一會,開始盡心盡力地解釋,“你爸爸的確在很遠的地方,但那個地方不叫天堂,而是美國。”
“美國?”小女孩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新鮮的地方,極有興趣,早已掙脫了媽媽的懷抱,繞過茶几來到方如林的面前,粉撲撲的俏臉蛋上,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裡放出奪目的亮光,大着膽子問,“叔叔,美國有公主城堡和魔法森林嗎?”
下一刻,已被方如林抱在腿上,聲音極盡慈愛,“你說的這些都有,你想去嗎?”
“想。”回答得迅速又大聲,“我要去美國,讓爸爸帶我去公主城堡。”
“可以,但是你必須先回答叔叔的問題。”
“好。”
“你叫什麼名字?”
“流芳!”
“你幾歲了?”
“6歲。”
“那,叔叔如果送你禮物的話,你想要什麼呢?”
“嗯,我要芭比娃娃,公主成長手冊、睡美人的禮服,還有,還有……”
……
窗外陽光熠熠,大片盛開的桃林,繞過風雅的亭臺水榭,一路渲染,一路着色,紅牆黛瓦的雲香居,仿若在瞬間跌入了仙山紅霧,不知那些駐足欣賞的萬千遊客有否發現,往日只有在夜深人靜處纔會隱隱流動的鋼琴聲,此時正從後院的烏木窗戶中緩緩地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