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過門不入

個問題卻實在難以解釋,笑了幾聲,還用心吃飯,就這麼笑過去了。

衛德禮別有深意地望着他:“我也沒有女朋友。”

可惜方思慎恰好低頭,叉起一把通心粉:“我們大夏國有的是美麗多情的女孩子,更有無數浪漫傳說,比如楚襄王遇巫山神女,劉阮遇天台山神女,說不定你也可以遇上一個呵呵……”

衛德禮看着他,心裡猶豫一陣,終於微笑道:“那可真是不虛此行。”

星期五是郝奕論文答辯的日子,方思慎連續幾天都被華鼎鬆支使得東奔西跑:幫忙填寫表格、整理程序,接待外地過來的教授,中間還擠出睡覺時間把師兄的論文通讀了一遍。週五當日做了一整天專職秘書,雖然國學院派來兩個博一生幫忙,卻只能乾點端茶送水的活兒,對許多專業術語和偏門知識反應茫然,更別提做記錄了。

郝奕這篇論文,以戰國各系文字字形分化與整合爲題,實際上是把華鼎鬆最近十餘年的鑽研成果進行了梳理總結,屬於述而不作的典範。小學之道,首重傳承,不比文論史論,更看重思想觀點的創新。貌似蹈襲前人,實則冷僻深奧,平淡枯燥處見功力。洋洋灑灑三十萬字,也不過整個上古文字變異研究的一個側面。幾位老教授的提問刁鑽又古怪,連做記錄的方思慎都覺膽戰心驚,更別說首當其衝的郝奕,二十度空調底下,襯衫全溼透了。幸虧最後結局完滿,全票通過。

華大鼎大發慈悲,恩准小弟子不必參加晚上的答謝宴。方思慎趕忙去找衛德禮,已經約好這週六的選修課請他主講,介紹《太史公書》海外流傳概況。無論如何,今天晚上得把講稿要來看看。

剛敲開公寓的門,衛德禮將方思慎拉進去,手舞足蹈:“方!我的車回來了!我的自行車找回來了!”

“怎麼回來的?”

“今天警察給我打電話,讓我去認領丟失的自行車!他們說,不但抓了很多小偷,那個贓物市場賣車的人也抓住了!”

方思慎詫異道:“你把照片給警察了?”

“沒有,照相機被洪鑫垚借走了。”衛德禮興高采烈,“警察說,那條老街很快要變成新的大街,贓物市場以後再也不會有了!方,我們去吃飯慶祝吧!”

方思慎心中大感疑惑,卻顧不上細想,謝絕衛德禮的晚飯邀請,要了講稿,回宿舍開夜車。

第二天,洋老師的講座大受歡迎,面孔新鮮,內容也新鮮,加上論文快要完成,學生們心情都比較輕鬆,現場氣氛熱烈。講座結束,樑若谷走到講臺前,代表同學們致感謝辭,並呈上精美請柬一張:“衛先生,很快就是我們夏國的傳統佳節端午節了,我擔任志願者的‘少兒國學講堂’——‘瓊林書院’將於下週六舉行傳統文化專題推廣活動,這是請柬,冒昧邀請您來參觀……”

“謝謝!”衛德禮接過來,看看方思慎。他對夏國人的交際方式漸漸熟悉,以爲是校方事先安排好的。

樑若谷又抽出一張呈給方思慎:“方老師,懇請您大駕光臨,學生不勝榮幸。”

方思慎沒想到還有這一出,道:“不如請你先介紹介紹。”

“沒問題。‘瓊林書院’是國學大師白貽燕白老先生倡議開辦的,由著名學者範有常範先生親自主持,得到了衆多關注國學的有識之士的幫助,致力於在少年兒童中普及國學,特別是推廣國學啓蒙教育。爲了讓更多的孩子和家長,以及社會人士瞭解國學,書院打算從今年端午開始,舉辦傳統節日系列專題活動……”

洪鑫垚早湊了過來,瞥見樑若谷口袋裡還插着幾張請柬,伸手抽走一張:“少爺我也去長長見識!”

第〇三〇章

方思慎、衛德禮同行返校,洪鑫垚理所當然插在中間,左右搭腔,在同學們驚訝羨慕的目光中出了校門。

看見人行道上擠滿了孩子和家長,以及馬路兩側蔚爲壯觀的補習班廣告牌,衛德禮不斷提出各種少見多怪的問題。方思慎自己也只知一點道聽途說的皮毛,反是洪大少好歹算個當事人,能說出不少細節內幕,直把洋鬼子聽得驚詫莫名,蹦出一連串的“爲什麼”。可惜爲他解答的這位終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多問得幾句,不耐煩了:“你哪來那麼多爲什麼?不學這些玩意兒就上不了好學校,上不了好學校就考不上好大學,考不上好大學就找不着好工作,找不着好工作就掙不着錢,掙不着錢就啥都幹不了!”

衛德禮被他繞蒙了,好一會兒才問:“你呢?那你上什麼班?”

洪鑫垚這下蔫了,悻悻道:“老子有家教,補習數學跟西語。”

“你不是每個星期都跟我們練西語嗎?爲什麼還有家教?”

洪鑫垚想起上週本要找洋鬼子問語法,好從卷面上摳出一分,後來卻忘了個乾淨,於是掏出筆記本諮詢,果如方思慎所說,兩個選項都正確。洪大少立志要突破及格線,之前老師講解這道題,正經豎起耳朵聽了聽,這時便跟衛德禮爭辯起來。一路爭到醒醉軒,點菜吃飯。這頓方思慎請客,答謝衛德禮的友情講座。那兩個都表現得很有風度,點菜時破天荒彼此謙讓了一回。

洪鑫垚把相機還給衛德禮,誇了誇原裝貨就是好用。衛德禮非常高興地說起去巡檢所認領自行車的經過,談及向警察道謝致歉,對自己的急躁莽撞真心反省。

洪大少不屑地撇撇嘴:“要不是老子……”頓住,轉口道,“這是讓你趕上了,切!”

方思慎看看他,沒說話。

吃完飯衛德禮問下午安排。因爲這一星期實在太辛苦,撐過最後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強打精神的亢奮突然退散,方思慎這會兒只想倒在牀上大睡一覺,便道:“對不起,我有點事,你們倆自便吧,正好互相練練口語。”

不料洪鑫垚卻偏過頭:“我有事跟你說。”

只得讓他又跟着自己進了宿舍。剛進門,忽覺一隻手從後邊撩起襯衫。方思慎渾身一僵,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洪鑫垚道:“我看看好了沒有。”

氣氛過於自然,不覺鬆懈下來:“嗯,好了。”

洪鑫垚伸出手指在傷痕上輕輕來回蹭了蹭:“疼嗎?”

即使破皮的地方也早已結痂,疼是根本不疼了,卻時不時有些癢。被他這麼一蹭,方思慎渾身一個激靈,趕緊轉身:“哈哈,別……癢啊。”

“哦。”洪大少稍微愣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怎麼開口,“我,那個……”

眼神左右溜溜,在唯一的靠背椅上大馬金刀坐下,打開書包,掏出一個長方紙盒:“這給你。”

方思慎早見他書包鼓鼓囊囊不知裝了啥,下意識接過來,打開一看,是雙嶄新的運動鞋。

完全出乎意料,有點暈頭轉向:“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穿着跑步啊,”洪大少露出商人本色,不遺餘力地推銷,“這鞋特專業,提速、透氣、不傷腳。下回穿這個,還能再跑快點兒。”

聽見“下回”二字,方思慎忍不住一笑,忽然明白了,洪鑫垚竟是特地致謝來的。

——這位洪家少爺,是非不怎麼清楚,恩怨倒向來分明得很。

鞋子十分輕巧,連盒子端手裡都沒多少分量。式樣漂亮時尚,灰白二色爲主,間有霓虹條紋,就算對品牌沒什麼概念,一看便知價格不菲。

方思慎雙手遞回去:“謝謝,但是……”

“你不要,我出門就扔垃圾箱裡信不信?”洪大少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

“洪鑫垚,你聽我說,這個真的……”

洪大少騰地站起來,拎起鞋子走到窗邊,伸出窗外懸着:“你再說不要,我立馬鬆手。”

知道這大少爺蠻橫起來很可能不顧後果,方思慎急道:“不行,快拿回來,砸到人怎麼辦?”

洪鑫垚笑得無賴:“反正從你窗戶掉下去的,砸死人也是找你。”

方思慎哭笑不得:“你先拿回來。”

洪鑫垚笑嘻嘻地把鞋子拎回來,拖着方思慎到牀沿坐下,鞋子放在腳邊:“試試,我看看大小,不合適下星期換一雙。”

事已至此,方思慎怎麼拗得過他,只得帶幾分彆扭,低頭彎腰試穿新鞋,大小居然正好。通透舒適,果然一分錢一分貨。

“少爺我目測挺準的嘛。”洪鑫垚得意洋洋。

總覺得不該接受對方這份禮物,又不知怎樣回絕纔有效,方思慎一臉欲言又止,左右爲難。

洪鑫垚忽然收起笑臉:“你別這副樣子,好像我怎麼着你似的。就這,真沒幾個錢,直接從庫房拿的,成本價,還不夠少爺我一頓飯呢!”話出口,又彷彿變成了故意炫耀,也不知怎麼說纔對,改口道,“反正給你你穿就是了,大男人幹什麼這麼婆婆媽媽的!”

他頭一回送人東西送得這麼憋屈,氣鼓鼓說完,扭轉頭不去看對方。

少年人表達方式雖然生硬,卻是實實在在一片真心。方思慎猶豫一下,終於點點頭:“那好,謝謝你。”把鞋子換下來,問,“衛德禮的車子,是不是你找了什麼關係?你借走他的相機,是不是……”

洪鑫垚辦妥這事,早憋着不知要跟誰炫耀。他直覺方書呆不見得愛聽,洋鬼子多半聽不懂,也就是自己出口惡氣而已。這時見方思慎主動問起,立刻精神一振:“哼,幾個二流子小混混,也不稱稱自己多少斤兩,敢動老子的……”

瞧見方思慎皺眉,下文及時剎住,故作滿不在乎地解釋道:“找了我爸一個警視廳的朋友,他說那片地方要拆遷搞開發,正好準備整頓,順便把黑車市場連鍋端了。”

“是這樣……謝謝你。”

“小Case!”洪大少甩甩頭髮。

這般前因後果,背後動作,跟衛德禮肯定是說不清楚的,莫如不說。方思慎有些茫然,不知如何評論。好在不用再擔心人身安全,算是去了個隱患。濃重的睏意涌上來,撐着牀沿直打哈欠,捂着嘴咕嚕:“對不起……”

洪鑫垚倒挺痛快:“你睡你的,我在這寫會兒作業。”書包課本筆袋練習卷子,老實不客氣攤了一桌。

方思慎看他正經打算寫作業的樣子,揉着眼睛道:“不好意思,那我先睡一下。你要喝水暖壺裡有,杯子在書架上。”抵擋不住席捲而來的疲乏,腦袋剛沾上枕頭便睡着了。

洪大少裝模作樣寫了幾行字,目光移到桌上的電腦屏幕上,忽然就有些手癢,想打打遊戲。觀察一下方書呆,呼吸悠長,睡得很沉的樣子。到底按捺不住,摁下開關。界面上出現提示框:“請輸入您的密碼。”胡亂試幾次,沮喪地關上電腦。又寫了幾行字,站起來找吃的。四處搜尋一番。除去架子上兩把掛麪、一兜雞蛋,窗臺上一盆小蔥,一盆大蒜,就只有暖壺裡半瓶開水。

一時倍覺無趣。週六下午本是固定分配給輔導班的時間,不能回家,也找不着人作陪吃喝玩樂。看方書呆睡得香甜,頓覺十分不忿,掐了根蔥尖兒去捅他鼻孔。

方思慎輕哼一聲,拿手蹭蹭鼻頭,翻個身繼續睡。洪鑫垚憋住笑,改捅他耳朵。方思慎正沉在釅釅的睡夢中不肯醒來,一隻手捂住耳朵,腦袋直往枕頭下鑽,孩子氣十足。

洪鑫垚差點笑出聲,覺得書呆子實在困得可憐,良心發現,扔掉蔥葉子,摸出手機開始拍照。照得兩張,想起那天洋鬼子講什麼人類學,一點邪念冷不丁冒上心頭,望着那人烏黑柔亮的頭髮,眼神不由自主就往下邊出溜過去。

從領口往裡窺探,沒什麼肉,肩胛與鎖骨形成一個深深的月牙窩。把衣領小心翼翼撥開一點兒,貼近些,還是瞧不清楚胸口。

“到底長啥樣呢?不會是壓根兒不長毛吧……”忍不住就想解開兩粒鈕釦看個究竟。不料方思慎微微動了動,嚇得趕緊住手。等人安定下來,眼神不受控制地繼續往下,順着腰腹流連,最後停駐在某個地方。

那點邪念愈發茁壯:“看書呆子沒開葷的傻樣,搞不好下邊毛都沒出齊……”手指慢慢靠近,即將碰上去的剎那,如遭火燎,猛地縮回胳膊。整個人瞬間清醒了:我這是幹嘛呢我?

青春期男生互相關注甚至比較重點部位,再正常不過。洪鑫垚站了一會兒,將自己剛纔的舉動和以往跟狐朋狗友的胡鬧歸爲一類,只是下意識地覺得好像不能這樣對待方書呆。心中齷齪臆想一番,勸誡自己:“書呆子那麼正經,不小心弄醒了,十有八九要翻臉。”戀戀不捨地坐回椅子上,眼神卻半天沒收回來。

方思慎一覺醒來,看見洪鑫垚正趴在桌上抄寫單詞。後者爲了掩飾某個下作念頭,當方思慎在那邊認真看書時,居然耐着性子寫了兩門作業,又喬張作致問了幾個西語國文課本上的問題,呈現出浪子回頭金不換的詭異狀貌。

一週過去,離端午節只剩下三天。報刊雜誌上除了呼籲給傳統節日公休假日待遇的文章,就是鋪天蓋地的促銷廣告。

週六上午,樑若谷忙於志願者活動,請假沒來。方思慎上完課,與國一高其他得到贈票的老師同學,以及按時前來會合的衛德禮,上了“瓊林書院”的班車。

“瓊林書院”這次活動規模盛大,安排周到。上下午各有一趟班車,接送受邀參觀的客人。

汽車一直開到距市中心八十公里的寧安鎮,這裡有京郊最著名的自然風景帶,環境優美,馬路寬闊,森林公園、水上公園一個接一個。夾雜其間的是錯落有致的別墅區,以及專供權貴富人享用的高爾夫球場、跑馬場、賽車俱樂部,甚至還有一個大型室內人造滑雪場,讓生活在北方內陸的京城人士炎炎夏日裡也能享受冰雪的快樂。

洪鑫垚貼着車窗拍照。不知道的人以爲他在拍風景,其實拍的都是路牌。洪大少充分懂得這些地方的作用和價值,因爲上學的緣故,平時只在城裡玩玩,城外的高檔會所基本尚未涉足。不過即使自己不來,也可以提供一些信息給家裡老頭子,以備不時之需。

漸漸接近孟靈山下晚月河畔,一排排五色仿古旗幡迎風飄揚,河邊臨時搭起的高臺上懸掛着大紅橫幅:“首屆寧安端午文化節暨瓊林杯龍舟賽。”臺前豎着三面旗子,分別署的是:寧安鎮政務府、御府瓊林集團、瓊林書院。河面上龍舟競渡、鼓聲震天,河邊高臺附近圈出一個貴賓區域,其餘地方都擠滿了聞訊而來的遊客鄉民,熱鬧喧譁,人頭攢動。

一車人最興奮的莫過衛德禮,終於親眼目睹如此壯觀的夏國民俗活動,下車就迫不及待往河邊擠。穿着傳統夏裝的小夥子過來引導,原來持有贈票的人都可以進入貴賓區,盡佔地利之便。方思慎、洪鑫垚從小長於北方,也是第一次觀看真實的龍舟表演,不由得向洋鬼子看齊,放開嗓子,跟着鼓點節奏給划船的健兒們加油。

他們來得晚,比賽已至尾聲,不一會兒便決出了勝負。頒獎典禮就在高臺上現場舉行,一片歡呼吵鬧聲中,優勝者登臺領獎。頒獎嘉賓除了寧安鎮的地方官,還有文化署的中央級官員,以及御府瓊林集團董事長。

洪鑫垚擡頭盯着那文化署官員和御府集團董事長,總覺得有些面熟,應該在春天父親進京時哪次應酬席上見過。“御府瓊林”四個字大夏國百姓都不陌生。最近兩年,XSB-TV1到TV10的整點新聞插播廣告裡,每晚必唱:“聖賢才八斗,夜光杯在手。仙鄉何處是?御府瓊林酒!”

領獎的勁裝小夥們下去了,搖搖擺擺上來一堆小孩,三四歲至十來歲不等。由四名少年前後看護,領到合適的位置站好。他們一律穿着改良的明代儒服:頭頂四方平定巾,腳蹬六合一統靴,身着藍色交領長袍,大的牽小的,最小的幾個磕磕絆絆,差點踩到長袍下襬摔倒,又滑稽又可愛,逗得觀衆嘻哈不已。幾個扛攝像機的記者紛紛往前湊,被告知表演開始後方允許拍攝。

孩子們剛上臺,貴賓席前幾排觀衆便“啪啪”鼓掌,相當賣力,女人們興奮地互相炫耀:“看!看!我們家小不點!”“我家寶貝,第一個!”原來多數是家長。

洪鑫垚猛拍一下方思慎,指着臺上最後壓陣那名古裝少年,驚得舌頭都結巴了:“你看!看那個,他、他……靠!樑子這傢伙,搞什麼呢,上這玩變裝來了哈!”

方思慎被服飾吸引,聽他這麼一說,才仔細辨認面孔。那最後一個登臺的少年,眉目端整,身姿挺拔,當真是樑若谷。看他素巾儒服,廣袖長衫,通身裝扮竟是十分之妥帖,遠比平時來得醒目。相形之下,另外三名少年就顯得氣質粗疏,圖有其表,差一點古韻書香。

樑若谷站在臺上,眼神儘量不着痕跡地往下掃視。他私下送了一張請柬給汪浵,請他方便的話來瞧瞧熱鬧,也不知來了沒有。望見洪鑫垚等人,輕輕點頭打個招呼。

忽然幾聲汽車喇叭,負責引導的工作人員一路開道,讓那車子直接開進貴賓區。原本端坐在頭排的文化署劉副司長、御府集團崔董事長都站起來,親自迎接。其餘各色人等自然跟着站起來,不知情的交頭接耳,打聽來者是誰。

先下車的是一個清瘦斯文的中年人,低頭看看路面,這纔回身將一名老者扶出來,姿態恭謹而體貼。老人鶴髮童顏,銀鬚飄飄,站定之後,一根烏木龍頭柺杖卻不沾地,偏持在手裡左右指點一番,昂首緩步,高瞻闊視,與身邊人朗聲談笑。

此二位方思慎都認得,正是大名鼎鼎的國學大師白貽燕白老先生,以及新近出任文化署特聘參事的著名學者範有常。上次見到這兩位,還是四年前正月裡隨父親登門拜訪,估計多半認不出自己了。只是與長輩當面遇上,視而不見似乎太不合禮數。心裡這麼想着,便往後退退,站在衛德禮洪鑫垚兩堵肉牆後邊,刻意不去觀望。洪大少則恰恰相反,存心往前擠,只盼着多打幾個照面,好藉機跟人搭訕。

劉副司長與白老先生是老相識,崔董事長卻是初見,自我介紹畢,抓緊寒暄。

“……崔某雖說只是一個商人,對國學素來心嚮往之。在經濟發展的大潮中,以國學爲依託,營造一個品味風雅,沉潛心靈之聖地,是我平生宏願。因此與範先生不謀而合,得到寶貴機會,贊助‘瓊林書院’和這個文化節,也算爲復興我大夏博大精深之傳統文化略盡綿力。”崔董口才便給,氣度從容,很有些儒商味道,“屢屢託範先生向您致意,卻始終無緣拜會,今天您老大駕光臨,我們這些俗人,都能有幸沾沾仙氣,哈哈……”

劉副司長跟着捧場:“上午的開幕式雖然有範先生主持,缺了您老坐鎮,失色不少,憾甚!憾甚!”

白老先生柺杖輕點地面,一手指着臺上:“老朽專爲這些娃娃而來,爲國學傳承而來。那些花裡胡哨的把戲,你們年輕人折騰就好,別折騰我老頭子了!”

方思慎身邊站着位同行來的國一高老師,一邊仰頭張望,一邊低聲點評:“嘿,不過又是場打着國學幌子的商業秀罷了。”

範有常親自把白貽燕送至高臺側面階梯上,樑若谷攙着老人走到臺前。工作人員擺好話筒,又設了琴案鼓架,上來兩名樂師。最後擡上來一把太師椅,卻被老頭子揮手斥退。

許多人不知道這是要幹嘛,貴賓席有人舉起宣傳冊,驕傲傳達:“瓊林弟子吟誦經典,白大師親自領誦,隨後還有點雄黃酒、浴蘭湯等端午民俗表演。”

白貽燕單手拄拐,站得筆直,神情茫遠而蒼涼,頷下銀鬚隨風擺動,當真一派仙風道骨。

沉鬱蒼老的嗓音緩慢頓挫:“端午又稱端陽,作爲一個傳統節日來過,已有三千餘年曆史。最初不過民間驅邪避毒的日子,因爲一個人的死,讓這個節日變得偉大起來……”

介紹完三閭大夫的故事,白老先生曼聲吟誦:“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罹憂也。”

稚嫩的童音齊刷刷響起:“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

說實話,朗誦內容古奧難懂,圍觀羣衆真正聽明白的其實少得可憐。然而瓊林書院這場表演卻編排得相當出色:脆嫩的童聲、清朗的少年嗓音與深沉渾厚的蒼老聲音形成天然層次,融匯了詩歌本身固有的韻律節奏,再加上配合得當的琴音鼓響,時而婉轉低迴,時而高昂雄壯,一衆門外漢都聽得不覺枯燥。至於衛德禮這樣的,簡直如癡如醉,熱淚盈眶。

如此這般,以疊翠重巒、清波碧水爲背景,一曲花樣《離騷》於天地間嫋嫋迴盪……

第〇三一章

經典吟誦結束,白大師與瓊林弟子現場表演古楚國端午風俗:點雄黃酒。

太師椅重新搬上來,白大師當中坐下。樑若谷與另外一名少年分立左右,一個端盤,一個捧筆。盤子上放了一隻白瓷碟,崔董事長親自捧着調製好的雄黃酒上臺,鄭重其事注入碟中。禮儀小姐在旁邊解說:“御府瓊林集團爲本次端午文化節特製18度黃金瓊林液,依照千年古方調配,加入精研雄黃成分,‘能殺百穢、闢百邪、制蠱毒,入山林而虎狼伏,入川水而百毒避’……”

洪鑫垚咋舌:“不是吧?這麼神!”

衛德禮問:“真的嗎?”

方思慎笑笑:“防防蚊蟲叮咬應該沒問題。北方乾燥,不像南方,常有瘴毒溼氣、蟲豸邪穢,就是個儀式而已。”

洪大少點頭:原來就是忽悠。

圍觀羣衆中有人喊:“多少錢一瓶?”

“對不起,”那禮儀小姐笑得甜美可愛,“這是本公司特別製作的佳節紀念限量品,僅作爲禮品饋贈本次文化節特邀嘉賓,不對外銷售。”

“擦!吊胃口呢!”羣衆不滿意了。

“但是,現場觀衆可以參與我們的文化體驗活動。凡是10歲以下的兒童,都可以到右邊工作人員處報名,前十名將有機會上臺,白大師親自爲孩子們點上避毒驅邪的雄黃酒,保佑他們平平安安……”

羣衆嘩啦騷動起來,許多家長拖着孩子往報名處擠去,現場氣氛漸漸熱烈。

孩子們排成一列,挨個上前。白貽燕手持羊毫,彷彿蘸墨般吸滿金紅色的酒液,在額頭上寫一個草書“王”字——這是借猛虎額紋以鎮妖邪。然後分別於鼻尖、耳側、手心點一點,穿儒服的小孩子似模似樣彎腰作揖:“謝謝先生!”白大師左手輕拍頭頂,盡顯慈愛。

後面上臺的羣衆小演員也懂得有樣學樣,點完雄黃酒,彎腰作揖道謝,等老人家拍完腦袋,再高高興興下來。個別孩子額上王字“墨跡”偏濃,酒液順着眉心往下淌,自然擡手去擦,被家長摁住:“別擦別擦,沒聽人家說這老頭字多值錢啊,留着!”

老先生沒精力應酬,點完雄黃酒,向主辦方打個招呼,直接上了小車。範有常衝樑若谷招招手,兩人上車作陪。其他瓊林弟子也都上了一輛大車,集體返回書院。

洪鑫垚見方思慎目送小車離去,撇嘴:“早跟你說過別濫充好人,你以爲樑子這丫靠什麼抱人大腿?說是人家大學者賞識他有才華——他有幾桶水的‘才華’,少爺我是不知道,不過我可知道你個大博士,費勁巴力白給人裝點門面了。”

他跟樑若谷在一起混,看見的都是彼此最真實也最陰暗的一面,好比互相熟知原形的妖怪,再怎麼變幻裝扮,誰也糊弄不住誰。

方思慎聽他冷嘲熱諷,不置可否,表情有些遙遠。洪大少記起身邊這位好歹也是著名學府國學博士,試着問:“哎,你是不是認識那倆大名人?”

方思慎點頭:“這樣的大名人,凡是對國學有興趣的,都認識。”

洪大少想想也是,不再追問,心思卻飄到文化署劉副司長和御府集團崔董事長身上。他自幼見慣各類應酬場面,此刻非常敏銳地從這場新鮮的國學文化秀中嗅出了某種熟悉味道,幾乎本能地雷達全開,自動蒐集有利信息。

下一個節目,浴蘭湯民俗表演。

方思慎心說這要怎麼演呢?難道現場洗個澡?

就見河面上忽然飄過來幾艘仿古畫舫,應是附近水上公園借的遊船。船尾兩名舟子,船頭一個浴桶,以及一名輕紗裹身的美女。喇叭裡放起古樂,美女們隨着音樂翩翩起舞。由於空間有限,又是在船上,多少有些搖晃,那舞蹈其實不過幾個簡單動作,扭扭腰擡擡腿之類。關鍵在於,美女們一邊扭腰擡腿,一邊慢慢往下脫那本來就十分單薄的紗衣。

剛脫了一件,美女全體轉過身去,解開發髻披散下來,直垂到腰間。河對岸是山崖,觀衆都集中在這邊。眼看無限美景全讓石頭瞧去了,人羣紛紛往岸邊擠壓,貴賓席上幾位目不轉睛的嘉賓,屁股也不由得離了座位,扯着脖子往船上張望。

美女們又脫下一件,忽然擡腿跨進浴桶,單留出肩膀以上在外頭。

這下人羣往前擠得更厲害,早有工作人員見勢不對,把觀衆往安全警戒線後轟趕。眼看羣衆情緒越來越激昂,也不知哪位負責人及時採取英明措施,命令衆美女集體縮進浴桶,不再露頭,舟子們全力運槳,一會兒工夫,畫舫全划走了。

幾個痞痞的小青年一邊沿岸追逐畫舫,一邊揮着胳膊高聲叫嚷:“強烈要求參與文化體驗活動!強烈要求參與文化體驗活動!”惹得許多人哈哈大樂。

那邊崔董事長與寧安鎮地方官不停向劉副司長檢討:“第一次搞這種大型羣衆活動,經驗不足,下次一定改進,一定改進!”

方思慎三人踮着腳跟隨廣大羣衆圍觀美女洗澡。他們說是進了貴賓區,明顯級別不夠,沒有座位,也沒排到靠前的位置。聽見羣衆強烈要求參與文化體驗活動的呼聲,一邊笑,一邊互相打趣。

“哎,我們夏國美女比你們洋妞怎麼樣?”洪大少問衛德禮。

洋鬼子沉吟片刻:“春蘭秋菊,各擅勝場。”

“啥意思?”

方思慎解釋:“各有千秋的意思。”習慣了洪大少的不學無術,已經想不起來在這方面笑話他。

衛德禮卻意有所指地補充道:“其實,不管東方還是西方,我認爲現在的女性都太重視外表了。”

洪鑫垚“切”一聲:“別跟我說你寧肯娶一隻心有靈犀的恐龍,也不要同牀異夢的天鵝。”

成語使用貼切,方思慎看他一眼,心裡猜着只怕又是哪部肥皂劇的臺詞。

“什麼意思?”這下輪到衛德禮不懂了。

翻譯再次上場。

衛德禮聽明白,連連搖頭:“No, no, no,洪,你誤會了,不僅僅是長相。Goodness is better than anything else。”

不等洪大少發問,方思慎主動同聲傳譯:“美德勝過一切。”

衛德禮卻還沒說完:“including sex。”

方思慎在“性別”與“性行爲”兩個意思之間稍微猶豫,不料最後那詞洪鑫垚熟得很,根本用不着等他翻譯,當即跟洋鬼子掐起來:“哈,你的意思是隻要人品好,一輩子不上牀都沒關係?”眼神不懷好意地往下瞄瞄,“哥們,你該不會是那啥——sex無能吧?”

衛德禮用看小孩的不屑目光迴應他:“你太年輕,不懂得心靈的愉悅確實可以超越肉體的快樂。再說我的意思也包括性別……”

洪鑫垚怪叫一聲:“你還要搞男人?哥們你也太潮了吧?不過你是老外,怪不得……”

衛德禮沒空批駁他何以老外同性戀就怪不得的謬論,看看環境,實在不適合向某人認真剖白自己的性取向,便接着跟不清不楚的洪大少掐架:“我的意思是,選擇伴侶的標準,品德最重要,別的都沒那麼重要……”

洪鑫垚腦子快,反駁道:“品德?我看狗的品德最好了,又忠心又聽話,怎麼不見有人跟狗結婚?”

“有啊,你不看新聞嗎?去年澳洲有一個男人就和他養的狗結婚了。”

“啥?有沒有搞錯?那,那——他們怎麼sex?”

“嗯,說實話,我也很好奇……”

方思慎聽着這倆把性別性行爲輪番掐了一遍,合起來疊一塊兒又掐了一遍,最後竟然掐到狗身上,恨不得從來不認識這兩個野人加流氓。拉住衛德禮的胳膊,正色道:“Daniel,洪鑫垚還沒滿十八歲。”

“啊,對不起,我忘記了,對不起。”

洪大少叫囂:“老子虛歲早就十八了!”

幸虧廣大羣衆還沉浸在美女洗澡的餘韻中,加上不知什麼時候擺開的許多攤販,售賣糉子、長命絲、藥香囊、菖蒲艾葉等各種端午節日紀念品,無比吵鬧,基本沒人注意他們。三人正要去逛臨時集市,工作人員過來請貴賓區觀衆上車,原來持有贈票者還享有一項特權:參觀瓊林書院。

書院距離活動現場並不遠,不到十分鐘車程,卻沿着晚月河轉個彎,又過了一座小橋,繞到孟靈山另一端。眼前古木參天,濃廕庇日,枝葉掩映間一抹紅牆,數楞碧瓦,彷彿把所有塵世喧囂都隔斷在這片天地之外。

停車場修在開闊的河灘上,距書院大門尚有一里左右步行路程,方思慎等人到達時,場上已經停了不少高級轎車,那些更重要的嘉賓早已先一步到了。走過一段碎石小路,順着石板臺階往上,朱漆大門上一塊黑底金字牌匾:“瓊林書院”,不出所料正是白貽燕白大師手筆。兩名儒裝少年肅立在門前迎客,初次光臨者頓時感覺自己成了誤闖仙山的凡夫俗子,議論說話聲立刻低了下去。

方思慎走在後頭,他眼力好,望見外側牆面上嵌着塊刻字石碑,便過去細看。

“孟靈山神廟志:此廟齡已不可考,惟殿前古樹年逾六百,今逢盛世,得以重修,拓爲瓊林書院,取玉潔美質之意也,供仁人志士論道進學,休閒雅聚……”半通不通的文言石碑底下,另有一塊刻了字的石磚:“三級非移動性保護文物,寧安鎮人民政務府,共和50年8月。”

洪鑫垚一直跟在他身邊,問:“什麼叫‘非移動性保護文物’?”

“就是搬不動的文物,建築之類都是。像禁宮、啓天門、承天門,屬於京師一級非移動性保護文物。”

“這什麼‘瓊林書院’,居然是個保護文物?”

方思慎搖搖頭:“你看落款時間,不是瓊林書院,是這座山神廟。”

洪鑫垚聽他這麼說,望望門口的人羣,似乎明白了什麼。

衛德禮從門裡衝兩人招手:“快來看快來看!這裡太漂亮了!”

進得大門,院子裡仿照江南園林式樣,設了小橋流水、修竹假山。因受限於面積,那橋僅容一人通過,山也不過一人半高,卻無不精巧別緻。殿前一棵古楓,樹幹合抱,樹心中空,似乎曾遭雷擊,僅留下半邊枝葉,仍足以遮蓋大半建築。園中這兒一個篆文石鼓,那兒一隻青花瓷缸,七八枝紅蓮,三五尾錦鯉,步步生景,處處匠心。四面迴廊牆上點綴着字畫雕刻,每一樣都妙麗古雅,品貌不凡。

衛德禮不斷嘖嘖讚歎,眼睛簡直不知道往哪裡看纔好。洪鑫垚沒什麼品味,見識卻有,四下裡掃視一圈,得出結論:“值錢玩意兒好像不少。”指着走廊拐角處立着的漁樵耕讀鏤花屏風,“這東西我家有一個,大概十來萬。”

方思慎過去瞅瞅,道:“光看外表不行的,要看年份。若是明清古物,肯定不止這個價錢。”

衛德禮也過來瞪大眼睛瞅:“方,你說這個是古代文物?”

方思慎道:“是不是古物,我可看不出來,不過做工確實好,材質也不錯。”

洪鑫垚問:“那要是文物,值多少錢?”

“不太清楚,聽說幾十萬到上千萬都有,也要看行情。”

這時多數參觀者都被吸引到屋子裡去了,原來回廊左右兩邊廂房被隔成一間間小教室,正面大殿則改成了小禮堂,瓊林弟子正在展示學業成果,或撫琴,或對弈,或書畫,或誦讀,所有觀衆都自動降低聲調,但聞書聲朗朗,琴音嫋嫋,恍若時光倒流,置身嶽麓山下,白鹿洞中。

三人把迴廊上的東西看了一遍,衛德禮進屋去了。方思慎在門口站站,深覺形式大於內容,還退出來,向院中掃視。洪鑫垚對小孩子的把戲也沒興趣,於是跟着他問東問西。這院子裡沒見過的花樣確實不少,有些方思慎能叫上名來,有些連他也莫名其妙。

那麼多帶有傳統文化符號性質的物品堆疊在有限的空間裡,若說是個書院,未免過於浮華花哨,若說像個博物館,又顯得太過凌亂隨意。往細節看,處處充斥着文化韻味,整體觀照,卻彷彿一幅忘了留白的山水畫,總有種騰挪不開的逼仄之感。

方思慎站得片刻,腦中忽然冒出一個詞:文化暴發戶。

圍着古樹溜達一圈,信步走進通往中院的月洞門。青磚小徑呈S形伸展,沿途兩列修竹,取曲徑通幽之意。走到當中才發現,雖然是與前院相同的四方格局,但由於花木竹石隔出了更多層次,廊上房間都因此變得隱晦私密。室內隱約有說話聲傳來,彷彿竊竊私語。洪鑫垚自動閉嘴,扒開竹子偷看。方思慎腳步不由得頓了頓,四面瞧瞧,並沒有閒人止步的標記,也就繼續往裡走去。

幾個人端着蓋碗茶盅出了房間,站在廊下,爲首那位正是文化署劉副司長。一名儒裝少年正在爲客人講解,恰是樑若谷:“……除了常規陳設,寄存在書院的各類古董文物、藝術珍品,不少是白老的私人收藏,也有許多御府集團贊助基金購置的藏品,包括崔董事長的若干私人收藏。”

看見方思慎,樑若谷招呼道:“方老師,歡迎光臨。累了的話請進室內喝杯茶。”

方思慎道過謝,站開兩步,擡頭觀察廊頂柁畫。他不習慣跟政府官僚離得太近,預備找機會悄悄溜走。心裡分神想事,沒注意原本亦步亦趨充當跟班的洪鑫垚突然從身後越過,一副十分好學的乖巧模樣,削尖腦袋慢慢湊到司長身邊。

劉副司長低頭端詳臺階旁一隻形制奇特的石龜,頭上長角,殼上帶花,背部中間還有一條長方形凹槽。洪大少偷眼打量,斷定司長大人礙於面子不好意思發問,衝樑若谷揮揮手,指指那龜:“這東西好奇怪,幹什麼用的?”

“啊,這個叫贔屓,相傳爲龍的第六子,樣子像烏龜但其實不是龜,喜歡負重,一般用來馱載石碑。這一隻找到的時候,石碑已經毀了,所以變成現在這樣子。贔屓是吉祥長壽的象徵,據說摸它的頭可以帶來福氣。”

有人便下臺階去摸。劉副司長看一眼洪鑫垚身上校服:“小夥子,在國一高上學呢?”

“沒錯,”指一下樑若谷,“我跟他是同學,都選修國學課,今天特地長見識來的。”見其他人紛紛去摸那吉祥長壽的贔屓,放低嗓音,“劉叔叔,您不認識我了?”

劉萬重有些詫異地望着他。

“我是河津洪家老四,三月‘翠微樓’跟我爸吃飯見過您。”

劉萬重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笑了:“長江後浪推前浪啊。行,比你那土包子爸爸有出息。”

不再說什麼,繼續欣賞藝術文物。

範有常從後院出來,方思慎不巧恰站在他必經之道上。退一步給人讓路,被對方探詢的眼神一掃,也拿不準有沒有認出自己,硬着頭皮開口:“子恆叔,好久不見。”

子恆是範有常的字。範有常與白貽燕份屬師生,實同父子。方篤之以子侄禮待白貽燕,方思慎自該以子侄禮待範有常。交往雖然淡得像白開水,論關係卻理當十分親近。

“你是……”範有常疑惑。

“我是方思慎。”

“啊,你是方家那孩子。”範有常滿臉堆笑,似乎喜出望外,“你爸派了你來,居然也不跟我打聲招呼,你看,失禮了不是?”不由分說拉起方思慎的手,“你爸爸可是大忙人,我特地打電話請他,都不肯賞臉來開幕式講幾句話。不過你來了就好,給足叔叔面子了。來,叔叔給你介紹介紹。”

徑直把他拖到劉萬重面前:“劉司長,這是人文學院方院長的公子,真正年輕有爲後起之秀!”

幾位長輩看在方院長的面子上不吝讚譽,方思慎趕緊謙虛還禮。他不會說多餘的應酬話,索性一臉謙和笑容點頭搖頭應付過去。好在範有常很快便放過他,對樑若穀道:“你去陪先生,我在這兒就行了。”

“好的老師。”樑若谷應了,向衆人團團一鞠躬,才轉身往後院走去。

範有常身爲書院掌門人,陪着劉副司長指點江山:“……我們計劃在短期培訓外嘗試長期培養項目,比照古君子標準,開設禮、樂、射、御、書、數‘六藝’課程,培養高貴純粹的古典美德……”他說話慢聲細語,略微帶點陰柔之氣,因爲風度極好,讓人不但不覺得彆扭,反而更顯溫和可親。

第〇三二章

方思慎見無人留意自己,靜悄悄地溜出瓊林書院。

被範有常拉住這麼一介紹,方公子自動升格爲方大院長特派代表,單純的個人消遣無形中成爲複雜人際網的一部分,令他一時沮喪。

洪鑫垚應酬目的達到,擡眼不見方書呆,找了一圈,頓下腳步想想,往山門外走去。看見衛德禮跟前院一羣穿袍子的小孩混得高興,知道丟不了,放心大膽把他撇下。

老遠便瞧見停車場靠近河邊的石階上坐着一個人。走近了,想起那範先生酸溜溜的介紹“這是人文學院方院長的公子”,不由得嘻嘻笑道:“喂!方公子。”

方思慎回過頭,望着那張笑得沒心沒肺的臉,白他一眼:“洪少爺。”

洪鑫垚不知怎麼,忽然覺得這對白很像某部狗血的武俠片,嘎嘎狂笑起來。撿起地上的碎石片,站到方思慎身邊,打了兩個水漂,叉起雙手,擺足姿態,緩緩問道:“方公子爲何如此憂鬱?”話音未落,又是一頓得意大笑。

獨自欣賞河灘景色的情趣意境被這俗不可耐的傢伙破壞殆盡,與此同時,心中那一點隱約的鬱結擔憂卻也跟着消散無蹤。

洪鑫垚坐到臺階上:“人文學院院長,聽起來很厲害嘛。”

“嗯,還行。”

有一搭沒一搭地玩着水漂,洪大少忽道:“咦,那你怎麼跑到京師大學去讀博士?跟着院長爸爸混,日子多爽啊。”

方思慎不喜歡他這副油滑世故腔調,不由自主板起面孔:“學貴在創新,人貴在自立。我覺得換個環境試試挺好。”

洪鑫垚討了個沒趣,扔出一片石頭:“嘖嘖,真有志氣!”過一會兒,到底耐不住寂寞,又沒話找話,“那你爸媽都肯啊?我爸當初把我丟在京城,我媽差點跟他吵翻呢!不過你這個就在本地,比我強太多了……”

“我媽媽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啊?”洪鑫垚大吃一驚。他不習慣說道歉的話,嘴裡嘟噥着,“那個……我不知道……”

方思慎看他這副樣子,淡淡一笑:“所以不用擔心引起父母吵架。我自己決定了,瞞着父親去考的。他雖然不太願意,結果出來後,卻也沒辦法,只好隨我。”

洪鑫垚驚歎一聲:“哇!你這叫那啥?先斬後奏是吧?你爸爸居然肯隨你?我怎麼就沒攤上這麼好的爸爸?要換了我爸,這麼大的事敢瞞着他,早就板子燒肉伺候了!”拿石頭憤憤敲着臺階,學起洪要革收拾兒子時候的橫樣子,“混賬!叫你混賬!小畜生!”

方思慎失笑:“哪有老子罵兒子畜生的。”

洪鑫垚撇嘴:“我爸那人嘴笨,下手可狠得要死。”

方思慎長到這麼大,從沒捱過何慎思的打,方篤之更是連根毫毛都捨不得傷他,因此完全沒機會體驗嚴父教訓兒子的情境。瞅着洪鑫垚連比帶劃描述自己慘遭父親毒手的豐富經歷,漸漸說得眉飛色舞,也不知到底是控訴還是炫耀,心裡居然泛出一點類似羨慕的感覺來。等對方告一段落,接了一句最不給力的老生常談:“無論如何,你爸爸終歸是爲了你好。”

洪鑫垚憤然:“我寧肯他不要這麼爲我好!”

對此方思慎卻是感同身受,說不出敷衍的話來。想起洪大少講述過程中帶出的種種豐功偉績,道:“你也太頑皮了,換了什麼樣的父母恐怕都受不了。”

洪鑫垚怒了,指着自己鼻子:“合着你覺得少爺我活該是吧?我那時候纔多大啊?他就能把皮帶都抽斷了,老子半個月屁股都沾不了凳子你知道嗎?”

方思慎想笑,又覺得不合適,最後道:“那你不會跑嗎?”

“跑?做夢呢!你不知道,我爸那是什麼身手,我要敢跑,他一棒子撲過來,就能敲斷我的腿……”洪鑫垚說得興奮,唾沫橫飛。方思慎瞧在眼裡,搞不懂他是在控訴,還是在炫耀。

兩人就父子關係問題交流一番,參觀諸人陸續出來,上了大巴,預備返回。年紀小的書院弟子多數被父母直接帶走了,唯有樑若谷和另一個來做義工的人文學院學生坐大巴回城。

範有常身爲書院主人,直送到停車場。樑若谷最後一個上車,範有常拍拍他肩膀:“今天辛苦了。”

方思慎作爲晚輩,特地當面辭別過,剛在車門邊的座位坐下。見樑若谷低着頭不說話,臉色似乎不太好看,心中微覺詫異。這一留神,便看見樑才子耳後幾點淺色紅斑,一片明黃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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