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入鄉隨俗

“別心急,到地頭再說。”扔下這麼硬邦邦一句,一路沉默到底。

爬犁在冰面上行進速度極快,個多小時後,岸邊樹林越來越密,漸漸深入芒幹道內部。被冰雪裹覆的森林純潔璀璨,真正當得上玉樹瓊枝。

方思慎想起冬季伐木時節河邊熱火朝天的景象。幼小的自己最喜歡在齊腰深的積雪裡四肢並用,千辛萬苦爬到山坡頂上,看大樹順坡滑倒,嗤啦嗤啦滑落冰面,帶起一蓬蓬雪花飛霧,跟人工降雪似的,十分有趣。然後再想象自己也是一棵樹,猛地跳下,一屁股出溜到河邊,滿身滿臉都是白雪。

當年砍伐下來的樹會用大爬犁拖到林場附近河岸,然後直接裝車。如今兩岸補種的樹苗都已長成幼林,密密匝匝,再看不見供爬犁卡車出入的寬闊道路。

那些幼林看上去都差不多,幸虧地貌沒有大變,第三個起伏的山頭出現在視野中,方思慎一下繃直了脊背,身子向前傾斜。

就是那裡,那片林子裡,掩埋了蔣曉嵐與何慎思的骨灰。

作爲終身支邊墾林的被改造對象,自當堅決貫徹殯葬新風尚。蔣曉嵐、何慎思死後,不僅沒有使用棺木,連墓碑也沒立。挖個坑埋下骨灰罈,移植了幾棵落葉松在上邊,作爲辨認記號。

“於叔,我媽媽和養父……就埋在那裡。”

“想去看看?”

“想。”

爬犁靠近些,方思慎看清楚了,頓時一陣透心的淒涼。那分明是一片新植的樺樹松樹混交林,看大小樹齡不到十年。

“於叔,這片林子裡的老樹……都伐了?”

“都伐了。稍微成材的,一棵也沒落下。”

“要進去嗎?”

方思慎搖頭:“不了……就在這裡看一眼吧。”

等他發夠了呆,轉過身來,老於頭忽問:“你既然跟姓連的很熟,應該知道三中隊原先的老駐地?”

方思慎心中狂跳:“知道。”

老於頭嗯一聲,又不說話了。再往前走一段,停在樹林邊上。

“我在這等你一個鐘頭。找不着,就趕緊出來。一個鐘頭沒出來,就當你找着了,不多等。”

“謝謝,謝謝您……”

老於頭看着他:“既然是林子里長大的,帳篷過夜沒問題吧?”

“沒問題。”

“那好,你一個鐘頭沒出來,我就明兒晌午再來接一趟。記住了,我只送你來拜父母。”

“記住了,謝謝您!”

老於頭板着臉:“那是個死腦筋,你也是個死腦筋。不怕南牆硬,只怕死腦筋。抓緊時間,看你運氣吧。”

方思慎再次道謝,跳下爬犁,紮緊鞋帶褲腿,拾了根粗細均勻的樹枝當路杖,邁步往林中走去。

並不是所有砍伐過後的森林都有人力和資金補種樹苗。這片林子就長滿了肆虐橫生的野灌木。雖然走得費勁些,好在灌木高度有限,不必擔心大型野獸藏匿其間。方思慎仔細分辨方位,向記憶中的伐木隊駐地前進。年後一直沒有下大雪,但先前的積雪依然厚過膝蓋。因爲心情激動,加上熟悉的環境引發許多回憶,倒不以爲苦,反以爲樂。

前方一叢草木明顯低矮些,方思慎心中忍不住歡呼一聲:到了。因爲曾經長期駐紮帳篷,加上生火燒爐子,這塊地上的植物長得比其他區域更加矮小稀疏。四面張望,心不由得一點點沉下來。聽老於頭的意思,這裡應該還有帳篷纔對,爲什麼空蕩蕩毫無人煙?

忽然兩聲犬吠,方思慎嚇了一跳,立刻循聲找過去。一隻大狗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灌木叢中,灰黑相間的毛色,又精神又漂亮。

“你……是連叔的狗?”

“汪!汪!”那狗又叫了幾聲。方思慎試着靠過去,大狗卻猛地轉身跑了,騰挪縱躍,倏忽遠去。

“哎!你別跑!別跑啊!”

林間雪地,人哪裡跑得過狗。方思慎知道線索就在這狗身上,咬緊牙關拼了命地追,也不知追出多遠,眼看那灰黑相間的影子消失在樹叢後,腳下一個趔趄,撲倒在雪裡,喘得胸口發痛。

“說!你是誰?幹什麼的?”低沉的嗓音在前方響起。

方思慎緩緩擡頭,一個人端着獵槍指着自己,身形魁梧,面容滄桑,一把亂蓬蓬的花白鬍子,掩不住犀利的目光。

笑得眼淚都下來了:“連叔,我終於找到你了。我是阿致,老何家的阿致,你還記得不?”

入夜,連富海的小帳篷裡,方思慎坐在火爐前烘烤鞋子衣服。“啊啾!”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叔給你整點薑湯,要不肯定感冒。”連富海說着,不知從哪裡摸出塊乾薑,直接對着水壺削進去煮。

帳篷一邊堆着許多樹樁子,凳子、桌子、砧板、柴禾……都是它們。另一邊碼着土豆、粉條、掛麪……頂上還掛了幾隻風乾的兔子。方思慎坐的是整塊羊皮縫的大袍子,既當衣服又當牀。

“連叔,你這裡還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哈哈,可不是,冬暖夏涼,吃穿不愁!讓我就這麼在林子裡住一輩子,也沒啥不好。”

叔侄二人已經交流過許多近況,方思慎看連富海故作豁達,重新涌起滿腹辛酸憤慨,無從發泄。

“連叔,跟我回京城吧。”

“算了。他們扣了我的戶籍卡、身份證,出了林子,就是寸步難行。只要在這林子裡,叔就是老大,誰也不怕。你這份心意叔領了,明兒一早,你就回去吧。”

“連叔……”

“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你,知道你過得好,叔也就安心了。如今我也看開了。胳膊擰不過大腿,螳螂擋不住板車。民不與官鬥,人不與天鬥,鬥了就是自尋死路。活一天賺一天吧。”

“我回去想辦法,再來接你。”

“你這孩子,別說傻話。”連富海擺擺手,渾不在意。

方思慎沉默。他知道,自己其實無能爲力。

連富海淪落到躲進山林當野人,並不僅僅因爲糾集工人追討工資,赴首府告狀一事而已。三年前阿赫拉鎮政務府改選,連富海再次上門討要拖欠的工資,新上任的林管所所長動員他一次買斷拿現錢,轉眼就把他伐木隊副隊長的名額安插了別人,再活動一番,調往市裡轉崗,按月正常領工資。

連富海聽說後,憤怒之餘,也長了個心眼。當年冬季森林失火——林區幾乎每年都得燒幾把,正如水鄉每年淹幾回,只不過規模小的不爲大衆所知罷了——林管所照例在採伐火燒木時,趁機多伐了幾百立方良材。自從全面禁伐之後,名正言順進林子砍樹,唯有采火燒木的機會。趁機偷伐良材,是本地公開的秘密,也是基層官員最重要的灰色收入。

連富海收集了若干有力證據,再次跑到首府告狀。州法務裁判所判定他越級告狀,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回了也裡古涅市,也裡古涅市又發回阿赫拉鎮。林管所所長帶人去圖安抓人,正趕上連富海久等不耐,預備直接上京告御狀,堵個正着。

連富海衝方思慎哈哈笑:“話說回來,還有誰揍過林管所的所長?怎的也值了!”

一怒揮拳的結果,就是逃進林子,一躲近三年。過去冬季伐木,動不動駐紮森林幾個月,住帳篷對連富海來說,真不算什麼辛苦事。給方思慎倒碗薑湯,翻出幾張碎皮子鋪在火爐另一面,躺下歇息。

“還是念書好啊。你看姓方的唸了書,做了大教授。你呢,也念到了博士。你爸媽要是知道,得多高興吶!”

“連叔……”方思慎不知怎樣開口。連富海分明認定了何慎思纔是自己親生父親。

幾番輾轉,問:“連叔,你覺得我爸……你知道我媽……爲什麼會犯病嗎?”

連富海長嘆一口氣:“你媽她心裡苦哇!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冷不丁被髮配到這窮山惡水受凍受累,父母也死了,家也倒了,一輩子回不去。她是覺着沒指望才犯的病。”

方思慎想起從前何慎思偶爾牢騷,連富海也這般替蔣曉嵐說話。當時不懂,此刻重溫,霎時懂了。

“連叔,你是不是……喜歡我媽媽?”

連富海一張老臉被爐火映得通紅,連鬍子都變色了:“阿致,你……早就知道對不對?你媽媽那麼漂亮,誰不喜歡?沒錯,我是喜歡曉嵐,可我從來沒動過歪心思。自從她跟你爸結婚,我再沒單獨和她說過一句話……難不成你信不過你連叔?”

“連叔,我信你的。”

沉默許久,方思慎輕輕道:“連叔,你知道麼,我爸臨終前,跟我說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你說什麼?!”連富海猛然坐起,“阿致,你再說一遍,你不是啥?”

“我爸說……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不可能!”連富海低吼。爐火被他呼出的氣息帶得亂晃,大狗也嚇了一跳,哼哼兩聲,重新蜷在角落裡。

“爲什麼不可能?”

“你是何慎思的種,你媽親口說的!”

“連叔,能麻煩你說說當時的情形麼?”

連富海毫不猶豫:“你大概不知道,我正是你出生那年到的芒幹道。”

接受改造的學生伐木隊裡,都會配備一定比例的林場正式工人,既當監工,又當指導。共和33年,第三次大改造進入後期,聲勢漸弱,對學生的監管慢慢鬆懈,故而連富海這樣的新工人也被派過去鍛鍊。

“那年剛解凍,姓方的就請假回了一趟京,等他再回來,學生們都說他家找了關係,能把他提前弄回去。你媽那時候……死心塌地地喜歡姓方的,那種陰陽怪氣假模假式的白面書生,真不知道哪裡好……沒多久曉嵐就被發現懷了孩子,大夥兒都以爲是姓方的,誰也沒想到,她自己說是何慎思的,你爸爸二話不說當場就認了,你說,這還能有假?”

方思慎靜靜地盯着帳篷頂。半晌,問連富海:“連叔,你說我媽那時候喜歡……喜歡姓方的,那她怎麼會和我爸好?還是你覺着我爸是那種胡來的人?”

連富海被問住了:“這……你這麼說,還真有點奇怪。”

當年暗戀蔣曉嵐的年輕伐木工人連富海,因爲蔣何二人公開供認不諱的內幕遭到沉重打擊,半輩子過去,從未想過要去懷疑。

這時方思慎又問:“連叔,你覺着,我爸臨終,會故意編那種假話騙我?”

連富海搖搖頭:“應該不會。”突然想到什麼,話都說不利落了,“阿致,你不會真的是……姓方的……”

“不是。連叔,這個我知道。”

“啊,那……”連富海糊塗了,“那曉嵐她……她……”

“連叔,”方思慎舔舔嘴脣,腦子前所未有的清晰,“你覺着,我爸那人,如果……如果有女孩子受了欺負,求他……認下孩子,他……會不會答應?”

連富海被問懵了。

過了片刻,他重重點下頭:“會。你爸爸……他就是這種人。”

反應過來,聲音發抖:“阿致,你別瞎猜,你媽媽她……她……”彷彿有什麼隱藏在黑暗中的妖魔就要跳出來一般,饒是連富海鐵骨錚錚一條漢子,事關心中珍愛之人,也不禁慌張無措,“怎麼會……阿致,你別瞎猜,別瞎猜……”直覺卻告訴他,最殘酷的猜想,往往就是真相。

“連叔,你說得對,媽媽她心裡苦。要是……媽媽早些遇見你,嫁給你就好了。”

父親到底是誰,謎語猜了這麼久,謎底早已不重要。方思慎這一刻只覺虧欠養父和母親太多太多,特別是有生之年只從兒子那裡得到畏懼的母親。淚水悄然滑落,爲這遲來的對媽媽的思念和愛。

“你媽媽……去世的時候,我不止一萬次想,她要是嫁給我就好了。可是現在……你看看,嫁給我有什麼好?穿不上一件新衣,吃不上一頓好飯。叔沒文化,沒本事,配不上你媽。”

方思慎想:真心喜歡,有什麼配得上配不上?只是這人世間,貧賤夫妻百事哀。

樹樁上的手機屏幕閃了幾下,方思慎拿起來,又沒了。

連富海收拾心情,道:“你披上皮袍子出去,往高處走走。”

走到高地,果然信號雖弱,電話終究接通了。時斷時續,勉強能維持對話。

洪鑫垚費了好大勁,才把晚上的應酬推掉,躲回房間。如杜煥新所言,車牌就是通行證,“雪豹”軍車直接開進政務府招待所,晚飯是市長秘書安排的。據老林講,若杜煥新來,必定市長親自接待,小舅子來,秘書陪同勉強算過得去。吃完山珍野味,又安排了“獨具地方特色”的娛樂活動。洪大少知道這一鬧不到半夜不能消停,推說明天想早起打獵,才討了個清靜。

“你說去拜墳,怎麼樣了?”

難爲他居然一直惦記着這個,方思慎嗯一聲:“還好。我要找的人找到了。”

“找到了就好。你明天怎麼走?”

“我定了出租車。”方思慎這纔想起出租車的事,等會兒得記着給司機打電話。

“我跟你說,我現在在也裡古涅。”感覺方思慎情緒不高,洪大少認爲不是設計驚喜的好時候,決定老老實實跟他打商量。

“啊,你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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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打獵玩兒,順便接你。你定了幾點的車?”

方思慎算算時間:“晚飯前肯定能到。”

若硬要去接,書呆子多半不高興。自己不熟環境,等這頭車開過去,還不如他從那頭直接過來。於是洪鑫垚問:“那我在賓館等你?”

“好。”

兩人對好細節,在一陣刺啦噪音中結束通話,然後聯繫出租車司機中午直接到芒幹道來接。方思慎潛意識裡不太放心那曹副所長,故而不準備在阿赫拉再做停留。

回到帳篷,連富海望着他:“阿致,你這趟回來,是爲了搞清楚你爸的遺言?”儘管有了那樣的猜測,他並不打算更改何慎思的稱謂。

“是,回來看看連叔你,順便問問這事。本想拜一拜爸媽的墳,但是林子里老樹都沒了……”不知怎的,跟洪鑫垚通過電話,心情莫名輕鬆許多,重新說起這些,語調十分平和。

連富海聽到最後一句,臉色微變:“你爸的骨灰,被姓方的起走了……你不知道?”

“什麼?”

“你真不知道?”

方思慎茫然搖頭。

“就是你走那年秋天,姓方的突然回來,說是給你辦收養手續,把戶籍遷到京城去。又說你爸本來就是京城人,應該遷回去重新下葬。我問他要不要把你媽也帶走,他說拿不了。我……咳,阿致,叔對不住你,叔動了私心……”見方思慎眼睛一眨不眨瞅着自己,硬起頭皮道,“當時那片林子砍到跟前來了,咱們一塊兒種的松樹遲早保不住。我想着,總不能讓你媽迷了路,便自作主張……把曉嵐移到裡頭去了……你要是想帶走,叔明早就領你去……”

原來竟然還有這麼回事。

方思慎定定神:“先這樣吧,連叔。這次沒準備,等下次再說。”

一對無奈夫妻,死後各自被愛人帶走。或者,是另一種緣分?

第〇六六章

初九一早,洪鑫垚便跟着老林、小劉,市長秘書,外加兩個本地陪同人員,進森林公園打獵。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豐厚的積雪,密集的樹林,洪大少一陣興奮,猛跑幾步,陷在雪地裡打了個滾。

幾個人都很高興。清脆的槍聲劃破寂靜,驚起一羣飛鳥。

洪鑫垚一直堅持射擊訓練,雖然第一次使獵槍不大習慣,但很快就上手了。可惜大冬天能打的獵物不多,作陪的市長秘書一個勁兒勸說洪少夏天再來玩。

老林笑道:“其實冬天打獵,除非碰着狼和黑瞎子之類,並不一定靠槍。”言談間講起雪地裡挖陷阱設圈套的技巧,幾個人聽得興致勃勃。

兩個本地陪客也跟着說起過去張羅捕鳥的趣事。

“要我說,冬天第一好吃,就數烤鳥雀,冬天第一好玩,要數捕鳥雀……”

老林接話:“好玩一般,省事倒是真的。一網下去一麻袋,比這麼拿槍一隻只打可輕巧太多了。”

洪鑫垚從未聽說過還有一麻袋一麻袋捕鳥的事,十分驚奇。

那人便耐心地給他講解:“林子這頭掛一張大網,人在那頭起鬨,鳥都嚇得衝這頭撲棱,不管多少,統統掛在網上沒法脫身。”

洪大少依然費解:“怎麼會沒法脫身?”

“冬天鳥又肥又笨,突然受驚,就知道往前扎,那網眼比鳥身子小,頭進去了,身子可不正好卡在中間?這時候你只管上去一隻只摘下來裝袋子裡,多的時候幾麻袋都不稀奇,全是活的,滿袋子嘰嘰喳喳的叫……”

另一人道:“十年前還行,現在可沒這好事了。”

幾人說得熱鬧,洪鑫垚聽着有點不大舒坦。心想大概是因爲到了書呆子的家鄉,總覺得書呆子要聽說這種事,肯定難受。

打了幾隻鳥,兩隻兔子、野雞,最後還射殺了一頭馬鹿。洪大少正腹誹這森林打獵也太容易了,轉念便想到,獵物多半是養在裡邊的,爲了客人特地轟出來捱打也說不定。頓時有點興致缺缺。

午飯就在公園邊上野味館裡吃,現殺現做。飯前打了一次電話,沒通,想着飯後再打。誰知新鮮的鹿血鹿肉和着烈酒下肚,除了開車的,剩下幾人竟是越吃越來勁。吃到後來,洪大少跟老林,還有那市長秘書,推杯換盞稱兄道弟,勾肩搭背東倒西歪,別提多熱絡。

這一頓酒肉應酬吃了兩個多鐘頭,三位久經考驗的場上精英都有點喝高了。回到賓館,直接躺倒。等洪鑫垚一覺睡醒,迷迷瞪瞪爬起來,以爲拉着窗簾,所以屋子裡光線黯淡。伸手扯開,窗外燈光點點,天竟然已經黑了。

他愣了愣神,猛然怪叫一聲,打開燈,心急火燎地找手機。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不死心的撥了又撥,甜美的女聲始終淡定。一把衝到服務檯:“有人找我沒有?姓方,二十多歲,這麼高,這麼瘦……”

女服務員認得他是貴客,一臉甜笑:“對不起,沒有。”

“真的沒有?”

服務員把當班記錄又看了一遍:“真的沒有,今天下午只有兩位女客。”

心一下子沉到底,洪鑫垚懊惱極了,擡手在服務檯上狠砸一拳。服務員嚇一大跳,幸虧大理石桌面結實,見客人悻悻地甩着手走了,才放下心來。

洪鑫垚坐在賓館大廳裡,看看錶,不到八點。莫非路上耽誤了,還沒到?手機隔五分鐘撥一次,總是那句蛋疼的“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把通話記錄再次翻出來從頭到尾看,唯一一個未接電話,是二姐打來的。給二姐回了條信息,在大廳裡坐立不安地等着。

等到八點半,實在等不了了。心想書呆子定了出租,只要不是黑車,那就肯定有案可查。找到市長秘書的號碼:“齊哥,是我。求你幫個忙,找下阿赫拉出租汽車公司。”

齊秘書正想洪少爺有啥事,聽見這句,“噗”地樂了:“洪少,阿赫拉還有出租汽車公司?我怎麼不知道?”

洪鑫垚沒心情跟他開玩笑:“是這樣,我有個朋友約好從阿赫拉坐出租來,早該到了卻沒到,能不能勞齊哥幫忙查查?”

那邊卻沒有馬上答應:“能問下是洪少的什麼朋友嗎?”

“大學同學,從京裡來探親的。”

“阿赫拉本地沒有出租,應該是從這頭叫的車。小事一樁,我幫你問問。”

不大工夫,電話來了:“洪少,今兒沒有車去阿赫拉,你那朋友是不是叫的私車啊?”

以方思慎的習性,不可能在有出租的情況下去找黑車。明知道太不禮貌,洪鑫垚還是忍不住道:“齊哥,都查了?真的沒有車去阿赫拉?”

“都問過了。跑阿赫拉是大生意,往返差不多一天,不打表,照行市提成,回來都要跟老闆報備的,這是規矩,不可能漏掉。”齊秘書解釋得很到位。

洪鑫垚心頭髮緊,匆忙想起一茬:“那齊哥,勞你再問問,初七那天有沒有載客從這兒去阿赫拉的?”

過一會兒,回覆來了:“還真有,就一個。你別急,我叫那司機上賓館找你,當面說清楚。”

不過二十來分鐘,洪鑫垚等得心頭冒煙。看見大門被推開,霍地從沙發上站起身。

進來三個人,一個是齊秘書,一個是狗腿的出租車公司老闆,還有一個就是初七送方思慎去阿赫拉的司機。

“這位……呃,您好,您好。沒錯,是我,初七送一位客人去阿赫拉……對,年紀不大,京裡來的。我還介紹他住在表叔家呢……啊,今天?今天本來是說好要去接的,早上孩子不舒服,跑了趟醫院,有點晚了,正巧就接到他電話,說是有便車,不用去了……那個,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面前的小夥子年紀明明不大,沉着臉的樣子卻叫人輕易不敢出聲。司機猜來猜去也猜不出是哪裡的大人物,讓老闆親自帶自己過來回話。

“這位師傅,麻煩你把那位客人去了哪裡,做了什麼,都給我說說,一件也別落下。”

“這個,先去了林管所找人,沒找着,又上了趟芒幹道……”經過原本十分簡單,司機生怕對方不滿意,連表叔家晚飯吃的豬肉白菜燉粉條,早上吃的烙餅鹹菜大渣粥都說了,最後回到今天上午的電話。

洪鑫垚聽完,從錢包裡抽出一張大元首:“辛苦師傅特地跑一趟,謝謝了。”

司機有點過意不去:“這……太客氣了,什麼忙也沒幫上。”轉身走出幾步,忽然想起什麼,又跑回來,“對了!今兒上午那個電話……”

洪鑫垚急道:“那個電話怎麼了?”

“聽聲音……不是太像,我看號碼對,就沒多想,還以爲他感冒了……”

“真的?!”

司機被洪鑫垚吃人般的眼神嚇住了,情不自禁開始退縮:“是……不是特別像……但那會兒我正着急孩子,腦子有點亂,也說不好……”

洪鑫垚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謝謝,你可以走了。”

等司機跟老闆都走了,齊秘書道:“洪少,阿赫拉一個巴掌大的地方,你那朋友遠道而來,不會沒人知道,別說他還找着了投宿的人家。也許手機出故障了,也許臨時有事耽擱了,你先別急,我幫你去個電話問問。”說着,起身往大廳另一邊走。

洪鑫垚也想單獨給杜煥新打電話:“那齊哥,我先進去,馬上就出來。”

敲開隔壁老林和小劉的房間,道是要連夜往阿赫拉找人。那倆被他嚇着了,小劉只顧搖頭,老林苦口婆心:“洪少,真不是我們不肯陪你,阿赫拉地方偏僻,沒那麼寬的路。有些地段,一到這時節,兩邊全白茫茫的,瞅着哪都一樣,稍微走歪些,栽進溝裡坑裡都是說不準的事。就是本地跑得再熟的司機,也沒有敢半夜走的。聽哥一句勸,啊?咱明兒一早,天亮就去?”

見洪少爺不爲所動,老林放下一句話:“這樣,你給杜處打個電話,他說走,咱就走,哪怕栽進也裡古涅河冰窟窿裡頭,咱也認了。”

洪鑫垚等的就是這句,立馬撥通姐夫電話。杜煥新聽完前因後果,慢悠悠道:“你把手機給老林。”

“老林,今天晚上看好了,明兒一早,就把這小子給我綁回圖安來。”聲音大得很,不用免提洪鑫垚在旁邊都聽得清清楚楚。

一把搶過手機:“姐夫,你聽我說……”

“說什麼?說你不怕死半夜開車走鏡面路?你想讓你姐一槍崩了我是怎麼的?你信不信老林一拳就能把你敲昏了帶回來?”

“姐夫,我那同學是最穩重不過的人,沒有大事不可能放我鴿子。實話跟你講,他幫過我的大忙,我早認了做乾哥哥。現在他可能有麻煩,你不讓我去找,這輩子都不會安心。成,我答應你,今晚不走,明天早上要還沒有消息,我就是爬也要爬過去!”

“喲,還挺仗義……”杜煥新聽出小舅子不是一般的認真,思量片刻,問,“那邊誰陪你玩兒呢?”

“齊秘書。”

“嗯,我一會兒給他說說,叫阿赫拉的人配合你。你要去就去吧,明兒再野一天,最遲後天必須回來。”臨掛電話,杜煥新又咦一聲,“不是女同學啊?”

洪鑫垚沒好氣:“我什麼時候說過是了?”撂下電話,一肚子鬱悶。各種客觀主觀限制在面前擺着,洪大少難得地體會到了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焦慮與無奈。想起齊秘書還在大廳裡晾着,帶上老林小劉出去。

齊秘書正說着電話,看見他,點點頭,掛了。剛要坐下開口,鈴聲響了,這回纔是杜煥新打來的。

“啊,杜處長!您好您好!是,是……我也才知道這事。已經通知他們了……沒問題沒問題,您放心,一定辦到,一定辦到!”

放下手機,齊秘書臉上笑出來的褶子忽地換個方向,擠出一臉歉意,對洪鑫垚道:“洪少,剛聯繫了阿赫拉,說是昨天確實有個年輕人去林管所打聽消息,很快就走了。之後去了哪裡,他們也不清楚。你知道,那地兒偏僻,這個點兒都睡了,也不好意思擾民,不過我跟鎮長還有林管所所長都說了——他們在市裡開會,今兒下午剛回去——明天全力協助你找人。”

洪鑫垚這才注意到已是晚上十點多了。齊秘書臨走,又道:“實在對不住,我明天有別的工作,不能陪你……”

“齊哥說哪裡話,實在是給你添了大麻煩。有機會上京,或者去河津,一定記得告訴我……”場面話說到十足,才依依不捨分別。

這一夜,洪鑫垚睡得甚是不穩。一會兒夢見書呆子在雪地裡跌斷了腿,孤伶伶沒人救援,自己看得見卻過不去,嗓子都喊啞了也出不來聲;一會兒又夢見他笑盈盈地站在面前:“對不起啊,手機摔壞了,我忘了你的號碼……”臉紅紅地,像是道歉又像是撒嬌……

不對,書呆子什麼時候學會了撒嬌?整個人一凜,醒了。

窗外灰濛濛的,看看時間,凌晨四點。靠在牀頭咂摸咂摸,覺得雖然撒嬌屬於妄想,但手機摔壞忘記號碼這種烏龍書呆子是絕對可能搞出來的。要不是賓館名字就叫“第一招待所”,他都會忍不住懷疑那人忘了賓館名稱,所以沒能找到自己。這麼一想,心裡舒服不少,閉上眼睛,那紅着臉微微笑的模樣在腦子裡來回放。沒由來一陣燥熱,掀起被子低頭一看,支帳篷了。

洪大少望着自己溼漉漉的右手和屹立不倒的擎天柱,滿足之餘有些奇怪。想起昨天那頓大補的鹿血鹿肉,釋然。蒙上被子,這回真睡着了。

方思慎不知道時間,從窗戶縫能看見一縷縷極細的白光,但也可能只是單純的雪光。林區平房爲了保溫,窗戶都是雙層玻璃加一層木板。木板放下,便看不見外邊景象。他猜測夜應該快過去了,身體非常疲憊,也許抓緊時間睡覺纔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今天,不,應該是昨天早上,與連叔告別,從樹林裡出來,等在河邊的居然不是老於頭,而是馬爬犁的原始主人,孟大爺的那位鄰居。

他說:“於叔早起腰疼,叫我來替他。”

雖然覺得不對勁,卻也沒有辦法。果然,要求去芒幹道時,對方恍若不聞,鞭子抽個不停,打馬直奔阿赫拉。冰面上高速行進,稍不注意就成禍事。方思慎放棄爭執拉扯的念頭,抓緊把手,且看他意欲何爲。

爬犁剛停穩,早有兩名壯漢等着,立刻衝上來,不由分說,一邊一個,挾着他上了輛吉普。

方思慎氣極了,怒道:“你們是什麼人?你們知不知道,什麼叫犯法?”

一名壯漢掏出張卡片在他眼前晃晃,竟然是張警員證:“別緊張,問你幾句話,請配合。”

幾分鐘工夫,車停在灰白小樓後邊。兩人押着方思慎進了一間平房,也不說話,徑直搶過揹包,裡裡外外仔細掏一遍,沒發現什麼,過來扯衣服。

方思慎退一步:“就算你是警察,也沒有隨便搜查公民的權力。”

壯漢之一擡眼看他,神氣倨傲:“我們懷疑你勾結流竄罪犯連富海,擾亂社會治安,蓄意破壞社會穩定。說吧,你是不是去跟連富海接頭?他交給你什麼東西?”

方思慎一聽這話,明白了。強壓下怒氣:“我不過是進林子祭拜父母,根本沒見到連富海。”除了自己和連叔,再沒有第三個人證,不如否認到底。

壯漢之二逼近他:“老實交出來吧。不交出來,就搜身了。”

“我再說一次,沒有見過連富海。不就是搜身嗎?搜仔細點兒。”方思慎說着,三下五除二,脫得只剩一條內褲。屋裡並不冷,權當夏天在水房沖涼。他站得筆直,一點難堪畏懼神色也無。

那兩人大概沒見過這樣的,不由多看了兩眼,轉身檢查衣服,不光口袋,連羽絨服裡子都一寸寸捏過去,就差拆開數鴨毛了。

方思慎看這情形,竟似認定連叔給了自己什麼。告狀討薪,毆打所長,都是三年前的舊事,也並沒有造成實質性威脅。他們這是做什麼?

等他把衣服穿好,兩人色厲內荏喝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好好反省反省!”拿起他的手機就要出去。

“把手機還給我。聯繫不上我,家裡人會擔心。”

“我們懷疑罪犯可能跟你聯絡,手機暫時由我們保管。”

“可惡!”方思慎在門上砸一拳,很想罵幾句髒話。今天洪歆堯等不到自己,一定會着急。更糟糕的是,如果明天不能按時趕回去,方篤之那裡怎麼辦?他倒不怎麼擔心自身安危,對方明顯有所圖,有所圖就有忌憚,若真是扣着不放——忽然意識到,這般鎮定,也許只是因爲堅信有人不會置自己於不顧。

第〇六七章

這屋子看起來像是職工宿舍,比鎮上普通民宅好得多。半米厚的磚牆,兩道木門,一層棉氈子,保暖、結實。逃是不可能逃得出去,叫嚷外邊也未必能聽見。最重要的是,方思慎很清楚,在這裡,地方官員真正擁有一手遮天的力量。他深知絕大多數憨厚朴實的本地人,平凡老實的林場工人,對“官”的畏懼多麼深刻。哪裡還會有多餘的連富海、老於頭,對自己施以援手?

想起老於頭,不知道怎麼樣了,心裡有些擔憂。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兩度餓過勁,重新感覺前心貼後背的時候,門開了,曹副所長陪着另一位滿面笑容的中年大肚男走進來,介紹:“這是我們湯所長。”

“哎呀,真是對不住,讓客人受驚了!這位……怎麼稱呼?”

“方思慎。”

“小方是吧,你好你好。不好意思,我剛從市裡開會回來,底下人不懂規矩,得罪了。”

方思慎冷冷地看着他。兩位來客絲毫不受影響,那所長兀自演戲演得投入:“在這裡待得還習慣?有什麼需要儘管提,千萬別客氣。”

方思慎果真不客氣:“我餓了,能不能請湯所長提供一頓便飯?”又補一句,“我不吃公款,實價付費。”

“哈!哈哈……小夥子真有意思!”湯所長眯起眼睛,細縫裡透出狡猾而殘忍的光,“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吃飯嘛,當然得吃飯!不過,小方啊,我們這的規矩,來的是客人,是朋友,當然好酒好菜招待。來的要是搗蛋分子,那可就對不住了……”

“湯所長,您有話請直說。”

“好,痛快!聽說你見了連富海,他都跟你說什麼了?讓你帶了什麼出來?老連這人,就是性子急。棚區改造,怎麼可能沒他?憑他的資歷,別說一套房,就是兩套三套,也不是申請不下來,盡替別人操的哪門子閒心?”

方思慎聽糊塗了,連叔可沒提過這事。他搖搖頭,還是那句話:“我沒見到連富海。”

雙方磨來磨去,磨到後來,方思慎餓得胃疼,眉頭緊鎖,一個字都懶得說了。

見他軟硬不吃,湯所長未免上火:“連富海是什麼人?是犯罪分子!懂不懂?非法執槍,威脅政府官員,尋……”

旁邊曹副所長接話:“尋釁滋事,危害公共安全。”

“沒錯!你年紀輕輕,跟這種人扯上關係,一輩子就完了。老實供出來,啊,不光你,他也能爭取寬大處理。要不然,哼!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外邊有人敲門,曹副所長出去問了問,再進來:“所長,市裡的電話。”

“那就先這樣。不說餓着肚子腦子清醒?你好好想想,慢慢想,想一晚上都行。”

方思慎趴在窗縫上又看了看,一晚上沒準已經過去了。屋裡有張硬板牀,但是他睡不着,確實想了一晚上。最大的可能,就是那所長誤以爲連富海手裡有關於棚區改造的證據,並且把這證據告訴,或者交給了自己。

一路聽聞的信息碎片整理成串,慢慢有了輪廓。

棚區危房改造,屬於本屆政務府推出的一項重大惠民政策。僅也裡古涅一個地區,中央撥款就達數億,對於入不敷出的林區財政來說,簡直就是天上下了金元寶。這項政策離方思慎的生活太遠,此前根本沒有進入過他的視野。這時候靜下心來思考,他相信阿赫拉鎮林管所這位湯所長,大概向上虛報了不少,向下剋扣得更多。只是,爲何他認定連叔有證據呢?方思慎想不出來。

不知道洪歆堯急成什麼樣子。等天亮了,又該怎麼辦?

只聽門“咯噔”一聲響,回頭一看,進來兩個人,痞氣十足,並非之前的壯漢。

“走!”

“去哪裡?”

“去了你就知道。”

方思慎站着不動。他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換地方,但直覺情勢變糟糕了。

一個人對着他膝蓋猛踢一腳,另一人趁他趔趄後仰,反扭雙手,壓住了胳膊。一看就是經常打架鬥毆的角色,動作又快又狠。兩人拖着他出了屋子,仍然上了那輛吉普,還不忘拿上他的東西。

方思慎停止掙扎,轉而偷看窗外。天色已經變亮,然而陰沉沉的,看上去像要下雪。他想,但願不要下大,否則誰也來不了,一邊用心記路。那兩人大概不知道他對本地十分熟悉,並沒有防備。

不久,車子停下。一人伸手拖他,方思慎忍住腿上疼痛,嫌惡道:“我自己能走。”

眼前是一片人高的野草,方思慎腳下一滑,“哎喲”一聲:“腳崴了。”前後兩人都條件反射般低頭去看。他扭身就往側面衝,真拼速度,沒那麼容易被人追上。但是他忘了自己幾乎一天一夜沒吃飯,連續幾天沒好好休息,很快後邊兩人就追了上來。

“砰!”有什麼東西重重地砸在背上,他只好萬分不情願地撲倒在雪地草叢裡。

“操!老子讓你跑,讓你跑!你他媽有種啊,敢跑!”一頓拳打腳踢。

另一人道:“行了,趕緊的!頭兒等着呢!”

這回兩人把他緊緊押在中間。穿過野草叢,出現了一張黑黝黝的大鐵門。左右兩邊圍牆上斑駁的紅色標語依稀可辨:“打倒一切XXXX,永遠忠於XXXX,偉大領袖XXX萬歲!”鐵門一推就開,裡邊是個四四方方的院落,中間同樣是人高的野草。四面房屋也都方方正正,看起來依然氣派,只是牆上殘留着三四十年前的大紅標語,殺氣騰騰。所有的屋子都沒有絲毫人氣,整個院落極其荒涼陰晦。院子後邊是個小山頭,看樣子已經到了阿赫拉鎮最深處。

“啐!這破地方,都說鬧鬼,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

“天亮了,別扯鬼話,快點!”

兩人把方思慎推進最裡邊一間屋子,屋內胡亂擺着殘破的長桌板凳。方思慎一直在想這是什麼地方,終於想起來了。據說某次改造期間,當時的也裡古涅右旗專門修了這個集會批鬥場所。到了方思慎小時候,這裡似乎掛着“阿赫拉鎮黨務委員會黨校”的牌子。如今看來,成了他們非法拘禁的黑監獄。

就他走神這工夫,兩隻胳膊已經被綁在了一條板凳上。一個人從包裡翻出他自己的毛巾,作勢堵他的嘴。

這情形跟之前的威逼利誘大不相同,方思慎這一刻終於慌張起來,偏頭躲過,急道:“爲什麼把我關在這裡?我要見湯所長!你們告訴他,我想清楚了,我有話跟他說!”

“你是哪根蔥哪頭蒜?想見誰就見誰?老實點!”無謂的掙扎換來一記老拳,下顎被捏住,毛巾硬塞進嘴裡。自從長大以後,已經很久沒有捱過打,更沒有受過這樣純粹的暴力欺凌了。雖然知道它們一直存在着,卻沒想到會如此不期而遇。方思慎閉了閉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老實”待着。

翻毛巾的那個翻上了癮,翻完揹包,又翻起錢包來。

另一個道:“頭兒說了,別順他東西。”

“我不順東西,就檢查檢查有沒有危險品。”說着,將幾張大鈔盡數抽出來,塞進自己口袋,“就這麼點兒?還以爲多有錢呢。喏,回去分你一半。”

方思慎錢包裡只有五百塊,其餘的都給了連富海。

那兩人關好門,拴上鍊條鎖,走了。

方思慎靠着板凳,只覺一點力氣也沒剩下。屋裡沒有暖氣,差不多跟室外一個溫度,過不多久,全身就凍得發僵發麻,捱打疼痛的部位漸漸感覺不到了。幸虧被拉上車時,穿好了外套,但是手套卻沒來得及戴,手指已經完全沒了知覺。

剛纔在草叢裡滾了一頓,無意中吃進去幾口積雪,緩解了口渴,胃卻越來越難受。胸口也悶得慌,因爲毛巾堵在嗓子眼,想咳咳不出來,憋得眼前發黑。於是莫名其妙想起葉落歸根魂歸故里之類的詞來,只是這方式,未免太憋屈了些。

真是……太憋屈了啊……

心底裡又隱隱相信,一定會有人來找自己,救自己。

他堅信,洪歆堯一定正在找自己,一定會來救自己。

只是在那之前,還要堅持多久呢?

也許對方想叫自己多吃些苦頭,也許害怕關在宿舍被人發現。在這樣的溫度下,時間是最致命的因素。因爲飢餓、疲憊、疼痛、寒冷,不光身體,連腦袋都開始一陣陣發昏。他知道,必須想點辦法,儘可能堅持得久些,再久些。

四面觀察一番,有了計較,拖着板凳往前挪。板凳樣子雖然破舊,奈何正宗實木,沉重得很,挪得十分費力。耐着性子一處處仔細尋找,終於找到某張破桌底下一小截露出的釘子頭。把腦袋伸下去,讓那釘子頭勾住嘴裡的毛巾,使勁一扯,呼吸通暢了。咽口唾沫,腮幫子又麻又痛。

去掉塞嘴的毛巾,舒服許多。他沒打算叫喊。屋後是山頭,屋前是院子,外側窗戶已被磚頭砌死,外圍三面都是人高的野草。嗓子喊破,也未見得有誰聽見。

挪回原來位置,伸腳把揹包拉過來,東西一股腦兒傾在地上。兩隻腳夾起替換的保暖秋衣,彎腰拿嘴叼住,再扭頭鬆開,正好落在板凳上。然後慢慢一點點調整,終於,成功蓋住雙手。於是,手套也有了。

幹完這兩件事,居然出了一場汗。臉上的很快結成霜,背上的卻只能盼着早點兒被體溫捂幹。一邊竭盡所能地活動手指,一邊時不時做做屈腿運動,手腳漸漸恢復知覺。重新回到那顆寶貴的露頭釘子前,試了試,桌面太高,連着板凳,非把手腕勒斷不可。乾脆擡腳把桌子踹翻,半躺着倒在地上,對準位置,開始磨捆綁自己的尼龍繩。

心想:繩鋸尚且木斷,而況鐵釘鋸繩乎?不過是遲早的事。權當讓自己不會睡着凍僵的一項活動。

然而全憑手腕的力量來回拉鋸,還帶着沉重的板凳,不一會兒便勒得生疼。停下休息的空檔,無意中瞥見牆上糊着報紙。貼過去一看,居然是三十年前的中央黨報和地方機關報。對方思慎來說,文字永遠是最好的消遣。儘管限於條件,眼下只能閱讀特殊類型的文字,依然饒有興致。

於是,他一會兒看看報,一會兒動動腿,一會兒磨磨繩子,倒也自得其樂,不知今夕何夕。

洪鑫垚出發往阿赫拉的時候,還不到七點。老林跟小劉嘴裡說不太熟路,實際卻毫不含糊,走得堪稱又快又穩。

望着陰沉的天色,老林皺起眉頭:“洪少,只怕要下雪,可別困在阿赫拉纔好。那破地兒……”

小劉反倒沉着:“預報說是小雪,明天轉多雲,沒事。”

透過車窗看去,杳無人煙,除了枯黑的樹幹野草,就只有冰雪的白色和天空的灰色。清早氣溫低,四周凍得浮起一層淡淡的煙霧,而那煙霧底下,是冷硬如鐵又滑溜如鏡的路面。這樣的旅途,單調乏味,處處暗藏危險。

“下點雪也好,至少不會這麼滑。可別下大了,沒法走可糟糕。”

趕到阿赫拉,剛十點。一羣人十幾個,站在政務府樓前迎接,包括鎮長、林管所所長,幾個部門頭目以及所有當班的工作人員,可說傾巢出動。因爲地方太小太偏,又可能即將撤銷行政級別,主要官員其實並不常駐此地,基本上是輪番在鎮上待待,主持工作,其餘時間,都住在也裡古涅市。工作人員不少身兼數職,也多數家在市區,幹幾年就想辦法調回去。所以這十幾人,已經屬於阿赫拉地方接待最大陣容。

照例一番介紹寒暄。洪鑫垚就算急得爪子在心裡撓,也知道這一步無法省略。人生地不熟,處處必須仰仗人家,能有多客氣,就得多客氣。

鎮長出面打完招呼,實際幫忙找人的事就交給了林管所和執勤的警員。阿赫拉是典型的林區行政結構模式,先有林管所,後有政務府。儘管這些年附屬於林業系統的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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