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煙一下驚了。
連恐懼都忘了,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蔣明誠臉上雖還掛着笑,但眼中卻沒有半分玩笑之色,“你服侍我也有些時候了,爺是脾氣不好,可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過?”
紫煙一個激靈醒過神來,“可,可奴婢只是一個,一個……”
連丫鬟都不如的家伎。客人來了,隨時可以送出去陪睡的那種。
蔣明誠道,“現在不是了。你現在是月……你以前叫什麼來着?”
“紫,紫煙。”
“姓呢?”
“我,我本是姓樑,小名兒叫阿圓,後賣到……”
蔣明誠一擺手,“那你以後就叫樑,樑圓好了。嗯,樑圓良緣,寓意挺好。以後逢人就你原本出身清白農家,只因遭災,被寧家人買去爲婢,至於其他休要再提。至於你的賣身契,我會拿到官府替你改成良民。從今兒起,你就是蔣家的樑姨娘,至於往後是什麼,得看你生個什麼了。不過從今兒起,我保證讓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喝什麼就喝什麼,只要把你的肚子養好,我絕不會虧待你!”
紫煙被他扶着坐下,整個人都傻掉了,“世,世子爺……”
看她一臉驚懼,蔣明誠忽地笑得陰冷,“這些天家裡發生的事,我盡知了。那位寧書女說得好,連野狗都知道護着自己的崽崽,莫非我蔣某人連狗都不如!”
看他轉身要走,紫煙忽地鼓起勇氣,“那,那世子爺,能把馬房的罪奴小黑子調來伺候我嗎?他,他……”
原本還想解釋那男孩年紀尚小,只是曾在她被關柴房的時候,照顧過她。可蔣明誠已經點頭答應了。
“可以。你只需要記住兩件事,一,養好你肚子裡的孩子,二,不要做出任何背叛我的事情。餘下的,你想怎麼做都可以。便是想衝上去抽二太太的幾耳光子,揪二爺的鬍子,只要爺在,都會護着你。”
他露齒森森笑着,提起慣用的帶刺馬鞭,轉身走了。
可紫煙卻頭一次從他的陰森笑容裡得到幾分慰藉,擡手撫上微凸的肚子,她不再覺得這是個可怕的負擔,反而開始無比渴望這是個兒子。
二姐兒說的不錯,母憑子貴!
只要有了這個孩子,那個最可怕的惡魔都會化身最可靠的保護神。那麼,她爲什麼還要逃?
她這樣一個身份卑微之人,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難道就能避免被欺侮的命運?再象個貨物一樣被人買來賣去,送來送去?
絕不!
橫豎她已經一無所有,那麼爲什麼不和這個孩子一起賭一把?
或許,有那麼萬分之一的可能。這孩子日後有了出息,哪怕是個和二姐兒一樣的閨女,怎知她就不能替自己出頭?或許有一天,她還能去找辛姨娘和她大伯,還有那些曾經欺侮、薄待她的人,討個公道!
伯爵府的另一邊。
自從得知世子爺回府,蔣二太太便藉口請安,硬是嚇得躲到了公公蔣老伯爵這裡。
這會子,看着嫡出的長子也不避諱,就這麼大搖大擺拎着鞭子進來,蔣老爵爺的臉色也有些不好。
他一直不喜歡這個嫡出長子,不僅是因爲他跟他過世的孃親長得太象,更因他象足了那女人冷情冷心的脾氣。
就算他冷落她們母子,又有什麼錯?誰家不是女人上趕着巴結男人,難道還要男人巴結女人的?
所以,嫡長子子嗣艱難,他是高興的。因爲這就讓他有理由,正大光明的去偏心寵愛的姨娘了。甚至於在明知紫煙有了身孕之後,他還坐視蔣二太太派了婆子那麼對待紫煙。
“不是讓你回鄉祭祖麼?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蔣明誠冷笑,“我若不回來,自己兒子給弄死了都不知道,日後把這伯爵府白白讓給你那心肝寶貝的庶出二兒子,只怕還叫不得一聲屈呢!”
蔣老爵爺不悅,“還沒生下來,誰知是男是女?”
蔣明誠嗤笑,“便是女兒就可以隨意處置了?橫豎我可不象某些人,硬拿庶出冒充嫡出。就算做不成皇后,難道還做不成嬪妃?”
蔣二太太神色一變,“是你?是你安排了人,擾了二丫頭的婚事!”
蔣明誠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你既然敢做,怎麼就不敢當?真當全京城的人眼睛都是瞎的,看不出究竟?”
蔣二太太怒道,“就算二丫頭是庶出,可有你這麼胳膊肘往外拐的麼?害了她,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蔣明誠嘲諷,“看着你倒黴,豈不就是我的好處?”
蔣二太太氣極,“爹,您也看到了,這些年咱們是怎麼對大哥的,可他又是怎麼對我們的?根本就沒拿我們當一家人!”
蔣明誠道,“那弟妹拿我當一家人了麼?從前的事都不說了,只說我那新姨娘,她有了身孕,你是怎麼對待她的?先誣陷她有病,又派了婆子成天灌她吃不下的東西,你有身孕的時候,我若這麼對你,你受得住麼?”
蔣二太太仗着有公公撐腰,道,“世子這話可就不對了,且不說月奴那個賤婢怎配與我相提並論,就算我待她謹慎些,不也是爲了我們蔣家的血脈考慮麼?咱們這高門大戶的,可容不得一個賤婢……”
啪地一鞭子,直接抽在蔣二太太的肩頭,抽斷了她沒講完的話。
“孽障,你住手!”
蔣老爵爺又驚又怒,沒想到這個大兒子居然敢在他面前動手,“就算她說你幾句,管了你房裡的人,到底是你弟妹,你怎敢對她動手?”
蔣明誠收回鞭子,輕輕撫過上面的血跡,“如今我打便打了,你又待怎地?都已經被皇上罰俸在家歇着了,莫非這府裡還想傳出父子相殘的奇聞麼?”
蔣老爵爺給噎得臉色鐵青。
蔣明誠望着想要嚎啕的蔣二太太,輕蔑道,“這一鞭子,是讓你記住,別說你丈夫是個侍郎,哪怕他是個尚書呢,這府裡有些不該你碰的,就不許動爪子。若不服氣?只管叫你男人來啊!別一把年紀,還跟個沒斷奶的孩子似的,扯着長輩替你們撐腰,真心讓人瞧不起!”
說完,他也不等蔣老爵爺發話,便大搖大擺的走了。
直把蔣老爵爺氣得渾身哆嗦,卻又偏偏無計可施。
方纔蔣明誠有句話說得很對,皇上顯然已經厭惡了蔣家,這時候若再傳出什麼不好的動靜,蔣家必遭滅頂之災。
故此只能一面傳大夫來給蔣二太太診治,一面打發人找二兒子回來不提。
而這邊,蔣明誠大鬧了一場,轉頭卻又沒事人一般,去了家中女孩兒住的後花園,給衆侄女分送禮物。
幾位庶出小姐已聽說此前大鬧,個個噤若寒蟬的收了他的禮,唯有蔣家二房正經嫡出的大小姐,停下繡嫁衣的手,命丫鬟給他奉了一杯清茶。
因二房並不和睦,連排行都是各算各的。
所以蔣明誠今日,算是第一回正眼看這個侄女。
“真想不到,你居然有此膽量。敢往宮裡通風報信,還叫我回來。這份膽量,倒象足了你娘。”
平心而論,蔣大小姐雖生得比蔣二小姐遜色,卻也眉目清秀。只是花一樣的年紀,偏偏有種說不出的滄桑。
垂眸望着自己滿是針眼的纖纖玉指,淡然道,“因我不夠出衆,兩年前,我訂好的婚事連同繡了整整三年的嫁衣一併讓給了三妹,當時,娘便跟我說,我這麼懂事,日後一定不會讓我吃虧。
可前些天,娘又興沖沖跑來跟我說,二妹就要做皇妃了,她嫁得體面,日後我在夫家纔好立足,我這件又繡了兩年的嫁衣就讓給她吧,橫豎我夫家門第不高,嫁去還是做續絃,不用這麼講究。
我問娘,‘我都快十八了,好容易出嫁,若連自家人都這麼不講究,往後讓夫家怎麼看得起我?您當年說過,我若懂事就不會讓我吃虧,難道眼下不是在叫我吃虧嗎?’
娘擡手就給了我一耳光,然後流着眼淚跟我說,‘你以爲我想嗎?誰叫你自己不爭氣,生得沒你二妹妹好,詩詞歌賦又樣樣比不過她?我生了你這麼個不爭氣的東西,也不知背地裡掉了多少眼淚,你怎麼還如此不懂事,來戳我的心?’然後,她就把我的嫁衣拿走,給了二妹妹。
我真的不懂,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戳到我孃的心了。反而,我只覺得我的心,一直在被人戳着,一針一針,戳了整整十七年!
大伯,你知道嗎,我才十七啊,就已經在這個家裡生生煎熬出了白頭髮。還生怕被人發現,成天小心翼翼的拿墨汁來染。”
忽地,她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很輕,可便是聽到慣愛施虐的蔣明誠耳中,也無端端生起三分寒意。
“所以,在娘派人聯絡宮中的姑祖母時,我也悄悄讓人帶了一張字條,給了琴姨。
你們都不記得她了吧?她原是服侍姑姑的貼身丫頭,後來姑姑早逝,按律她是可以發還出宮的。
可家裡看她那時年輕,顏色也好,便打着替姑祖母勾引皇上的心思,硬把她塞到姑祖母那裡去了。可姑祖母早不承寵,這便是生生坑死了琴姨一輩子啊。
而琴姨的娘偏巧是小時服侍我的,她知道女兒出不來,眼睛都生生哭瞎了。後是我一直瞞着,留她在在身邊,替她養了老送了終。所以我吩咐的事,琴姨就是豁出性命也會辦到的。”
她輕撫着自己火紅的嫁衣,落下了最後一針。
“如今,二妹妹做不成皇妃,只怕也不會有什麼好親事了。便說我的嫁衣不吉利,命人送了回來。可她不要就不要,爲什麼還要故意剪得亂七八糟?她難道不知嫁衣最忌破損,而我這些年又繡得有多辛苦嗎?
這樣的妹妹,就算嫁得再好,與我又有何干?就好象三妹妹,她穿着我的嫁衣,嫁了這些年,又何曾記得我半分?
可我還能做什麼?又能做什麼呢?
我只能匆匆繡了這件不怎麼講究的嫁衣,匆匆的去嫁一門不怎麼講究的親事。”
蔣明誠起身,走到侄女身邊,俯身低語,“你還可以悄悄把這件新嫁衣刮壞,送給她穿,再給自己重新細細繡件好的。”
蔣大小姐渾身一震,“可我,我都快十八了。如今家裡又這樣……”
她忽地跪下,咬牙道,“求大伯成全!”
蔣明誠笑着拍拍她的頭,“是不是很痛快?就算自己也不好受,但總得先把別人推進坑裡去纔開懷!”
蔣大小姐不說話,只那幽幽的眼神,顯然就是這個意思。
夜。
蔣二太太疼醒了,跟丈夫哭訴,“……我再怎麼不對,也在蔣家做了這麼多年的媳婦,他這擡手就抽,不把我放在眼裡也就罷了,根本就是連你也沒放在眼裡纔對!”
蔣侍郎,蔣明誨一樣生氣,就算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也是抽在他臉上。
“你放心,我已有計策了。哼,他不是要舉薦那姓辛的麼,我就給他找個好地方去!”
蔣二太太糊塗了,“那姓辛的不是寧家親戚麼?你怎麼還要幫着他們?”
蔣明誨卻道,“你以爲我今兒不在家是做什麼去了?便是打聽此事去了。皇上雖罷了我的官,可也說了只一年。我去謝大人府上時,他便讓我安心,這位置必給我留着。然後,我便給他出了這個計策。要知道,寧家那丫頭在宮裡鬥倒了淑妃娘娘,若說恨起來,謝大人可是勝過我百倍!”
“什麼計策?”
蔣明誨卻問,“你知道月奴那個賤婢是怎麼被送進府裡來的嗎?”
蔣二太太道,“她不是被那個姓辛的官兒送來的?”
蔣明誨道,“是,也不是。那姓辛的並不是寧家正經親戚,原是辛家失勢的時候,把一個侄女給了寧家作妾,如此結的親。而月奴那個賤婢,是寧家花錢買回來,給辛姨娘的使喚丫頭,誰知她卻轉手把這賤婢送給咱家這位好大哥了。”
蔣二太太一聽就知道不對了,“那辛姨娘這麼做,豈不是惹主母怨恨?”
“可不是?尤其那位寧大人,聽說妻子出身商戶,無才無德,偏又無子,只姨娘生了兩個兒子,想必他家後宅也是熱鬧的。所以這會子你說我舉薦辛大人爲官,於寧家會怎樣?”
蔣二太太總算是繞過彎來,喜不自勝,“那定是亂成一窩粥了!果然好計策,這是謝大人安排的吧?”
她也知道,自己丈夫便是在位子上,也沒這麼大權力,必須要吏部尚書謝應臺首肯才行。
蔣明誨含笑,“這回你可覺得出氣了?”
蔣二太太點頭,只覺十分解恨,不顧疼痛的笑了起來,“大哥收了寧家的人,要賣給辛家人情。好,這會子咱們做到了。剩下人家是要謝他,還是恨他,可跟咱們沒關係了。”
蔣明誨道,“可不就是這道理?”
夫妻二人相視而笑,皆十分得意。
忽有丫鬟匆匆來報,“老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蔣明誨眉頭一皺,家裡已經夠倒黴的了,怎麼還敢說不好?
正想罵人,那小丫鬟卻已經快嘴道,“是大小姐,也不知怎地,忽地,忽地就發起了疹子。整張臉都腫了起來,好不嚇人!”
蔣二太太聽得一怔,“是二小姐吧,你個糊塗蟲,怎麼話都說不清楚?她是不是又碰到花了?”
小丫鬟卻道,“說錯,就是大小姐。其實,其實也不是沒有緣由……”
“那你還不快說!”
小丫鬟跪下才敢道,“聽說是大小姐去收拾二小姐送回來的嫁衣,卻不料碰到了裡面藏着的毛毛蟲,才發起疹子的。”
蔣二太太臉色一變,蔣明誨卻沉了臉道,“胡說!我們蔣家一貫手足和睦,姐妹友愛,怎會有這種事?你出去說,哪個下人再敢嚼舌根子,即刻灌了啞藥賣出去!”
小丫鬟連滾帶爬的出去傳話了。
蔣二太太才急道,“這可怎麼辦?大丫頭的婚事就在下個月,她婆家又遠,這幾日婆家就要來接了去完婚的。若是傷了臉,沒三兩個月怎麼好得了?”
蔣明誨想想道,“不如讓二丫頭嫁了吧。橫豎經過此事,她的名聲雖未受損,但想要嫁個高門,倒是不容易了。”
蔣二太太道,“那丁家能答應嗎?”
蔣明誨道,“又不換嫁妝,且名份上都是嫡女。皇家挑剔也就罷了,他一個四五十歲的老頭子,可有什麼好挑剔的?且二丫頭美貌又勝過她姐姐數倍,丁家這是撿了大便宜呢,有什麼可說的?”
蔣二太太想想也是,便不管了,只是發愁,“那大丫頭怎麼辦?她這年紀可真不小了。”
蔣明誨不以爲意道,“待她養好,再尋一門親事便是。好歹還是黃花大姑娘,少不了人要。否則門檻再放低些,往武官家裡尋摸。那些莽夫,花骨朵般的小姑娘還怕禁不起,倒是這樣年紀大些的更願意些,說不定還肯多出些聘禮。”
“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上回我帶丫頭們出去上香,遇到一位唐千戶。一眼就相中了大丫頭,還託人說媒來着。他年紀也有二十多了,因守孝才耽誤了娶親,倒願意多出聘禮。我當時遠遠瞟了一眼,只覺太過剽悍,門第又低,便一口回絕了。要不明兒就尋人再打聽打聽?”
“這倒是可以。只聘禮不能少,必得三千兩銀子才行。且他門第低,大丫頭的嫁妝就按一千兩準備就行。”
夫婦二人就這麼跟做買賣似的,把大小姐的婚事也定了。
直到臨睡前,蔣二太太才敷衍着交待了一句,“今兒晚了,大夫就不請了,去二小姐那裡要些她常用的藥來,給大小姐送去。”
然後夫妻倆安心睡了。
沒有人關心蔣二小姐藉口常用的好藥都用完了,硬是狠着心啥也沒給。
而蔣大小姐躺在牀上,在忍受難熬的蟄疼時,眼中卻是帶着亮閃閃的痛快笑意。都不在意她的死活是不是?那她又何須顧忌所謂的親情?
還是大伯說得對,做人就要自己痛快。若自己都不痛快了,就讓所有人都一起不痛快!
次日,那丁家接親的就上門了。
二小姐還幸災樂禍着,卻給套上蔣大小姐主動交出的第三件嫁衣,給塞進了花轎。
只是忙亂中誰也沒留意,那嫁衣角上的最後一針,線是斷的。
而蔣大小姐的婚事也很快訂了,那位唐千戶雖是武將出身,倒是個細緻人。雖蔣家催着,也硬是把婚期安排到了年底,好讓新娘有時間準備。
當蔣大小姐終於穿着自己繡的第四件嫁衣出閣時,心中百感交集,不必多提。
打開大伯臨上轎時,給她添妝的荷包,裡面除了做樣子的一對鴛鴦佩,更藏着一張三千兩的銀票。
蔣大小姐徹底心安了。
此後日後不管如何風雨,她都會挺直腰桿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