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第二次睜開眼睛,仍然是兩個身影在跟前晃悠,這才確定之前所見所聞確乎不是做夢。某人得意囂張偏要佯裝忠厚,瞧着就來氣。父親隱怒中飽含幽怨的神情更是叫他承受不住。無奈之下,索性放任自己一病了之。高燒轉成低燒,急喘拖成慢咳,外感化作內傷,起起落落,斷斷續續,折騰了個多星期。期間進醫院吊了一天點滴,沒什麼用,隔天下午,洪鑫垚就領着個老頭上門來了。
老頭兒原本態度頗倨傲,然而進了人文學院的門,上了教工宿舍的樓,再一路穿過客廳,路過敞着門的書房,被汗牛充棟的藏書震住,眉眼越垂越低,朝天的鼻孔徹底倒了個個兒。望聞問切之間,極是耐心細緻。
都看完了,雙手抄在袖子裡,一句話不說。洪大少已經與他打過幾次交道,見慣這番做派,躬身道:“請您老上客廳喝口茶。”
方篤之經洪大少備案,知道此人有些來頭,輕易不出診,特地抽了半天空在家裡候着。這時伸手延請,領着大夫往客廳說話。洪鑫垚給方思慎掖好被子,又湊過去在臉上親了親。
“別……咳咳!別傳染給你。”
“沒事兒。”洪大少正值自我高度膨脹之際,低下頭跟他咬耳朵,“你不知道你男人乃百毒不侵金剛不壞之身嗎?放心慢慢養着,什麼都不要管。”見他扭過頭不理自己,笑,“我去聽聽那老頭兒怎麼說。”踮起腳飛快地溜出了房間。
跟文化人說話,老大夫文縐縐地端起了強調:“令公子雖然外感風寒,內裡卻是鬱積已久,因爲肺腑受過重創,秋冬之際,春夏之交,最是馬虎不得。再說身體底子也不夠好,先天有些不足,抵抗力比一般人差些。冒昧問一句,是早產兒吧?”
方篤之一愣。隨即點頭:“是。”語調沉痛,“當年……情況特殊,他小時候我不在身邊,生活條件也有限,對孩子……照顧得太少。”
老大夫一臉瞭然,點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好在年輕,適時調養,平素多注意,沒什麼大問題。”說着,從口袋裡掏出便箋本和一支掉漆的老式鋼筆,隨手寫起了方子。
洪鑫垚在邊上聽着,忍不住問:“這都拖了四五天了,什麼時候能好?”
老頭兒語氣沒那麼客氣了:“急什麼。沒聽說過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發出來總比憋着強,該好的時候自然會好。”
洪大少只好閉嘴。老頭兒有些真本事,一般人根本不放在眼裡。方子開好,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項,洪鑫垚忽然想起來,道:“我叔有點兒高血壓,一事不煩二主,也勞您看看,該怎麼保養。”
方篤之瞅洪大少一眼,沒做聲。老大夫看了方篤之一眼,卻沒推辭:“如此便請先生讓老朽搭搭脈。”
方篤之伸出手去。老大夫看完,又慢條斯理地問答一番,最後道:“小年輕懂得給長輩請平安脈,這就算頂有孝心了,先生好福氣。”
老頭兒臨走,方篤之把預先封好的紅包雙手呈上。對方口頭禮讓幾句,便揣進了兜裡。洪鑫垚送人下樓,吩咐小趙開車把大夫送回家,再去藥店抓藥。自己迴轉來,進屋就衝方篤之道:“這老東西,太不要臉了,我給錢他偏跟我擺架子,死活不肯要,說什麼出診壞了他規矩。您給錢他拿得這叫一個痛快——您幹嘛給他錢?他可是從我這裡狠狠敲了一把……”
方篤之心說,人肯要我的錢,那是給我面子,你算哪根蔥哪根蒜……嘴裡終究忍不住問:“他敲了你什麼?”
“就是那套壓着一直沒出手的柚木單抽花架。這貪財的老鬼,看見東西直接就跟我上車來了。”
這套東西方篤之是知道的,真正的萬曆年間老貨,大中小一共三件,還是當初瓊林書院的藏品。雖然不甚起眼,品質卻十分難得,且有越來越值錢的趨勢,故而一直被收在真心堂的秘密倉庫裡,沒有往外拿。
方篤之沒想到洪大少下了這麼大的本錢,不由得說了句:“那是有點可惜。”
洪鑫垚奸詐一笑:“沒什麼可惜的。老鬼自己也知道,只要開了頭,肯定煞不住尾。收了我的東西,就得應我的差事。”遞過來一張紙,“這是他家裡電話,以後有什麼不舒服,萬一我不在,您直接叫小趙去接人就行。”
方篤之一時沒有動。洪鑫垚雙手捧着紙片,就這麼保持姿勢站着。站到胳膊有點發酸的時候,手中那張紙終於被抽走了。
於是接着道:“這幾天您也累了,晚飯別做了,一會兒小趙會送過來。”好似剛纔那一幕難堪景象渾然不存在。
又等了半天,聽見方篤之吐出兩個字:“也好。”頓時興高采烈,“那您先歇會兒,我去陪我哥。”
方篤之進了書房,盯着紙上的電話號碼看了一陣,輸到手機裡,又把紙片仔細收好,開始處理公務。
從人文學院院長調任高教司副司長,如此重大的職務變動,兩頭的交接任務都多得很。按照慣例,有兩三個月的交接磨合期,兩邊來回跑。過渡時期忙歸忙,時間上相對卻比較自由,因此這幾天才能時不時抽空在家裡待一待。等到真正上任,時間和身體都是完全屬於公家的,只怕很難再有隨意安排的時候。方篤之想起某位司長,家裡人見面都要預約,心中頗感無奈。
慾望越多,慾望所帶來的反制力也越大。地位越高,高處所存在的危險性也越大。權力越重,權力所伴隨的慣性和加速度也就越無法控制。方篤之不是不明白,他甚至都已經準備好了退出,沒想到峰迴路轉,自己一不小心成了失馬的塞翁。
他隱約有所風聞,今上靠己巳變法起家,因此對那場變法中立場堅定的中堅分子有一種微妙而固執的認同與信任感,所以纔會在若干備選簡歷中最後敲定了方院長。之前種種折騰,這時嘴臉一翻,都成了組織上的考驗。
當初選定的道路,走到今天,終於導致了當事人無法控制的慣性和加速度。
雖說是副司級平調,享受的卻是一步到位的正司級待遇,提了工資,換了車,添了人,還有一套三百平米的複式住房。
想到住房,方副司長有點兒頭痛。眼下這套房子雖然是自己的,繼續住下去顯然不合適。搬到公家給的房子去,別說兒子肯定不喜歡,就是他自己,也覺得諸多限制,各種不便。若是住外邊的私房,又等於授人以柄,平白找麻煩。想來想去,還是隻能服從組織安排,讓住哪裡就住哪裡。搬家的事,一句話下去,自有人操作。然而方篤之很不願意一堆人來動家裡的東西。想到這,方副司長不無憋屈。罷了,兒子房裡那混賬小子,不用白不用。
方思慎沒什麼精神說話,都是洪大少一個人瞎白乎。慢慢清醒些了,忽然問:“你之前不是說這星期要回家?”
“嗯,等你好點兒再回去。二姐兩口子很久沒回來了,會在家裡多住些日子,不在乎我這一天兩天的。”
方思慎便道:“不過是個感冒,過兩天自然就好了。你別天天在這兒待着……”
“你不喜歡我天天在這兒待着嗎?”
方思慎說不出喜歡,又沒法說不喜歡,只好咳嗽。
洪鑫垚給他拍胸口,又倒了水來喝。
“誰叫你正趕上咱爸最忙的時候生病?你不讓我在這兒待着,難道要他天天的分出精力照顧你?我算看出來了,咱爸這個官兒當得有夠清高的,別人在他這級別,誰不是保姆司機隨從伺候的人一大串,哪有他這樣的,什麼都自己幹。司機倒是有一個,怎麼連門都不讓人進呢?”
方思慎直接告訴他:“那是上面派下來的,我爸信不過。平時有事,常請高師兄幫忙,但是……”
“我知道。”洪鑫垚點頭,“高誠實升了副司長秘書,也跟着抖起來了,他要幫咱爸處理外面的事嘛。”他把沙發圈椅挪到牀邊,正歪靠在裡頭,腿搭在牀上,一邊說話一邊擺弄手機。
“我可能後天走,過了週末回來。小趙會每天來一趟,有什麼跑腿的事都讓他做。”衝外間努努嘴,“咱爸氣還沒消呢,肯定拉不下臉支使他,他也不敢硬往前湊。真有事,你可要吱聲。”握着手機看屏幕,“哎,他問你晚上喝海鮮粥還是瘦肉粥?”
“隨便吧。怎麼又麻煩他……”
“這就他工作,你別叫人失業。”洪大少琢磨一下,“我記得那老鬼說這陣子不讓吃海鮮,那還是瘦肉粥。”又唧唧咕咕一個菜一個菜唸叨一遍,纔開始回覆短信。
方思慎看他那副投入樣子,猶豫一下,還是叫了一聲:“阿堯。”
“嗯?”
“阿堯,你發現沒有,你有個習慣。”
“啊?”洪鑫垚擡起頭,看見方思慎的樣子,不由得一凜,“什,什麼習慣?”
方思慎原本挺凝重,被他警惕心虛的表情逗笑了。輕輕咳幾聲,收起笑意,慢慢道:“我發現,凡是小事,你都跟我囉嗦得很;凡是大事,你要麼徹底瞞着,要麼先斬後奏。我以前就給你說過,兩個人的事,要兩個人商量,你到現在還是記不住。你是認定我不會真的生氣?還是覺得嚇唬我很有成就感?”
洪大少狡辯:“我沒有……”
“這次要是我爸真被氣出個好歹,你覺得……我以後還能怎麼跟你在一起?”
洪大少低頭找藉口:“我不是……反正你也嚇了我一跳,我嚇你一跳,就當扯平了好不好?”偷瞥一眼方思慎,心裡的委屈突然涌上來,“你那個樣子,我送你回來,非要瞞下去,也不是不行,可是……我受不了了……像個沒有關係的人一樣,轉身就走……本來能在一起的時間就少得可憐,明知道你生病還不能陪着……你要我怎麼辦?”
責備的話再也說不下去,方思慎堅持得十分軟弱:“總之……以後要跟我商量。”
“嗯,我跟你商量。這次回家,看看我爸的態度,如果談得攏,說不定以後要經常兩頭跑,我幫他打點窯礦整合的事,真心堂的生意更不能丟下。忙是會忙一點,但是不會有人敢再來管我的私事。你知道,我爸那人有點兒一根筋,他當真答應了的事,輕易不反悔。最多……”洪鑫垚眯着眼睛掐算,“最多……有個三五年吧,河津那頭就安生了。到時候……”
“那如果談不攏呢?”
“談不攏?那有什麼可說的,爺兒倆各幹各唄!他挖他的烏金,我賣我的古董。他孫子也不小了,過幾年就能接班,我幹嘛替他操心?”
“那你家裡其他人……”
“我爸都管不着我,其他人蹦達個什麼勁?你看我三姐,洋鬼子男朋友一茬一茬的換,我媽罵了幾回,哭了兩場,不也就那樣了?我上初中起我媽就拿我沒招了,無非嘮叨幾頓,該咋疼我還咋疼。說白了,我是她心肝,我爸纔是她的天。只要她天沒塌,別的事都不算事。”
方思慎無語。事情到了洪鑫垚這裡,總是很難按常理揣測走向。
洪大少一臉歉疚地望着方思慎:“只是要那樣,咱倆想在我家那頭過明路,就有點兒不大可能了。我怕他們給你添堵。”
“沒關係……”方思慎摸摸他的臉,“我想……只要你過得好,時間長了,家裡人會理解的。”
洪鑫垚大點其頭,抓住他的手:“我過得好不好——”撒嬌,“哥,只要你肯讓我過得好,我就一定過得好。”
星期五,洪鑫垚離京回了河津。方篤之晚上回家,方思慎把小趙送來的食物熱了,跟父親一起吃飯。
“按時喝藥了嗎?”
“喝了。”
“我這裡有幾份表格,你一會兒填一下。”
方思慎拿起來一看,是高等人文學院博士後研究站的申請表。
“雖然按照慣例,博士後必須在研究站待滿兩年。你在京師大學國學院只待了一年,但是現在你手頭沒有任何課題項目,唯一那點活兒,本科生兩個年級的課時,根本就不是你的。別人都嫌棄錢少費事,才任由你替華大鼎上到如今。你要走,隨時可以擡腿走人。之前爸爸沒顧上,往後離了這崗,就算說得上話,很多細節也照應不到,不如在這學期期末前抓緊辦下來。”
這是早就跟父親約定了的事,何況今非昔比,方思慎自己也不願在京師大學淹留下去了。
“好,我晚上就填。”接着又道,“爸,感冒已經好了,我想下個星期一回學校上課。”
方篤之皺眉:“還上什麼上!我打電話叫他們找別人,你老老實實在家歇兩個月,開學就上這邊來報到!”
方思慎搖頭:“爸爸,我不想這樣。這太耽誤學生。讓我上完這個學期吧,不管怎麼說,學生是無辜的。”
兒子過於義正詞嚴,方副司長象徵性地牢騷一場,妥協讓步。
共和六十三年五月,方思慎一面上着本科生的課,一面辦理調動手續。人文學院是高校改革先鋒,自主制定執行了許多前衛政策。其中有一項,就是允許進入研究站的博士後評職稱。方篤之爲兒子動腦筋鋪路,精打細算,在制度可能範圍內,把職權濫用到了一定程度,□□職稱直接從高級講師開始。
除了最初的一摞基礎表格是方思慎自己填的,剩下各種申報材料,全部由副司長秘書高誠實一手炮製。其中種種複雜精妙的規則講究,方思慎無從知道,也沒有人覺得他需要知道。
五月底,以洪大少爲主要勞動力,加上高秘書從旁協助,方式父子正式搬家。先把緊要東西單獨送到新居安置妥當,然後才叫搬家公司搬運大件傢俱和其他物品。
副司長府邸在南城。開車的時候,洪鑫垚估摸着距離,道:“哥你下學期上課有點兒太遠了。”
方思慎道:“地鐵直接到,四十分鐘,還好。忙的時候在老房子臨時住一下,也沒什麼。”
話是這麼說,方思慎也知道,不大可能還去住校內自家的老房子。麻煩多,風險大。
這時旁邊方篤之插話:“叫他們儘量少給你排課,能在家乾的就在家幹。”
洪大少接茬:“這不錯。回頭給張課表我,有課我送你。”
高誠實坐在副駕駛位子上,聽見這話,眼神斜了斜,最後決定保持沉默。
搬完家沒幾天,方思慎接到秋嫂的電話:“小方,Shannon回來了,你看你什麼時候方便?”
自從上回聯繫過,方思慎接連生病、調動工作、搬家,竟把這樁大事忘到了腦後。心頭激盪不已:“什,什麼時候都行!”
似乎要下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