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午後,竟有淡淡的陽光出來,透過厚厚的雲層,怯怯地暈開一片薄薄的金光。寧西王府霽深園中出了奇的安靜,昨天攆了綠珠,移走了甘露,各人都有些膽戰心驚,連得幸的菊紋閣計嬙,也是小心翼翼,不敢多話。
計嬙在鳳九天的侍妾中,一向是最爲沉默的一個。平日裡話少自不必說,遇事也是十分隨意,似乎什麼都不計較。她雖然姿色不如其他幾位嬌媚,但就是安靜這一點,讓鳳九天覺得尚有可取。此刻她手中正輕輕地撫摸着一個暖手的藍色錦套小暖爐,臉上的神色卻有一絲不安。鳳九天放下手中的銀筷,問道:“嬙兒有什麼話要說嗎?”
計嬙咬了咬嘴脣,猶豫道:“妾身……有一事,想請王爺示下。”
鳳九天皺眉道:“有什麼話就直說,本王一向不喜歡人吞吞吐吐。”
計嬙吸了一口氣,跪在一旁,低聲道:“昨兒不知道甘妹妹哪兒惹了王爺不快,被移到普衆閣去了。那普衆閣向來是先王的遺孀們居住的地方,甘妹妹怎麼會……”她邊說邊拿眼去瞟鳳九天的神色,心中已經有了幾分慌亂。她雖然性子內向,但心思卻比其他人多了一倍,她自從王府以來,素來清楚鳳九天的爲人,因此從不敢在他面前有絲毫造次。只是普衆閣就如同後宮的冷宮一樣,哪裡是個人住的地方?於是難得橫了一條心,今天就算是拼了一拼,也想討個說法。
鳳九天冷冷道:“本王以爲你是個識趣的人,想不到也這麼麻煩!”
計嬙臉色一白,輕聲道:“請王爺恕罪,妾身也只是關心露兒。”
鳳九天道:“本王知道你與她姐妹情深,只不過……當初你們姐妹進府之時就應該清楚,安守本份,就是你們的生存之道,否則……本王絕無姑息之理。”
計嬙心頭一酸,竟然流下兩行清淚,哽咽道:“露兒縱然有錯,還望王爺看在她也侍候了王爺一年的份兒上,許妾身……去看看她。”
鳳九天冷笑道:“你想去看她?原來你也對那普衆閣好奇不成?別以爲本王人不在霽深園,就什麼都不知道。上個月甘露就私自進了普衆閣,雖然沒鬧出什麼事,但已經是犯了大錯!昨天夜裡你又背地裡遣人送了衣物首飾給她,本王都沒有追究,已經算是對你們姐妹額外開恩!怎麼,如今你倒是想來本王這裡討人情來了?!”
計嬙嚇了一跳,伏在地上沉默了半晌,方纔幽幽道:“我們姐妹竟如此不識大體,讓王爺白費心了,實是該死。方纔的話,就當嬙兒沒說罷。”
鳳九天道:“你起來吧。本王聽說過兩日你是你父親六十大壽,你們計家在寧都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想必老爺子也定要好好熱鬧一番了?你不如就回去一趟,多帶些禮,也算是本王的一份心意。”
計嬙連忙叩頭道:“妾身多謝王爺恩典。”她的額頭幾乎快要着地,就快能感覺到青石的地面上隱約的寒意,她眼眶含淚,心頭酸楚不已。當初父親千方百計地送她們表姐妹二人進了王府,就是想討鳳九天的歡心,以期望能在寧都謀個一官半職。如今她二人入府已有一年,計家縱然財勢雄厚,卻依然沒什麼升遷,唯有她哥哥在寧都府尹裡謀了個執筆的小差事。就是這個小差事,也是父親花了不少銀兩,上下打點才得來。自打父親知道她姐妹二人在鳳九天面前根本就說不上什麼話,就深爲厭棄她們,平日更少有問候。計嬙是有苦說不出,卻不敢輕舉妄動。
現甘露被貶,她又深知鳳九天是個喜新厭舊之人,她本就不甚得寵,以後的日子只怕是愈加難熬了。這次鳳九天許她回家,也不過是意外施恩,不想甘露之事再給她計家有絲毫迴轉的餘地。可憐她那無知的妹妹,下半生只怕要與孤燈爲伴了。
鳳九天讓人撤了膳食,起身欲走。計嬙低頭道:“王爺,妾身許久不曾見過母親了,想回去多住幾天,望王爺恩准。”
鳳九天懶懶道:“你想住幾天就住幾天罷。”說完擡腳出了菊紋閣。管周立在門旁,恭敬道:“啓稟王爺,尚大人來謝罪了,現在舒雲閣。”
鳳九天哼了一聲,快步朝舒雲閣中來。剛進了院門,就見尚奚環跪在院中。他上身只着單衣,半敞着,露出一隻黝黑左膀,如今已是深冬,饒是他身體強健,也止不住冷得瑟瑟發抖,直喘熱氣。見鳳九天走進來,立刻大聲道:“卑職來向王爺請罪!”
鳳九天也不看他,徑直走到堂內坐下,牟湯奉上茶來,他也沒接,只是盯着院裡的人瞧。他眸光發冷,一句話也沒說。尚奚環不禁流淚道:“卑職辜負了王爺對卑職的厚愛,實在該死!請王爺治罪!”
鳳九天這才笑道:“你倒是說說,你有什麼罪?!”
尚奚環道:“那堯淮安在知州私自徵兵,擁兵自重,已非一日!他如今雖官居左司馬,但也是我前日部下,與卑職素有往來。卑職不該如此大意,竟讓他胡作非爲這麼久!請王爺速速派人將他擒來,將我二人一同治罪!”
鳳九天冷哼一聲,道:“去拿他?!好啊,你覺得派何人去使得?”
尚奚環道:“堯淮安武藝高強,若是平常人,怕是拿他不住。如今他手中又有約五萬兵馬,只怕不能一擊即中,後患無窮。如今邊關戰患愈強,王爺顧慮愈多。卑職以爲,若是請申徹申大人前往,以朝廷的名義視察安撫,再趁其不備,一舉拿下,方爲上策。”
鳳九天站起身來,叫道:“好得很。按我天垠朝律制,藩王擁兵不得超過十萬。如今你手中有三萬人,本王手中有三萬人,堯淮安手中已近五萬,你想讓申徹去邊關,是不是想給他機會,多蒐集一些證據,好讓朝廷更有話說?!
尚奚環低頭道:“卑職惶恐!卑職絕無此意!王爺大可對申大人說明緣由,只說那堯淮安不服管制,私徵兵勇,因此讓申大人前去擒拿!申大人深明大義,定然會助王爺一臂之力!”
鳳九天沉默半晌,方道:“來人,給尚大人披上衣服。進來說話。”
尚奚環這才整好衣衫,進了堂內。鳳九天讓他在一旁坐了,說道:“你當真捨得拿下堯淮安?!”
尚奚環道:“卑職對王爺和西藩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鳳九天坐了一會兒,忽然取出一疊書信來,讓牟湯遞了過去,笑道:“本王給你看一樣東西。”
尚奚環乍見那書信上的筆跡,臉上陡然失色。他接過來仔細地翻看,額上已經滲出冷汗,忙不迭跪倒在地,急道:“王爺!盍泚年輕氣盛,並不知其中厲害,他與堯淮安自幼相識,素有情義……卑職敢用腦袋擔保,他……只是關心戰事,並無任何叛逆之心!求王爺……求王爺寬恕!”
鳳九天沉思道:“素聞司馬大人與盍泚不和,如今倒敢以性命相保!看來市井流言,當真是一句都信不得。你起來吧。”
尚奚環這才戰戰兢兢地起了身,立在一旁,不敢做聲。鳳九天輕轉茶杯,淡淡道:“堯淮安徵兵之事,盍泚是一清二楚。既然是這樣,本王倒想看看,我們大名鼎鼎的四絕公子,到底有什麼本事!來人,取軍符來,命申徹與盍泚同往邊關,傳我軍令,左督大司馬堯淮安,調二萬兵馬,交由申徹統領,即刻到宛中城駐守。若江淮安不聽號令,先斬後奏!”
院外的王府侍衛統領陶姜立刻飛身去了,尚奚環禁不住面色發白,如今邊關戰事將起,鳳九天不增兵前往知州,反而調兵去宛中,卻是爲何?宛中離知州尚有百餘里地,不遠不近,既非戰略要地,更非有利後援之城,實在不明白鳳九天的意圖,卻不敢多問,只得低頭想了半天,仍爲盍泚之事困擾。
鳳九天這才閉了眼養神,淡淡道:“你去吧。”
尚奚環如蒙大赦,趕緊退了出來,王府外站了不少人,皆是一臉焦急期盼之色,見尚奚環出來,都舒了一口氣,紛紛上前問道:“尚大人,可算是出來了!”
尚奚環抱拳道:“承蒙諸位對尚某如此關心,此事已經了了,王爺也沒再怪罪。諸位請回吧,改日尚某在家中設宴,以謝衆位的關切之情,請諸位大人賞光!”
衆人連連稱謝,但一問起邊關之事,尚奚環都含糊以對。衆人見他不願相告,只得又安撫了幾句,各自散了。尚奚環心中憋着一股怨氣,也不回府,直往清樓而去。進了門,只見紅兒站在菜地旁邊忙碌,想着盍泚整日裡笙歌豔舞,愈加氣憤,立刻大聲喝道:“盍泚!你給我出來!”
連叫了兩聲,也不見有人應聲,倒是把紅紅嚇了一跳,她一見是尚奚環,只得走上前去,福身道:“尚大人光臨,小女子有失遠迎。公子出門了,還未回府。尚大人請屋裡稍微坐坐,小女子這就去尋他。藍兒,奉茶來!”
尚奚環叫道:“不必了!在下擔當不起!你們都是盍泚的心頭肉,我可不敢勞你們侍候!”
紅兒臉色微變,還未發話,哪知藍兒剛好奉了茶出來,聽了這話,心裡哪裡忍得住氣,當即冷笑道:“尚大人真是擡舉小女子了!我們不過是些貧賤丫頭,哪裡及得上尚大人身驕肉貴!我們這裡也沒什麼好茶侍候,尚大人去別處坐坐吧!”
尚奚環怒道:“好,好,好,盍泚養的好丫頭!他自己不思進取,整日淫玩取樂倒也罷了,如今更是惹下這滔天大禍來,差點害了我尚家!我找他理論,他縱然不忠不孝,也不敢對我說什麼不敬之語!你們是什麼東西?竟然敢這樣跟我說話?!”
紅兒、藍兒聞言勃然變色,立刻道:“尚大人!你貴爲一品官員,想不到也如此不知自重!我們有什麼地方惹到了你?!竟然口不擇言?”
若是在平日,尚奚環也不會與兩個小女子過多計較,只是今天本來就一肚子氣,又被個女子搶白,頓覺顏面無光,不由得又怒又氣,叫道:“本大人說你們是擡舉你們!你們這樣的女子,除了禍國殃民,還能做什麼?!”
忽聽門口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尚大人好高尚的人品!她們若是禍國殃民,那尚大人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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