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地痛(中)
龍壁忽然想起當年的一件往事。
娘剛去世不久。有一天,龍晴給大哥奉茶時,失手打碎了一隻茶碗。結果大哥暴怒,將龍晴扒光了衣裳,吊在院中的棗樹上,用鞭子打得遍體鱗傷。
爹趕來時,11歲的龍晴已經幾次昏死過去了。
爹抱了龍晴,心痛非常。傅龍壁和幾個弟弟也嚇得渾身發抖。
龍晴打碎的那隻茶碗,很漂亮,也很貴重。爹氣得發抖,再貴重的茶碗又能如何?竟比不得你的親弟弟嗎?你竟下得如此狠手。
傅龍城只是跪在地上,任爹爹斥罵,卻並不認錯。
爹抱了龍晴去醫治,罰大哥跪在院子裡,“不認錯,就不許起來。”
龍晴雖然被打得極重,可是醒來後,和爹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是龍晴的錯,大哥教訓的是”,還求爹爹“別怪大哥”。
傅青書本就是最喜歡大兒子的,平日裡絕少斥責,十七年來,打罵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過來。疼惜固然是疼惜,那也是因爲傅龍城做事,幾乎處處都讓爹爹滿意,從不曾有半分違逆。
夜深時,傅青書到底忍不住去看兒子。
傅龍城依舊筆直地跪在那裡,見爹爹來了,才委屈地垂下頭去。
“娘那麼疼他,娘病重,他居然不在牀前服侍,娘去了,他居然不掉一滴眼淚!”而龍晴打碎的茶碗,那一套茶具,本是娘生前最喜歡的。
傅龍城不明白,爲什麼平日裡娘最喜歡,常常誇獎孝順乖巧的龍晴爲何會如此忤逆。
傅青書默然良久:“你娘去時,你在身邊,悲痛尚不可制。龍晴他,連你娘最後一面也未曾見到,心裡自然更是悲痛。你是大哥,應該更疼惜他纔是。”
龍壁因爲擔心大哥,也心疼龍晴,一直無法入睡。看過了龍晴的傷勢,又跑回大哥罰跪的院子,在影壁下,抱膝坐着,只想遠遠陪着大哥。正好聽到大哥和爹的談話。
後來大哥還是給爹認了錯。爹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拉着大哥,去龍晴的房裡。
可是這十年來,龍壁慢慢發現,其實大哥心裡,對龍晴當年未曾陪伴娘的最後一刻,始終無法釋懷。
因爲大哥對龍晴太嚴厲了。其他弟弟雖然也時常受罰,但是大哥罰龍晴總是特別狠,特別重。
龍晴溫和,無論大哥如何苛責,也從不辯駁。龍晴天資聰慧,心智過人。可是在大哥面前,卻從不敢多言半字。龍城反倒認爲龍晴是故意討乖賣巧,反而更叫不喜了。
龍壁揉了揉龍晴的頭髮。龍晴的頭髮很柔軟。性情溫和的人,頭髮也很乖順。輕輕地幫龍晴蓋好被子,龍壁退了出去。
龍晴閉着眼睛,手伸到枕頭底下,用手指輕輕將那方墨玉推過來。輕輕動動手指,都覺得鑽心地痛,可是龍晴還是將手心輕輕放到那方墨玉印章上,這才安心地睡了。
………………
回到院子中,室內還亮着燈光。龍壁心裡一暖。
糊糊抱着枕頭靠在牀邊瞌睡,明豔的脣在燈下晶瑩溫潤。
龍壁探頭過去時,糊糊這才醒了:“二老爺回來了。”糊糊忙起身,給龍壁倒水。
龍壁忍不住拽了糊糊的手,拉到胸前,笑道:“你倒是有規矩了。”
糊糊嘟着嘴道:“敢不規矩嗎?你們傅家規矩這麼大,動不動就一頓藤條板子的,似我如今這般失了法力的妖精,自然是虎落平陽……”
剩下的話,已經被龍壁堵了回去。
“唔……龍壁,……二老爺……你又欺負我,我告訴你大哥去……”
暖暖的被裡,龍壁靠着軟墊,還想着龍晴的事情。
糊糊細嫩的小手,在龍壁的背上仔細划着,眼睛貼近了查看,越來越往下移。
龍壁一把將糊糊拽過來:“你找什麼?”
“找傷疤啊。”糊糊瞪着眼睛:“你大哥心真狠,動不動就將你們兄弟打得屁股開花,我看看,你身上怎麼沒有傷疤呢?”
龍壁笑着將糊糊的手握在掌心:“大哥最是疼我們兄弟不過,哪裡心狠?再敢胡說,小心家法伺候!”
糊糊不服氣道:“沒有傷疤可不代表沒有打過。打你的時候我可親眼看見了,得多疼啊。”
“做錯了事,自然得捱打。況且他是大哥,就是沒錯打你,你不也得受着。”
“憑什麼啊?”糊糊叫。
“因爲他是大哥啊。”龍壁理所當然地道。
“那也不能打那麼狠啊。”糊糊心疼地看着龍壁。
龍壁也知大哥罰人的確難捱。
大哥當家主事時,不過十八歲。府里人多,弟弟們和徒弟們還小,幾十個年齡相若的男孩子在一起,府裡時常是雞犬不寧。
大哥年輕氣盛,受爺爺的影響很大,認定“嚴師出高徒”,“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家法便越加地嚴厲。
那時爹的身體已經虛弱,不再管家裡的事情。但是大哥若是打罰的狠了,爹就會出現。後來爹也過世了。大哥再執行家法時,便再無人能說得上話了。
雖然上面還有個太后姑媽,但是畢竟離得遠。兩位總管總是極力維護大哥的權威,受罰的人便只能咬牙苦挨。執行家法時,規矩很嚴,不許躲,不許動那是不用吩咐的,更是不許求饒和哭叫,更不許人求情。
直到這幾年,兩位總管年紀越來越大,漸漸地,對弟子也疼惜起來,偶爾大哥罰得狠了,便也斟酌着求情。大哥對兩位管家還是很敬重的,即便不允,也會好言勸慰。若是其他人冒然求情,不僅求情的人會受罰,被罰的人還要加倍。
“兩位總管是最喜歡我的,可是大哥盛怒罰我時,便也只拎了棍子打,一點都不肯容情。”龍壁摸了摸屁股,好像還很痛。回頭看糊糊聚精會神地在聽,便笑道:“即便這樣,二老爺我還是‘明知打得疼,還向棍子行’呢。”
糊糊垂了頭,有幾分得意:“那是因爲值得嘛。”
想了想,又轉了頭道:“爲什麼福伯和喜伯看着龍晴挨那麼重的打,都不求請呢?”
龍壁沉默了一下。大哥罰龍晴時,就是福伯喜伯的話,大哥也冷冷地不應。自己也爲龍晴求過幾次情,結果便是陪着龍晴一起趴在牀上半個多月下不得地。
雖然每次看到龍晴被打得遍體鱗傷,龍壁都是又難受又心疼,卻也沒有法子,只能在龍晴傷後,盡力地撫慰。可是龍晴卻從不曾抱怨半句,無論大哥怎樣責罰,都是默默地承受,恭敬地認罪,對大哥一如既往地敬重。
“你明日做些無花果生魚湯吧,給龍晴和龍星嚐嚐。”龍壁很欣賞糊糊的廚藝。
“好啊。這個我最拿手了。而且無花果生魚湯,清熱解毒消腫,給捱了板子的人喝最好了。”
…………
寒壁居的暖閣內。龍晴靠坐在軟榻上,輕輕翻看醫書。龍星筆直地跪在屋子正中。旁邊八寶桌上的香爐內,一支香將要燃盡。
龍星跪着的那裡,鋪着厚厚的軟毯,所以膝蓋並不很痛,可是屁股卻痛得要命。
再忍了一會,看着香燭的最後一縷輕煙緩緩散去,龍星訕訕地開口道:“三哥,三哥。”
龍晴放下醫書,看龍星。
“三哥,香燭已經燃盡了。”龍星小心地提醒三哥。
昨夜裡換好藥,龍星就在三哥的暖閣內沉沉睡去。
每次與三哥同時受罰,龍星總會吃住在三哥的院子裡一段時間,三哥這院子裡,早爲他準備了舒服的房間和一應物品。
昨夜睡得很香甜,早上醒來,穿衣下地時,才感覺出屁股還是很痛。吃了早餐,喝了晨雲暮雨送的藥,龍晴命所有的人都出去後,龍星就知道,三哥要奉大哥之命“管教”自己了。
昨日福伯已經告訴龍星“坦白從寬”,因爲“你這次出門的所有事情,你大哥都知道。”
龍星震驚了好久。難怪在路上時感覺怪怪的,似乎有很親近的人一直在自己身邊。
原來真是大哥。龍星一臉黑線,一個練武之人,被人一路跟蹤,上千里路,還無知無覺,這說出去,丟人啊……
無知者無畏。龍星忽然想起這句話來。自己這一路來爲所欲爲,種種舉動必定都看在大哥眼中……一身冷汗……
所以三哥坐好了,看他時,龍星便自動地跪好:“是龍星錯,龍星確實該罰。”
龍星接了小卿的求救信,自是不敢告訴大哥的。只是對三哥說,有件緊急的事情,要出趟門。
龍星滿二十後,出門不再受限制。只要稟明兄長,不超過三天的離家,是在許可範圍內的。
龍晴覺得龍星,應該不敢做出什麼有違規矩的事情,畢竟身上還帶着傷呢,討打也不會急於這一時。
可惜龍星,偏偏還真是討打沒夠。
離開大明湖後,龍星凝聚了十成功力,提氣狂奔,千里不留痕。哪知那麼巧。龍星一道藍色輕煙騰過千佛寺時,千佛大師正好送客出禪房。
這位令千佛大師親自恭送的客人,當然就是傅龍城。
傍晚時分,天色還很亮。一縷輕煙掠過的人,自然非常引人注目。“好高絕的輕功!”千葉大師忍不住一聲暴贊,龍城的臉都紅了:“傅龍星,你還嫌出名不夠?”
可是龍城也很奇怪,他當然知道龍星身上的傷還未盡好,如今忽然匆匆飛馳,莫非出了什麼事情?心念轉處,不由擔心,匆忙與千佛大師告辭,也展開身法去追弟弟。
誰知,這一追,便一直追到西峰驛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