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回了房,簡氏身邊的大丫鬟才悄悄問,“之前奶奶答應了,要替周姨奶奶做法事的事,是不是得預備着?”
簡氏嗤笑,“預備什麼?只當渾忘了便罷!若周姨奶奶真有那麼大臉,還非追着來問,也不過是破上十幾兩銀子,只當是做善事了,很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想不到,咱們這位二奶奶倒有這樣的魄力,連大老太太都敢頂回去。”
丫鬟覷着她眼中的欣賞之意,附合道,“那是因爲二奶奶原就沒錯!哼,憑她誰家姨娘,敢跑到主母房裡爭孩子,簡直反了天了!”
簡氏點頭,深以爲然。
她雖和寧珂還算恩愛,可房中也有幾個通房丫頭。平時妻妾之間難免有些爭風吃醋,只沒有象辛姨娘這樣出挑的人物,否則簡氏還真不知自己容不容得下。
所以就算簡氏不敢明着在夏珍珍頂撞祝大太太時搖旗吶喊,但心裡卻覺得夏珍珍罵得痛快極了!
本來姨娘就是個玩意兒,仗着生了孩子就想飛天?
呸!
如此一起,簡氏更加倒向了夏珍珍這邊。
怕祝大太太和周姨奶奶回頭敗壞她的名聲,還特意囑咐丫鬟回頭也散散流言,別讓人淨說夏珍珍壞話了。
要說簡氏一番好心,倒不是多餘。
果然回頭就從祝大太太和周姨奶奶那裡傳出閒話,說夏珍珍不敬長輩,精於算計,連姨娘的陪嫁也要算計云云。
可等簡氏這邊的丫鬟把事情真相傳出去,反倒沒什麼人敢亂開口了。
兒女的教養問題乃是家中大事,此時若一個不慎,可是要給人抓着把柄罵一輩子的。
是以流言很快不攻自破,反倒是幾房的正頭奶奶們,原先瞧不起商戶出身的夏珍珍,此時卻對她頗爲改觀。
不說別的,只憑她敢當面撕破臉面教訓妾室,明目張膽奪走庶長子,就是個好樣兒的!
是以她們就算原本跟夏珍珍沒怎麼走動過,卻都藉口她那裡要去三清觀做法事,紛紛送了禮來。
雖然禮物並不貴重,卻悄無聲息的傳遞着她們的態度。
一時間,倒是鬧得祝大太太老大沒趣,就算是周姨奶奶那樣嘴碎的人,卻連閒話也傳不下去了。
寧芳見此,自然是高興的。
可高興之餘,又替她娘犯着愁。
夏珍珍這樣旗幟鮮明的表了態,自然會合了正室們的意,卻也結結實實落下一個“悍婦”的名頭。
寧芳自己是無所謂,可就怕日後替弟妹們說起親事,會有親家挑剔。
她想到了這一層,徐媽媽老於世故,更加想到了這一層。
於是私下跟夏珍珍商議,既然不把安哥兒給辛姨娘了,但是不是對順哥兒好些,也好堵堵旁人的嘴?
直白來講,就是打了他娘一棒子,再給孩子一個甜棗,讓人知道夏珍珍的這個“悍”只針對妾室,卻不針對庶出子女的。
別怪徐媽媽耍心機。
夏珍珍那一鬧,雖是爲了安哥兒,卻也有一棒子打翻一船人之嫌。沒看如今府裡上上下下的姨娘們,看着她都繞道走麼?
雖說她們勢單力微,可也架不住人家悄悄在後頭使絆子。連聖人都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若能用些小恩小惠堵住人的嘴,又何必弄得自己跟個母老虎似的招人懼怕?
看夏珍珍猶豫,寧芳正想插嘴,卻見她娘還是搖頭拒絕了,“我堵得住人一時的嘴,能堵得住一世?順哥兒還小,我送再多東西給他,也是落到辛姨娘手上,難道她會在孩子面前念我的好?若待他太好,指不定她還以爲我連順哥兒也不留給她,不知又要生出什麼事來。就這樣吧,反正我是無愧於心的,旁人要怎麼想,我也實在顧不過來了。”
寧芳點頭稱善,她方纔也是這個意思。
雖說徐媽媽是好心,可做人有時候真的無法面面俱到,何況夏珍珍就是這麼個直脾氣,讓她兩面討好也實在爲難,不如就這麼徹底的表明立場,做一個不喜妾室的“悍妻”好了。
就算日後有人會誤會,但相信總會投了某些人的脾氣。
就好象前兒先生講詩詞時,偶爾提及的一位大詩人。明明年少有才,又滿腔報復,只可惜出身某黨的他,卻做了另一黨的女婿。他大概是想兩面討好,結果卻被兩黨厭棄。終生仕途受挫,鬱郁不得志。
所以在某些時候,當個立場堅定某一派,哪怕是錯,也比牆頭草般兩面倒的人物要好得多。
所以,悍妻就悍妻吧!
反正夏珍珍“出身低,見識淺”,就剽悍些又怎樣了?況且若是能借着這樣的名頭,嚇得未來的妹夫們不敢輕易納妾,不也是件好事?
於是寧芳反倒勸起還有些想不通的徐媽媽來,“知道媽媽是好意,可如今已經這樣了,再示好,還顯得咱們心虛似的。橫豎日久見人心,娘是個怎樣的人,明白的自會明白,不願明白的再解釋也不會信,又何必浪費口舌?”
徐媽媽想想也是,便不再堅持,只跟夏珍珍商議起三清觀打醮之事。
這個寧芳不管了,只管到隔壁廂房去逗弄一雙小弟妹。
安哥兒四仰八叉,攤在那裡睡得沒心沒肺,反倒是萍姐兒已經醒了,看到她來,瑟縮了一下,然後低頭默默玩着幾隻木棋子。
寧芳看得一陣心疼。
小五妹那天管辛姨娘叫孃的舉動,着實傷了夏珍珍的心。可這麼小的孩子,誰也不能對她發脾氣,於是這口氣就化爲一根小毛毛刺,紮在母女倆的心上。
不能說太疼,但肯定一碰就難受。
寧芳覺得不能怪孃親,但更不能怪才一歲多的小妹妹。
就算寧萍再小,也明顯感覺到了家裡氣氛不對,似是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見了寧芳也不敢象從前那樣撲上來,只瑟縮在牆角,越發不聲不響。
可爲什麼,要爲了別人的錯,損傷她們之間的母女及姐妹之情?
寧芳走過去,在寧萍身邊坐下,“在玩什麼?”
寧萍立即把手邊所有的棋子全都推給了她。
看着這麼個小人兒,滿眼全是單純的討好,寧芳心中一酸,摸了摸她頭上的軟毛,問,“我是誰?”
寧萍愣了一下,然後奶聲奶氣的喊了聲不甚標準的,“皆皆(姐姐)。”
寧芳笑了,拿起兩隻棋子擺在她面前,“爹,娘。生了一個我,又生了你茵姐姐,然後就是你了。”
寧芳指着後襬上去的三隻棋子道,“所以我們纔是最親的姐妹是不是?”
寧萍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
寧芳也不指望她完全理解,只把道理告訴她,便問,“我和茵姐姐有了好東西都會想到你,如果我們不給你了,給別人你怎麼辦?”
爲了做比喻,寧芳拿出一塊糖,在寧萍眼前晃了晃,又拿走了。
寧萍頓時失望的低下頭。
“你也會難過,是不是?”寧芳問她,“你那天對着別人喊娘,娘有多難過?就好象我不許你再喊娘做娘,也不許你住在孃的屋子裡,把你趕出去,你怎麼辦?”
寧萍一下就哭了。
寧芳暗暗心驚,這個妹妹,原來比她想象的更加聰慧和早熟。
她不說全懂,但起碼已經模糊理解到這個意思了。
心疼的把她摟到懷裡,寧芳安撫着她,“回頭姐姐帶你去給娘認個錯吧,以後記住,再也不許管別人叫娘了,知不知道?”
“嗚嗚,娘,娘……”
寧芳還以爲是她要去找夏珍珍,誰知懷裡一輕,卻是夏珍珍在聽到寧萍哭時,不知出了何事,趕了過來,卻沒想到聽到寧芳的這番話,也給寧萍看見了。
此時她再也忍不住,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掉。一巴掌高高舉起,卻是輕輕打在小女兒身上。
“你個臭丫頭!娘哪裡對你不好了?就算從前有過不好,可我不都改了麼?帶你兩個姐姐我都沒這麼操心過,你卻管個外人叫娘!你個壞丫頭,壞丫頭!你要再這樣,娘就不要你了!”
小小的丫頭一面哭,卻一面仍緊緊摟着夏珍珍的脖子,不停叫娘,寧芳瞧着心中痠軟,弄得也跟着掉了一場眼淚。
不過等痛快哭完,卡在母女心頭的那根小毛毛刺,卻是盡數消失殆盡了。
而寧萍至此,就寧芳所見,此生再也沒有親近過辛姨娘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