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花轉眼望着徐麗珍,疑道:“婚事?怎麼回事?”
徐麗珍道:“師太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寧西王也不知是怎麼回事,突然找了個媒婆來給亦休提親,可是我們家亦休也是,不知是哪根筋不對,竟然就是不肯嫁!這下可好,把寧西王給得罪了吧!可憐你爹……”說着,說着,竟然又抹起淚來。
君亦休黯然道:“是我自不量力……以爲……我真是想錯了他。”
無花深思地望着君亦休,平靜的眼光裡有了一絲探究。那徐麗珍還是數落幾句,卻被她打斷道:“君夫人,可否讓我和亦休說幾句話?”
徐麗珍愣了一下,只得笑道:“當然可以了。”於是客氣了兩句,和燕兒一同退出門外。君亦休不安道:“師父!”她隱約感覺到無花會說什麼,低了眼不敢去瞧她。
無花嘆息一聲,撫着她的手,輕聲道:“亦休,你跟師父說一句實話,你……對他,可有半分情意?”
君亦休猛地擡起頭來望着無花,眼光裡閃過一絲驚惶,喃喃道:“我……我……”她萬沒料到無花會有這樣一問,心中頓時亂了一分,師父不比父親,師父對人心看得如此透徹,哪裡能隱瞞她分毫?只是她對鳳九天的心,在這世上,卻真的無人能懂。他對她的好,早已經深深地烙進了她的腦子裡,怎麼可能那樣輕易地就抹煞?當她見到寧西王時,只是不停地告訴自己,這個是西藩之王,不是梅花庵裡柔情款款的九郎。所以,她不必爲了他傷心。她一直依靠這樣的想法來不斷地麻痹自己。如今被無花突然一問,心裡的傷口突然被撕開來,讓她痛得不想呼吸。
無花見她臉色已變,只得站起身來,輕聲嘆道:“問世間,情爲何物?這情意之事,是旁人最插上不手的。當年你母親如此,珍珠兒也是……”說這到兒,她突然頓了一頓,又道:“亦休,師父無意想質問你什麼,只是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將會是你此生,最大的劫數。”
君亦休渾身一顫,手裡緊緊地絞着絲被,只是喘氣,苦澀道:“師父說得沒錯。只是徒兒……徒兒……如今已經身不由己……”
無花道:“亦休,自你十歲發病以後,爲師看着你長大。你爲人如何,爲師非常清楚。不過……以你之力,恐怕不能改變什麼。寧西王鳳九天,自一出生,便揹負了太多的東西,是你所不能想象的。他這一輩子,恐怕不會對任何一個人動情。你若傾心於他,怕是……一江春水,要付諸東流!”
君亦休無聲地嘆息道:“師父,亦休從未想過要他對我如何癡情專心,只不過……機緣巧合,讓亦休的命運與他結緣。我原本想,就算是從今往後,不再見他,不再想他,不再與他有任何瓜葛,只要能譯完師父交給我的經書,此生也再無遺憾!只可惜……我無怨無恨,只求平心靜氣,卻惹惱了他……這件事,是亦休想錯了。他根本不在乎情意如何,他在乎的,只是他寧西王這高高在上,不容有逆的權利!”
無花的心微微一動,她輕輕撫着君亦休的頭髮,若有所思道:“好孩子,師父明白你的心了。你要做什麼,就去做吧。記住師父曾經說過的話,生命不在乎長短,只在乎你到底能做什麼。爲師也希望,若有一天,他真能明白你的好,或許……真能扭轉乾坤……”
無花凝望着亦休,柔和的眼光裡,突然有了一絲別樣的光彩。這個女子如此與衆不同,或許正是天意,要她去他的身邊。無論將來結局如何,相信她也能完成她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無花替君亦休把了脈,又留了些,囑咐她服藥的方法,這纔回了梅花庵。君家爲了能早日將君望祖救出來,花了不少銀子去官府上下打點,後來得來的消息,只是說案子押後再審,仍不讓家屬前去探望。
一連過了五天仍然沒有消息,徐麗珍有些急了,整日對着君亦休唉聲嘆氣。君亦休望着手中的《延華經》,沉思道:“燕兒,你把我箱子裡的那塊白色繡了梅花的絲絹取來。”
燕兒應了一聲,連忙將那絲絹取了來,君亦休在手中,凝看了半晌,那絹子上寫了兩行詩:“暗香初綻空待枝,孤芳疏影染相思。”字跡隨意有力,一看就是男子所書。這是鳳和天當初在梅花庵爲引她前去,送她的信物。也是他送她的唯一的東西。她在絲絹的一角繡了一枝紅梅,原本是想找個機會再送給他的,誰料……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
君亦休看了一會,方纔輕聲道:“二孃,你想辦法,將這絲絹送去寧西王那兒……他自然明白……”
徐麗珍愣了愣,接過那絲絹瞧了半天,只得嘆道:“好吧。大不了,我厚着臉皮,去求求那個陳媒婆去!”她起身欲走,轉眼瞥見君亦休神色似有些黯然,剛到嘴邊的話,只得又咽了回去,嘆了幾口氣,快步走了。
入了夜,天氣仍然很涼。徐麗珍一直到晚飯後纔回了府,卻是一臉的喜色,進了門就叫道:“亦休!有好消息!”
君亦休放下手中的經書,喜道:“二孃,可是爹爹的案子有起色了?”
徐麗珍怔了一下,旋即笑道:“不是的。只是今天下午我去找陳媒婆,她正好要去寧西王府,我好說歹說,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讓她同意帶着我一塊兒去了。嘖嘖,那王府還真是不一般的氣派……”
君亦休問道:“是嗎?那二孃……可是見到了王爺?他是否願意幫我們君家?”
徐麗珍嘆氣道:“我哪有那個福氣見到王爺?不過我見了管家。我把你的東西取出來,請他務必轉交給王爺。好在我會說話,那管家竟然答應了。沒過一會兒,就聽那管家的回來說,你那東西王爺已經收下了,看來……王爺還是通情達理的。這一次你這寶沒押錯!”
君亦休眼光微微一暗,強自笑道:“是嗎?”
徐麗珍見她情緒不高,不由得又道:“怎麼了?你不高興嗎?說不定王爺對你並未死心,願意納你入府,那你爹,就有救了!”
君亦休呆了一呆,心裡卻說不出什麼滋味。從內心裡來說,她當然不願意嫁去王府,去做他衆多侍妾中的一個。可是,如今唯一的辦法,卻只能嫁去王府,只希望她這一番卑微之舉,能消除他心中的不快,對他們君家伸出援手。只要家裡人平安無事,她才能安心。
她自顧發呆,徐麗珍喋喋不休地說了些什麼,也沒有注意去聽。好半天才突然聽到“盍泚”兩個字,驀地回過神來,問道:“二孃你說什麼?”
徐麗珍扁扁嘴道:“我是說啊,幸好當初你沒答應那個盍泚公子,不然現在可是麻煩大了。”正說着,門外有人來報:“夫人,小姐,盍泚公子來訪。”
徐麗珍道:“真是說不得,一說就來。這麼晚了,你就說我們都歇下了,不便見客,請他改日再來吧。”
那人正要轉身,君亦休連忙叫住他,叫道:“不可。他這麼晚來,定然是有什麼事的。還是請他進來吧。二孃,盍泚公子雖然與我們君家沒有太深的交情,但也算是表哥的朋友,怎麼能讓人白跑一趟?”
徐麗珍哼了一聲,只得說道:“那好吧。見就見吧,不過我們可沒功夫招待他吃飯。”說完,扭身走了。
家僕領着盍泚進宓園的時候,君亦休已經讓燕兒備好了茶點,在廳前等候。他遠遠地看見她,就彷彿黑夜裡一抹淺淡的影子,隨時可能消失一樣,不由得心頭一顫,無端地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覺。
二人在廳裡客氣了兩句,讓座奉茶,君亦休方纔問道:“盍公子這麼晚來,可是有什麼急事?”
盍泚試探道:“在下是聽說府上好象出了點事,所以特地過來問問。亦休……”
君亦休淡淡笑道:“有勞公子掛心。這是我君家的家事,實在不好爲外人道。請公子不必擔心。所有的事,總有解決的一天。”
盍泚愣了愣,轉過頭嘆道:“亦休,我一直覺得你心事重重,只是我不明白,你爲何不肯信我?不肯對我說實話?我是真心實意想幫助你……難道,在你心裡,我果真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外人’?”
君亦休心中一酸,輕聲道:“你的好意,我明白。只不過這件事,任何人都幫不上忙,只除了我自己。對不住,我不是不相信你,盍公子你是個君子,我不想讓你也被牽累進來。”
盍泚忍不住叫道:“這是什麼話!我盍泚是個怕被人牽累的人嗎?當初我來提親,是你父親親口答應的。雖然你一直不願說明因何不肯嫁我,但在我心裡,早已經將你們君家人,看作是我的家人。如今你父親出了事,我怎麼能坐視不理?”
君亦休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有了一絲感動。他……完全沒有必要管他們家的事。當初父親允婚也只是口頭上的承諾,更何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如果換作是別的男子,早已經棄她如敝履,可是……他卻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對她好,不計任何後果地爲她好。爲什麼?爲什麼他這麼好,卻註定無法屬於她君亦休?
盍泚見她呆呆地看着他,眼光中柔情頓生,說道:“自從無宵燈會之後,你一直不肯見我,我明白,你還想不通。前些日子我去找過你父親,他也答應回來和你商量婚期,可是我等了幾天都沒消息。去了你們店裡幾次,也是沒人,我四處打聽,才知道原來君家出了這麼大的事!亦休,你爲何……不讓人來告訴我?就算我幫不上什麼忙,也總能替你分擔些事!”
君亦休黯然道:“我知道你會……幫我。可是我不想,這件事……”
盍泚自嘲笑道:“還是不想牽累我?你怕什麼?寧西王?”
君亦休一驚,望着他問道:“你……”
盍泚輕聲嘆息道:“我都知道了。所有的人……都叫我不要插手。你父親的案子是寧都府尹鄧萬深在審。此人是個兩面三刀的貪婪之輩,我原以爲有錢就能疏通,可沒想到,雷都劈不動。託舅舅問了,才知道是寧西王授意,不準有任何徇私。若風家執意要告,到時候就算是賠了錢,對方也未必會善罷干休。”
君亦休強笑道:“算了,這事……我們會想辦法。你喝茶罷。”
盍泚微微急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叫我喝茶?!亦休,我要你一句話!如果你父親真的獲罪,你,怎麼辦?”
君亦休嘆道:“若天意如此,我願替父受過。”
盍泚愣住,內心不斷地掙扎着,她的面容爲何還能如此平靜?還是她已經知道了結果會如何,早做好了打算?
君亦休轉頭笑道:“公子,亦休想……爲你撫琴一曲,你可願意賞臉指點?”
盍泚默默地看着她,突然有些明白了。當下低嘆一聲,道:“好。有你爲我撫琴,求之不得。”
君亦休立即喚燕兒取了琴來,洗淨了手,在案前坐了。凝神靜氣,十指微微撥動,琴音如流水一般,緩緩而來。她彈的,正是《抑揚曲》。這首曲子,盍泚彈過,如今到了君亦休的手上,卻是平靜無波,抑揚難辨。
盍泚靜靜地坐在一旁,一直專心地看她。她不算絕色,卻別有風致。她就象一朵潔白的世外蓮花,有超越塵世的胸懷與氣度,遠非尋常女子可比。難怪他第一眼見到她,就覺得她與衆不同。每每接近她,總感覺內心悸動,無法自持。可是如今,他卻只能這樣看她,彷彿做什麼,都感覺無力。
一曲彈完,君亦休輕輕舒了一口氣,卻沒再說話。兩個人沉默了半晌,方聽君亦休笑道:“盍泚,這是亦休第一次爲你撫琴,也可能……是最後一次。我真的很感謝你,如此看得起我。今生能與你相識,是我的福氣。只不過……我們卻有緣無份……”
聽她直呼他名,盍泚不禁心中一蕩,不由處主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到她身旁,輕嘆道:“世間百種人,便有百種曲。這曲子,我原以爲,沒有人可以明白我的深意。可是……亦休……”他伸出手來,想去握她的手,卻又猶豫着,半途退了回來。她那樣高潔美好,終令他心動卻無法接近。
君亦休並不知他心中盪漾,深吸一口氣,輕輕道:“我只希望,將來你可以找到真正的知心人,得享百年之福。”
盍泚定定地看着她,果斷道:“你別說了!亦休,我問一你句話,你是不是早已經想好,要如何救你父親?”
君亦休擡起眼來看他,她平淡無波的眼光,突然有了一絲哀傷,卻浮出一個笑容,輕聲道:“這件事,原本因我而起,自然要我來解。他想要的,是我的服從,我就給他服從。他要我入府爲妾,我就嫁他。他是王,我……當然不能違逆,只不過……”
盍泚驚道:“你要嫁他?!”
君亦休站起身來,堅定道:“是,我要嫁他。不僅僅是爲了父親。”
盍泚喘了兩口氣,盯着她的眼光,幾乎快要將她刺穿。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前些日子還親口對他說永遠不嫁人的她,居然要嫁寧西王!爲什麼?
君亦休見他不置信的模樣,不禁心下一軟,低聲道:“盍泚,我與他之間有太多糾纏,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要嫁他,是爲了君家,也是爲了我自己。”
盍泚閉了閉眼,顫聲道:“你,決定了?如果……如果我……願意帶你遠走高飛……”
君亦休緩緩地搖了搖頭,用一種連自己都無法掌握的聲音道:“盍泚,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的名字。你的情意,亦休只有來生再報。你什麼都不用再說了,我已經決定了,成爲寧西王鳳九天的侍妾。”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