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父子之義

,才磨得父親同意改名,趕在大學報名前辦妥各種手續,正式通知了幾個狐朋狗友。

樑若谷指着他的白襯衣,嗤一聲:“一件十個二百五。”再指指他的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就金土兩個字最適合你。”洪大少的底細他再清楚不過,自己費盡心機,竭盡心力才考上人文學院,這一肚子草包的暴發戶二世祖,不費吹灰之力就成了京師大學的學生,人模狗樣裝起斯文來。彼此酒肉情誼固然深厚,到底憤恨難平,忍不住刻薄幾句。

洪歆堯原本就欠了他一個大人情,眼下又因爲別的事有求於他,十分大度地啐口唾沫,不予計較。

兩人先去停車場取車。樑若穀道:“在你們學校附近隨便吃一口得了,今天下午沒課,跟我媽說好了早點回家。”他雖然住校,家卻回得很勤。

“大不了我送你。”

“心領了,你別給我添亂。”說着,樑若谷掏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只說遇見老同學,吃完晚飯聊聊天再回去。那邊絮絮叨叨叮囑着什麼,他耐心十足,一一答應。

洪歆堯知道他生怕被母親知道一點不好的風聲,平時萬般小心,跟他媽從來沒一句實話。關於樑家的具體情況,認識這麼久,只知道是母子倆過日子,其餘一概不清楚。斜眼看樑若谷表演二十四孝,觀摩學習。

車子筆直開到“翠微樓”,樑若谷心裡揣測這是又有什麼重大陰謀要商議。學校附近畢竟難避耳目,而他最近湊巧聽說,“翠微樓”是晉商協會的根據地。洪歆堯的父親洪要革,連續兩任當着會長,飯店裡裡外外都是自己人。洪家在京裡各種應酬,多數安排在此處。

六月高校聯考前夕,洪歆堯曾託樑若谷請汪浵吃飯,那是樑若谷第一次進“翠微樓”。以往洪少爺各種邀約,汪太子都拒絕了,這一回破例答應,他還以爲是自己這個傳話人有面子。席間汪浵罕有地提起一點家事,又聽洪金土發着自己老爹的牢騷,雖然都是點到即止,作爲旁觀者的樑若谷卻非常敏銳地探到了交易的兆頭,同時也頗爲沮喪地認清了自己的位置。

事後不出意料,賬戶上增加了一筆錢,數目卻比想象中大。他去試探的時候,汪浵那裡滴水不漏,倒是洪金土爽快坦率:“他家裡最近週轉不開,想跟我爸借點應急。我爸因爲這事兒挺高興,也不找我的麻煩了。那是我謝你的,甭客氣。”

不久,洪要革與升任文化署司長的劉萬重悄悄見了一面。很快,媒體傳出晉州金銀海礦業集團關注民族文化,支持國學事業,向“甲金竹帛工程”捐款的消息。

非節非假,翠微樓餐廳十分冷清。兩人在大堂角落坐下,樑若谷問:“金土,你剛纔是不是去追方書呆?”

“你管這個幹嘛。”

“關心朋友嘛,隨便問問。”

洪歆堯低頭看菜單,語調冷颼颼的:“我有沒有關心過你一個月見幾回汪太子?不該管的少管,否則別怪哥們不講義氣。”

樑若谷大吃一驚,頓時變了臉色:“你什麼意思?”

洪歆堯撇嘴:“真當老子是瞎的啊?少爺我這點見識都沒有,還混個屁。你放心,我不喜歡管別人的閒事。”

樑若谷啞口無言。過得片刻,真正反應過來,恍然大悟,語調間帶出幾分莫名惱怒:“開什麼玩笑!你要胡搞,有的是人陪你玩,惹方思慎那種書呆子幹什麼?我看你吃飽了撐的吧!”

洪歆堯突然怒了:“我他媽就是吃飽了撐的,你管得着嗎?”說罷掉頭不語,默然望着窗外。

樑若谷盯着他看一眼,彷彿這時才發現對方與從前大不相同。昔日那股難掩的粗糲浮躁,早已不見蹤影,通身裝扮加上神態表情,居然讓人看出一點叫做憂鬱氣質的東西來。

樑才子似有所感,心中涌起一種兔死狐悲脣亡齒寒的惺惺相惜。

“特地跑這裡來,你到底要說什麼事?”

洪歆堯想起正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推到樑若谷面前:“幫我寫幾份作業,三千字的小論文,你要沒空找人做也行。不用太好,拿個七八十分的樣子吧。”又掏出一個小巧的數碼記憶棒,“這裡是所有科目的期末複習大綱,你幫我找人做出答案來,最好簡單點,容易背。不過音韻訓詁我要拿高分,你找個靠譜些的,要不這門你自己幫我做得了……”

見樑若谷呆若木雞的樣子,把記憶棒在桌上敲敲:“你開個價。記得找你們學校的人,還有一定要保密——喂,別給我裝這副聽不懂的純潔樣子,不適合你,噁心。”

樑若谷指着他:“你、你剛纔說,所有科目的複習大綱?!你怎麼搞到的?”

洪歆堯掰着手指頭數:“兩個老師收了我的禮,答應跟兩個女課代表交往,找人在校外揍了一個課代表,請公共課助教吃了幾頓飯,送了西文講師的女朋友一身瑪可尼。還有兩門課,老師說了複習大綱。”

說了複習大綱的老師裡,就包括方思慎。音韻訓詁屬於工具科目,也被稱爲文科中的理科。方老師講原則,卻也不故意爲難學生,向來範圍明確,重點突出。

儘管彼此熟知,樑才子依然被洪大少的豪放作風驚了一把,讚歎:“嘖嘖,閣下真他媽是個天生的敗類。”理理思路,道,“光有複習大綱不行,總得知道你們老師講了什麼內容,持什麼觀點。同一門課,不同的老師考法差別很大的……”

“我知道。這裡頭有所有科目完整的筆記掃描。音韻訓詁沒有筆記,但是,”洪歆堯頓了頓,“有全部講課錄音。”

樑若谷毛了,咬牙:“既然這樣,你找我幹什麼?”

“太多,看不過來。”洪大少撓撓頭,大言不慚,“再說我也拿不準答案到底在哪裡。我爸說了,自己不懂瞎搞,不如花錢請懂的人來搞。”

樑才子無語。捏起那小巧精緻的記憶棒,邪笑:“這裡頭的東西,我可以拿去賣不?”

第〇四六章

庫本閱覽室夜間不開,五點半關門。其他人都走光了,方思慎還盯着翻開的書頁沒有動。值班老師在桌子後敲着擋書板:“行了,明兒再來吧,一口吃不成胖子,勞逸要結合懂不懂?”

站起身,混混噩噩還了書,慢慢往外走。他自己心裡知道,這小半天其實一行也沒看進去。腦子裡彷彿裝了臺攪拌機,各種勉強忘記的,不願想起的,無法迴避的,害怕面對的,轟隆轟隆攪和成一灘灰漿,灌了滿滿一腦袋。

看見成羣結隊往食堂打飯的學生,猛然想起本該回家做晚飯。碰一下沒消腫的嘴角,血漬早已乾透,繃得緊緊的。天氣乾燥,剛動動嘴脣,立刻裂了。風一吹,絲絲往裡鑽着疼。

無論如何,得給父親打個電話。整個人木木地……不回家的藉口反倒編得格外順溜。

走到學生宿舍區,一羣人在路邊支着橫幅擺攤:“寒風不敵人心暖,天地無情人有情——寒冬送溫暖扶貧捐助活動。”

忽然得了靈感似的,過去問一聲:“同學,你們到幾點?”

“七點吧。同學你捐錢還是捐物?”

“捐物。”

“捐物的話要乾淨,最好八成新以上。冬衣冬被、學習用品……”

不等對方說完,方思慎已經道:“我這就回宿舍去拿。”

大步往宿舍走,走了一段,乾脆小跑起來。打開門,屋裡一片狼藉,還是上次拆了一半的包裝箱,撒了滿地的彩色照片。當日他懶得對付,直接扔下爛攤子,轉身鎖門,眼不見爲淨。今天被逼無奈,還得打起精神收拾。

開了燈,掃視一圈,迅速動手。照片全部塞進塑料袋,傢俱原樣裝回去。又鑽到牀底下扒出那雙“蘭蒂”運動鞋。當初本想扔掉,奈何惜物的習性深入骨髓,好端端一樣東西平白當作垃圾,總也下不了手,便連盒子一起塞到牀下看不見的角落裡。鞋子只在夜間跑步的時候穿過幾次,跟新的差不多。

最近一年方篤之給他買了不少新衣服,許多舊衣裳也可以捐掉了。瞥見櫃頂的被褥卷,搭起凳子搬下來。這套被褥是郝奕畢業回鄉時留下的,也就洪鑫垚留宿那晚打了一次地鋪。

搬了兩個箱子到捐贈點,聽說還有不少,組織方立刻派出幾名男生跟着方思慎去取。看見那些嶄新的傢俱,在場的人都愣了。

“同學,這些……你真的不要了?”

方思慎擦着汗,搖頭:“不要了。”

“都是新的,還沒拆過呢!”

一個女生過來看看,驚叫:“安然居家!安然哎!超貴的,還特難買!”不可思議地瞪着方思慎,旋即驚喜,“方老師!”又皺眉,指着他的臉,“方老師你怎麼上火上得這麼厲害?”

方思慎支吾一聲矇混過去。從去年開始給華鼎鬆代課,國學院大一大二的學生都認得他了。

那女生扯住他袖子:“方老師,你真的要把這些都捐了嗎?你確定沒有搞錯?”

學生名字方思慎都有印象,面孔卻甚是模糊,點點頭再搖搖頭,接過捐贈表格開始填寫。填完了,不管旁人議論紛紛,趕緊脫身離開。

回到宿舍,望着空爽的房間,心情也似乎輕鬆不少。拎起裝滿照片的塑料袋,糾結片刻,還是向走廊盡頭的垃圾桶走去。恰好保潔工在,喜笑顏開地接過袋子:“都是廢紙?”

“都是廢紙。”

“那好,那好。”如獲至寶般提下樓去了。

袋子裡的照片無不拍得極其專業,足以上雜誌封面。方思慎忽然有點後悔。張了張口,終究沒有出聲。

感覺很疲憊,在牀邊坐下,茫茫然不知該幹什麼,自然而然拿起一本書。簡易書架倒塌之後,他也沒心情重新弄,就這麼一層層挨着牆壁壘了半米高。拿到眼前才發現這本包着書皮。他向來愛惜書本,但從沒有包書皮的習慣。潛意識裡,他喜歡那些封面和書脊給予的本色天然,琳琅紛呈的滿足感。

特意包上書皮,是因爲被弄髒了。不可能因爲髒了就把書扔掉,更別說有幾本已經絕版。可惜包得再嚴實,也沒法遮蓋書頁邊沿殘留的褐色血跡。書也不可能從此不看,過了這麼久,那印跡已經不算十分醒目,方思慎漸漸在翻閱時當作普通污漬加以忽視。

可是這一刻,它們重新變得刺眼。

心中涌起一股濃烈的怨恨。由一件事、一個人延伸開去,連帶着過去與未來,他人和自我,似乎沒有什麼不值得厭棄。他企圖把自己從前所未有的負面情緒中抽離出來,卻不得不更加清晰地認識到,當下的迷茫痛苦如此卑污而又沉重,造成現狀的根源那般荒唐而又強大。而最糟糕的是,他已經預感到,這一回與過去每一次都有所不同,自己所擅長的忍耐與堅持,恐怕再難奏效。

無比熟悉的,無法向任何人訴說的孤獨再一次侵襲了他。方思慎想起小時候,那個人總說:“阿致,不要怕。不管什麼事,挺一挺,總會過去的。”只是隨着人生經驗的增加,他漸漸明白,挺過去,跟怎麼挺過去,屬於兩個世界。

不能看書,那麼,晚上去跑步吧。作了決定以後,忽然覺得很餓。窗臺上的小蔥大蒜,早成了一把枯草。幸好暑假前買的掛麪和乾菜還沒過期,調料勉強齊備,於是動手做了個拌麪。

看着鍋裡翻滾的麪條,雖然不可避免想起一些事,那股怨恨情緒卻淡了。飯後給屋子來了個徹底的大掃除,不知不覺便到深夜。很累,跑步的念頭反而越發強烈。找出舊運動鞋,太久沒用,面上一層灰。隨意拍拍,穿上腳有點彆扭,走到操場,跑出兩圈之後,才慢慢習慣。

洪鑫垚跟樑若谷吃完飯,仍舊回學校。他在開學一個月後申請了宿舍,學生公寓新樓單人間,比集體宿舍貴得多。放好車,照例從博士樓繞個圈,看見313窗戶亮着燈,立刻住腳。多少次打這兒過,頭一回窗戶是亮的。激動之後有點詫異,然而馬上就想通了。坐在路邊花壇臺子上,揣測書呆子在幹啥。

夜色越來越濃,進出的人漸漸稀了。本科生公寓門禁從十一點開始,洪鑫垚正在猶豫走不走,就看見方思慎從樓裡出來,想也不想便擡腿跟上去。跟了一小段,看出是去操場跑步,放慢速度,晃晃悠悠遠遠綴着。

操場上一片昏暗,藉着馬路一側的路燈光,勉強看得清輪廓。洪鑫垚坐在靠近樹林的雙槓上,把自己隱在黑暗裡,看方思慎一圈接一圈地跑步。看他一點點從黑暗中跑出來,在黃色的路燈光下變得遙遠而清晰,再一步步邁入黑暗,隨着喘息的節奏離自己越來越近。

看得見的時候聽不見,聽得見的時候看不見——不管怎樣,始終在可以感知的範圍裡。洪大少感覺很不錯,愜意地點燃一支菸。每當方思慎跑得近了,就把夾着煙的手撐到背後,閉上眼睛。聽着他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逐漸遠去,再睜開眼睛吸一口,透過菸圈凝視燈光下的剪影,覺得真好看。

真好看。

輕盈的,矯健的,純淨的,性感的……洪大少形容不出。他掏出手機想拍下來,可惜光線實在太暗,只能作罷。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直跑到筋疲力盡酣暢淋漓,方思慎終於減速,準備再走一走。汗水溼透了衣裳,被風一吹,涼颼颼貼在身上,卻不覺得冷。腦子裡什麼都不想,空曠的操場自成天地,孤獨而自在。

忽然有人“喂”一聲。他嚇一跳,頓住腳步。

洪鑫垚從雙槓上跳下來,走到方思慎身前。本來也沒想好該說什麼,黑暗中剛剛劇烈運動過後的溫熱氣息撲面而來,開口就道:“怎麼跑那麼久,也不嫌累。”

光線雖然暗,隔近了倒也看得清彼此輪廓。方思慎認出是他,腦子裡還空着,應了聲“不累”,瞥見那個一閃一閃的紅點,脫口而出:“你抽菸?”

“啊,沒……”洪鑫垚當即鬆手,一腳把菸頭踩滅,“我那個……偶爾抽一下……”

“你纔多大就……”方思慎突然意識到不對,住口,橫跨一步就要走。

“別走!”洪鑫垚拉住他胳膊。

方思慎回頭瞪視,洪大少馬上鬆手:“別走,陪我待會兒。”

方思慎站着沒動。洪鑫垚退了幾步,坐回雙槓上,聲音又輕又慢,帶着濃濃的哀求意味:“一會兒……就一會兒……”

望着黑暗裡的身影,方思慎想起他剛纔拿煙的姿態,有一種遠超實際年齡的世故成熟,眼下卻又透出孩子般的落寞無助。也許,與自己的迷茫痛苦比起來,面前這個只懂得遵循本能橫衝直撞的少年,正面臨着本質上類似的痛苦與迷茫。

他忽然不知該怎樣去恨他。

實在累得很,方思慎靠在雙槓另一頭,默然望天。

過了一會兒,洪鑫垚怯怯道:“我剛纔看見你下樓來跑步……”

“不要跟蹤我。”

“我沒有。”洪大少全然忘了自己累累前科,斑斑劣跡,“我就是從你樓下路過,湊巧碰見的。想看看你跑步,怕你不高興,所以……”

“真的怕我不高興,就少讓我看見你幾次吧。”方思慎的語氣灰心又冷淡。

洪鑫垚聽得難受極了,不知怎麼迴應纔好。許久,憋出一句話:“方思慎,我喜歡你。”

黑暗中更容易放下顧忌,方思慎立刻惱怒道:“但是我不喜歡你。”

洪鑫垚反問:“你不喜歡我,我就不可以喜歡你嗎?”

方思慎火氣噌地上來,指着他模糊的臉:“洪鑫垚,你知道你不可以做什麼!”

洪鑫垚耷拉下腦袋:“我知道。那天晚上……不該那樣對你……我……”他很想做出深切痛悔的樣子,奈何心裡絲毫悔意也無,索性無賴道:“要不,你打我一頓,像我爸那樣,拿皮帶往死裡抽?”

方思慎放下手:“我不打你。你再別來煩我。”

“要不……要不,我讓你上回來?多少次都成……”

方思慎被這混賬氣得太陽穴疼:“你閉嘴!”

“那你告訴我,到底怎麼着才肯原諒我?”

方思慎在黑暗裡看着他。明明一片晦昧,洪大少偏覺那視線沉甸甸壓在身上,心裡七上八下,惴惴地等待他的回答。

半晌,聽見他一字字說道:“洪歆堯,人誰無過?但須知錯能改。你該做的,不是要我原諒,而是刻苦自礪,改過自新。如果不能反躬自省,換個名字算什麼?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虛僞伎倆罷了。”

一字一句苦澀又沉鬱:“事已至此,我還能把你怎麼樣?但求你從今往後,再也不要這樣自私暴虐,傷害他人。你還如此年輕,又有足以倚仗的家世,傷害別人,是件太過容易的事。須知傷人傷己,不管你有什麼藉口,出於什麼目的,最終損害的,除了別人的身心,總還有自己的良知福分。”

洪鑫垚長到這麼大,幾時有人跟他講這樣的道理。聽得似懂非懂,心裡卻知道對方字字真切。他不明白方思慎爲什麼說得那樣悲哀,卻聽出了那種悲哀,期期艾艾道:“你,你別難過了……我,我再也不會了。”

念頭彎彎繞繞,終究轉回原點,小心翼翼再度開口:“那……如果我……那天晚上沒有……你會不會……也喜歡我?”

方思慎見他還揪着不放,也不知聽進去多少,嘆氣。對方孩子似的期待口吻令他無奈又悲哀,輕輕道:“你幫過我,也救過我,我很感激。但那是兩回事。何況……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不能接受這個如果。”

洪鑫垚見他不肯正面回答,也不追究,換個問題:“那……如果……我從此再也不亂來了,就像你說的,刻苦改過自新什麼的,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諒我?”

方思慎搖搖頭,緩慢又斬截:“不能。”

洪鑫垚以爲他肯心平氣和跟自己講話,就代表有了迴轉餘地,聽見斬釘截鐵的兩個字,不提防一瓢冷水澆個透心涼,呆在當場。

他半邊屁股坐在一根鐵槓上,手撐在另一根鐵槓上,這一呆,便忘了平衡,只聽“噗”一聲鈍響,整個人重重摔下來,跌了個堪稱完美的“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頓時氣氛全無。方思慎再也沒忍住,“噗哧”笑出了聲。看他半天沒動彈,猶豫着要不要伸手扶一把。卻聽帶着哭腔的聲音嚷出來:“這也不能,那也不能,你叫我怎麼喜歡你?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對話莫名其妙變了方向。方思慎訥訥道:“我沒有要你喜歡我。”

“我偏喜歡你!我不管,老子偏喜歡你!”洪大少羞惱又絕望,就地撒潑犯渾,“我管你怎麼着!老子愛咋地咋地,你原不原諒幹我屁事?不原諒纔好,省得少爺我還惦記什麼改過自新,裝他媽濫好人。嫌我虛僞是吧?我還就‘真誠’給你看!哼,咱們走着瞧!”

跟這混賬,簡直無法溝通。方思慎也來氣了,掉頭就走。

沒一會兒,就聽見洪鑫垚氣哼哼跟在後面。方思慎走着走着,不由得啼笑皆非。到了博士樓下,轉身站住:“別跟上來。”

洪大少跟遭了定身法似的,擡起的一條腿頓時懸在半空。站穩了,眼圈還是紅的。這會兒看清楚書呆子腫着嘴角,紅通通的。想問不敢問,想摸當然更不敢摸。

方思慎問:“你怎麼回去?”

洪鑫垚正賭氣,又捨不得不理,悻悻答道:“翻牆。”

“樓門也鎖了吧?”

“我有鑰匙。”

看方思慎一臉驚訝,瞪眼:“我賄賂管理員不行啊?誰他媽閒得蛋疼天天十一點歸位,老子有正事應酬懂不懂?”

方思慎不再理他,見他果然不跟上來,鬆口氣,揉着抽痛的額頭進了大門。

第〇四七章

期末考試越來越近,學生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音韻訓詁雖然給了範圍,卻沒有現成的參考答案,全靠平時聽課積累。課程內容基本都是實打實,硬碰硬的東西,不可能這個主義,那個意識臨場發揮。大一的從大二那裡知道,方老師看似和藹,卷面上卻真刀真槍寸土不讓。於是方思慎才帶了兩年,資歷雖淺,惡名已然昭著。走在路上,會碰見搭訕套近乎的;食堂吃飯,會有特地坐過來虛心請教的;手機郵箱被騷擾的頻率暴增,更別說下課後遭遇圍堵不得脫身了。

“方老師,與《切韻》相比,還是《廣韻》地位更重要對吧?”

“方老師,梵文對夏語早期注音方式的影響已成定論對吧?”

“方老師,我覺得轉訓、轉註和互訓沒有區別,不可能分開解釋對吧?”

學生變着法兒套題,方思慎只顧搖頭:“都講過的,好好看書,看筆記。”

一個女生排除萬難擠到講臺邊,把一張紙片遞到方思慎鼻子底下。

方思慎以爲又是套題的,連頭都沒擡:“課內問題一律不再重複,其他問題請發郵件,寫在紙上容易丟。”

“不是,方老師,這是給您的……”

她話音沒落,紙片已經被外圍伸進來的一隻手冷不丁抽走了。

洪鑫垚捏着印滿紅心的粉色卡紙,陰陽怪氣:“江彩雲,好浪漫啊!”

一羣人跟着起鬨:“啊喲,真主動!”

“美人計,明目張膽的美人計!我要控訴!”

江彩雲這才意識到自己未經考慮的行爲引起多大的誤解。漲紅了臉,一把撲上去搶下那張紙,翻到背面:“你們不要造謠!看清楚了,這是學聯會公益中心給方老師的感謝卡!因爲方老師捐贈了很多東西。”

洪鑫垚伸長脖子湊近了細看,果然,背面是幾句肉麻的感謝詞和捐贈物品數量,落款處蓋着學聯會的章。

江彩雲示威般展覽一番,還遞給方思慎:“方老師,請您收下。”

方思慎這才認出她就是那天在捐助活動現場的學生。

隨手夾到書裡:“謝謝。”

就聽洪鑫垚的聲音傳過來:“對不起了,江大美女。要不,我請你吃飯賠罪?”

一羣人立馬又起鬨:“啊喲!好浪漫!”

“勾搭!赤裸裸的勾搭!我要控訴!”

“哎,堯哥請客了啊,大夥兒都給個面子哈!”

男男女女嬉笑吆喝着簇擁而出。

有些人明顯不是一夥的,仍舊留在講臺邊,談起學生間流傳的八卦。

“江彩雲算什麼美女?論漂亮,國學院哪裡排得上她!”

“洪歆堯不是有女朋友嗎?就那誰誰誰……”

“那已經是前女友了。據可靠消息,現在應該是……”

“靠!強烈要求資源合理公正分配!”

“這不挺合理的嘛,人家有錢,才換得起這麼多女朋友。就是給你你捯飭得過來嗎你?”

“他不就靠他們家拿錢買進來的嗎?誰知道頂了哪個倒黴鬼的名額。”

“不能吧?不說他高中有國學方面的研究成果,特招進來的?”

“就他那德性,研究怎麼把妹還差不多。”

“反正這人特能裝,剛開學那會兒還誰都不理呢!”

“這種有錢人家的花花公子,最淺薄了!”

方思慎收拾完東西,正準備走。一個學生非把他也拉進來討論八卦:“方老師,洪歆堯真的是靠國學研究成果特招進來的嗎?您是老師您應該知道吧?”

“我不知道。”

另一學生插嘴:“聽說您監考特嚴是吧?可別讓這種人有了可趁之機。”

方思慎如今應付不懂禮貌的學生已然很有經驗。淡淡看了他一眼:“古語云:說人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都先管好自己吧。”

那學生頓時卡殼。

被這一出弄得心裡頗不痛快。走出教學樓,發現那一大幫子竟然還沒散,圍在一塊兒又笑又鬧。洪鑫垚顯然是其中的核心人物,舉手投足間意氣風發。方思慎深知他有多麼善於適應環境和利用環境,用父親方篤之的話說,實屬“別才”之一種,廣闊天地,大有作爲。

冷眼旁觀,轉身離去。

過了兩天,往宿舍樓信箱取信。自從上次被值班室大嬸訓斥之後,方思慎便上心記着每週檢查一次信箱。一個厚厚的超大號信封掉出來,居然沒接住,落到地上騰起一團灰塵。又有一個公務信封,右下署着“汗青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好一會兒,方思慎纔想起來,這個“汗青文化”,就是去年出版自己那本《太史公書》隨筆集的公司。

隨筆原本都發在“鉤沉”網上。網站的訪問者以在校文科生和青年教師爲主,是家中規中矩的國學網站。最開始高誠實介紹方思慎投稿,責任編輯就是巴蜀學院的一名兼職學生,高誠實的中學同學。

被問到是否願意結集出版的時候,方思慎很有些興奮,一字一句認真校對。不想才幹了大半,就出了衛德禮的事。開學之後,課業日益繁重,等校對稿終於發過去,已經快到年底。成日跟着華大鼎弄古文字,對這些邊緣化成果看得越來越淡。收到稿費和樣書,自己悄悄高興高興便罷,連父親都沒特地告訴。

隨着忙碌程度增加,隨筆沒能堅持下來,網站也去得少了。後來編輯換了人,聽說網站被“汗青文化”收購,風格突變,方思慎便基本不再上去。

隔了這麼久,怎麼會收到這家公司的公務函件呢?

拆開來,先是一張印刷精美的宣傳彩頁:

“跟歷史死磕——告訴你一個真實的古代。

閱讀纔是真穿越——告訴你一個多彩的古代。

銅雀宮深,誰的眼淚在飛?

烽臺路斷,誰的回眸太遠?

是誰折下了百世未衰的江邊楊柳?

是誰攀走了千年不敗的枝頭紅杏?

…… ……

‘汗青文化’歷史文化隨筆系列叢書,告訴你這不是記錄,這是生活……”

方思慎心想,原來是廣告。翻到第二頁,是一份空白的“汗青文化傳播公司出版協議”。往後翻,最末附了一封信。大意說歷史文化隨筆系列叢書乃“汗青文化”下年度重點出版項目,閣下大作精華內蘊文質兼美,欲將已出版單行本納入本系列,改編後再版,特發此函以表誠意云云。

落款是手寫的編輯簽名、日期和聯繫方式。

方思慎有些詫異。雖然走的是平民路線,到底不是流行讀物。不到一年時間就提再版,難道那本小書賣得這麼好?

一邊看一邊走,看完汗青文化的函件,已經進了宿舍。

將另外那個厚厚的超大信封提起來正反兩面瞅瞅,都沒有落款。方思慎猶豫着要不要拆。

把心一橫,管他妖魔鬼怪,我自泰然處之。結果抽出來兩本雜誌。光亮厚實的銅版紙,豔麗清晰的圖文印刷,手指捏上去直接留下指紋。方思慎趕緊放下,洗完手才接着翻。從來沒聽過的雜誌名稱,看質量類似高檔時尚刊物。首尾十幾頁全綵廣告,中間內容全部夏文西文對照,竟然像是專門針對國際人士發行的雜誌。

正疑惑間,忽然瞥見某頁照片裡的人物十分眼熟,趕緊翻回去。但見一條大漢身着團花長袍馬褂,戴着圓形復古水晶眼鏡,站在一座四合院前。儘管眼鏡遮住了目光,看那卓爾不羣的身形做派,可不正是大名鼎鼎的方家二爺方敏之麼?

方思慎不由得咧嘴一樂。莫非是叔叔寄給自己奇文共欣賞?

坐下來細讀。這是先鋒詩人、民間學者、自由派思想家方敏之的一篇批判文章。批判時下所謂“修復性保護”傳統文化這股歪風邪氣。以京城某處著名四合院宅子爲例,某地產公司打出“修復性保護”旗號,對院落進行整改翻新。

方敏之認爲,這純屬地產公司商業炒作手段。既然定性爲文物,就該復古如古。因其真實可靠,即使殘缺破敗,也比贗品珍貴得多。用仿造彌補缺陷,如此“修復”,似是而非,真假不辨。這般摻假的“傳統文化”必定誤導大衆,讓人信以爲真,以訛傳訛,實屬流毒深遠,貽害無窮。何況既是文物,就該收歸國有,免費向大衆開放。某地產公司將之闢爲私人會所,假公濟私,昭然若揭。

方思慎讀着讀着,猛然意識到什麼,盯住方敏之身後的建築仔細觀察,越看越熟悉。那硃紅大門旁邊,青磚牆壁之上,掛着一塊銅質仿舊門牌曰:黃帕斜街甲二條十三號。

忽然又不確定到底是誰給自己寄了這兩本雜誌了

翻開另一本,果然很快找到相關專題。國立高等人文學院一位資深教授力挺“修復性保護”,與方敏之打起了筆仗。批判他僵硬保守,泥古不化,不懂得融會貫通,與時俱進。黃帕斜街甲二條十三號工程將古典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文化因素完美地融爲一體,正是夏民族“和諧”精神的最佳體現。又援引西方實例,說明古老建築的現代化翻新與裝修如何體現以人爲本的精神。最後筆鋒一轉,這座四合院雖然是文物,卻夠不上國家級保護文物,若收歸國有,不但無法創造效益,還要花納稅人的錢去維持。鼓勵民間力量參與文物保護,乃是傳統文化可持續發展的必要措施。

文章後面附上了美輪美奐的照片,相當眼熟。

方思慎可以肯定是誰寄來這兩本雜誌了。這種冷不丁被硌應一下的感覺,無從發泄,令人鬱悶。隨手翻閱其他內容,通篇俱是披着各種外衣的軟硬廣告。思緒遊離之際某些直覺反而更加靈敏,重新翻到關於“修復性保護”的論戰,恍然大悟。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這邊添柴,那邊加油——這不正是傳說中的炒作麼?

叔叔那麼通透的一個人,這是無心插柳,還是有意栽花?

雜誌丟到書架最底層,打開電腦給“汗青文化”的編輯寫郵件。

收件箱裡有一封樑若谷的信。本以爲有什麼問題討論,卻一上來就道謝兼道歉。說是最近的作業借鑑了方老師的觀點,請老師海涵,來日當面請教云云。

方思慎看了兩遍,覺得語氣未免過於正式,具體內容卻又不清不楚。回信客氣幾句,請他說說具體是什麼觀點。

編輯的回電來得極快。方思慎心道莫非這些人都不下班的嗎?

先問候,然後恭維,然後開條件,名聲啊稿酬啊前景啊,說得天花亂墜。

方思慎等不及了,禮貌地打斷:“我沒有異議,您按程序辦就行。”

那編輯頓一下,打個哈哈:“方博士真爽快,我有進一步消息就通知您。”

掛電話前,方思慎順口多說一句:“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再版,謝謝。”

“是啊是啊,原本庫存還有兩千冊,被一個熱衷歷史研究的大老闆全要走了。等再版面市,初版差不多正好完售。我們主編認爲您的大作非常有再版價值,而且再版作爲系列叢書之一,營銷方式會很不一樣,我們的設想是……”那編輯一發不可收,從一個系列的策劃上升到“汗青文化”企業理念的更新,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方思慎一句多嘴,後悔莫及。終於掛掉電話,想起那本隨筆小冊子,初版總共也就印了五千冊。什麼人如此“熱衷歷史研究”,買兩千本回家當廁紙嗎?

心裡隱約有個念頭,只不過拒絕去想。

樑若谷那封莫名其妙的郵件幾天後就有了答案,卻是方思慎自己發現的。

這天在圖書館期刊部翻閱最新的專業雜誌,不期然讀到署名“樑若谷”的文章,特別註明作者乃國立高等人文學院國學系大一學生,指導教師正是方思慎在“墨書楚帛”展覽上遇見過的那一位。

文中討論戰國文字的某個個案,觀點與方思慎不謀而合。因爲只是一些初步想法,方思慎在課堂上口頭講述過,並未形諸書面文章。但作爲大一本科生論文發表出來,分量自是不同。方思慎寧肯相信只是某種巧合,然而那撲面而來的熟稔氣息,卻叫人無從忽略。聯繫到那封欲言又止的郵件,事情變得一目瞭然。

方思慎開始很憤怒,繼而很無奈。雖然是課堂上公開講過的內容,到底不曾發表。他一個博士,上哪去揭發人家大一新生?徒惹笑話罷了。

平靜下來之後,又不禁疑惑。看這行文理解,簡直像親耳聽過課似的。樑若谷從哪裡弄到如此原汁原味的課堂筆記?

心裡有個人選,卻只覺疲憊沮喪,懶得再去追究。

依他過去的脾氣,這時候定要義正辭嚴直接與樑若谷本人論明是非不可,然而此刻灰了心,對着封皮上“國家一級核心學術期刊”字樣,忽然看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清楚。若找本人理論,不但沒有用處,說不定還會被套走更多想法,給人做了梅開二度的嫁衣裳。

果然有志不在年高。

於是那汗青文化編輯再打電話過來,要求調整篇目的時候,方思慎難得的語氣有些不善。

“對不起啊,方博士,我們主編的意思是,希望能增加幾篇更富於文化韻味的文章。”

方思慎握着手機,硬邦邦的:“請問貴主編所謂‘更富於文化韻味’具體所指爲何?”

“這麼說吧,我們的宗旨是希望展示古代歷史更加細膩,更加人性化的一面,關注宏大事件背後隱藏的生活細節,讓讀者瞭解一個更加豐富活潑的過去,比如帝王將相的感情生活……”

方思慎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就是去掉幾篇偏重考據的文章,增加一些“新編”“戲說”之類的八卦。

“對不起,我現在很忙,您可以做主刪掉不需要的文章,但臨時另外加寫恐怕做不到。”

那編輯磨了幾句,見不管用,換了一種煞有介事的哄賺口吻:“還有一個解決方案,不知道方博士感不感興趣?‘十口真心’這個筆名很受歡迎,方博士似乎不再用了,這真是非常可惜的事。不如轉讓給我們公司,我們將把它打造成創作歷史文化隨筆的典範。您除了稿費,還將得到一筆可觀的轉讓費。而叢書中屬於‘十口真心’的這一本,我們可以邀請其他年輕學者加入創作。您要是介意署名的問題,我們同意在作者介紹中只列出您一位……”

方思慎愣了一會兒,才聽明白怎麼回事。

強忍下怒氣,清清楚楚說道:“對不起,我不賣筆名。關於再版的事,我不同意任何文字改動。貴公司如果不能接受,請放棄在下拙作。”

掛了電話,果斷決定將此事置之腦後,去庫本閱覽室找清靜。

五點半,管理員催促關門,方思慎起身準備還書,坐在對面的學生也跟着站起來。

因爲太過意外,方思慎驚得差點撞上桌角,手裡又厚又重的書滑向地面。

洪鑫垚一手接住了書,一手扶住了人,貼着耳朵嘀咕:“看書看傻了吧?小心點兒。”在對方發作之前,迅速抽身,一臉淡定,站開幾步。

方思慎轉身去還書,他當然沒書可還,玩了半天的手機揣口袋裡,不緊不慢地跟到窗口,再跟出大門。

幽靜的走廊,昏暗的燈光,一如既往。

方思慎只顧低頭往前走,忽然被人扯住。

“你聽我說句話,就一句。”

方思慎甩甩胳膊,沒甩掉。壓低嗓音怒道:“放開!”

洪鑫垚忽然蹲下身,跟小孩子撒嬌般雙手揪着他的衣袖。

“你別信那些胡說八道。”

望着那副眼巴巴的可憐樣子,方思慎鬼使神差地問:“哪些胡說八道?”

“我只喜歡你。別信他們胡說八道。”

第〇四八章

共和國誕六十週年大慶漸近尾聲,方篤之院長領着一幫專家學者全國各地到處跑,彙報“甲金竹帛工程”主體成果。大慶須盡興,獻禮當徹底,正所謂鳳頭豬肚豹尾,最後的收官甚至比開場更重要。

這天在某州府大學會堂做完報告,前呼後擁出來,被迎面而來的西北風一吹,忽然十分想念兒子。坐進車子去飯店吃飯,跟作陪的地方文教官員和大學校長打個招呼,先給兒子打電話。

“小思,忙什麼呢?天冷了,記得加衣服,千萬別感冒。還有,吃飯別瞎對付……”

自從去年方思慎受傷,方篤之對兒子的身體健康益發上心。又到季節變換時候,一直忙得腳不沾地,也就口頭叮囑幾聲。這一刻沒來由生出許多惦念,只恨俗務纏身,沒法回去守在兒子身邊,噓寒問暖,添衣做飯。

“甲金竹帛工程”巡迴報告會的消息正被熱炒,方思慎每次翻閱圈內雜誌,都會在頭版看見父親,端坐在分不出哪裡的主席臺上,遙遠又陌生。藉口怕干擾他工作,電話幾乎沒打過。此刻聽到熟悉的聲音,心頭卻不由得一暖。

對事不對人這種想法,總須足夠年輕氣盛。不知不覺間,至少在面對父親時,他已經做出取捨。有些事,能不看見,就不必非得看見。

無聲地笑一笑:“爸,我很好。倒是您自己,少喝點兒酒。”

方篤之心虛了:“哦,好,少喝,一定少喝。”

掛了電話,身邊陪同的官員笑道:“沒想到方教授這麼有名的大學者,跟兒子說話這麼,這麼……”

前排坐着的那大學校長接詞:“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唯真英雄能本色啊。”回過頭衝方篤之道,“聞說令公子負笈京師大學國學院,放眼大夏,有幾個有您這等胸襟度量?海納百川,兼收幷蓄……”

方篤之打個哈哈,坦然受了這番見縫插針的馬屁:“小孩子願意闖,多見見世面總是好的。”

最後一場報告完畢,隨便找個藉口,沒有參加地方招待的遊山玩水活動,匆匆回家。知道兒子有課,稍加收拾便開車往京師大學接人。不願被熟人撞見,車停在校門外,給兒子打電話。

其時方思慎正在宿舍門口跟洪鑫垚對峙,手機鈴響,稍一分神,便叫他逮空鑽了進去。還沒等做出反應,對方放下手裡的東西,又迅速退了出來。

洪鑫垚望着他飛快地道:“我已經給他們捐了五百個,這個就別再捐掉了。你不用趕我,我這就走。”不再囉嗦,轉身“咚咚咚”跑了。

手機鈴聲一陣緊過一陣,方思慎顧不上看是誰,趕緊接通。

“小思,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

“啊,爸爸,我那個,”瞥見當地立着的紙箱子,藉口自動涌現,“剛拿着東西,不方便。”

“下課了吧?我在東門外等你。”

“您回來了?哦,好,我這就來。”關掉電腦,披上外套,背起書包就往外走。跨過那個紙箱子的時候,到底彎腰看了一眼:超薄型多功能遙控電暖器。

想起洪鑫垚那句“這個別再捐掉了”,怔在當場。最近幾棟老樓管道故障,暖氣供應不上,其中就包括博士樓。方思慎偶爾住校,每每在圖書館或自習室混到關門,回宿舍便往被窩裡一鑽。雖然覺得自己似乎比過去怕冷,不過多壓幾層衣服,沒把它當回事。

望着這個及時雨般的電暖器,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在他孤獨寂寞的前半生裡,除了身邊有限的幾位師長至親,接受如此體貼關懷的機會譬若鳳毛麟角。而這體貼關懷偏又帶着刀一般的鋒利和火一般的灼燙,一時思緒紛亂,不知所措。

直到看見父親的車,還有點兒恍惚。

方篤之打開車門,擋住兒子伸向後門的手:“小思,坐前面來。”

方思慎似乎忘了牴觸,順勢就坐進去了。

方篤之暗吐一口氣。幾年了?車子都換了一輛,兒子總算又坐回了這個位置。手指屈伸幾次,才忍住衝動,道:“繫好安全帶。”

趁着方思慎低頭擺弄安全扣的當兒,方篤之側頭仔細打量他,越看臉色越沉,眉毛瞬間擰成了繩。

“小思,出了什麼事?”

“啊?”

“我問你,出了什麼事?”方篤之想起一茬兒,“華大鼎那老頭子不行了?”

“爸!沒事幹什麼咒老師!”

“那你告訴爸爸,爲什麼又瘦了,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父親的目光直逼眼底,方思慎訥訥道:“沒什麼……不算什麼正事……”敵不過那探究的眼神,把汗青文化編輯找上門的事說了,又把學生剽竊觀點發表論文的事說了。只說是自己的學生,沒提樑若谷的名字,更沒提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那位指導教授。

被人剽竊是一回事,利用人文學院院長職權是另一回事。

方篤之聽罷,先笑道:“厲害啊,出書了。”

方思慎紅着臉:“那時候有空,寫着玩兒,沒想到……”

“送爸爸一本,要有親筆簽名。”

方思慎羞得不行:“爸,您別開玩笑。”

“怎麼,難不成還要我差人去書店買?”見兒子發窘,樂得更加開懷。終於收起笑容,冷冷道:“再版的事你拒絕得對,方家人用不着這種虛名。那編輯就是個騙子,你告訴他,要敢擅用你的筆名和文章,準備好吃官司吧。至於那個學生,誰給他做的推薦?還是他自己買的版面?我給黃印瑜打個電話,讓他整整風。”

“不用了爸爸。”方思慎擡起頭,“只是一點皮毛,沒那麼嚴重。我自己找他談吧。”

方篤之略加思忖:“也行。話說厲害點。他不是還要上你的課?期末別讓他過,發個正式道歉聲明再說。”發動汽車,不再看兒子,“小思,清者自清,可也別想澄清滿池子污水。這種自己往污水池子跳的角色,用不着多操心。”彷彿不經意般又加一句,“明年就畢業了,來給爸爸幫忙吧。”

心想:我方篤之的兒子,是放在外面任人欺負的嗎?

方思慎偶爾也考慮過畢業去向,卻至今茫無頭緒。他堅持的向來是精神原則,不怎麼計較物質得失,在旁人看來,未免顯得小事過於較真,人生大事反倒馬虎隨意。比如畢業之後去哪裡,他心裡多少抱着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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