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風波平 三
二丫湊過去看了一眼,炕上躺的那人睡的沉沉的,臉色蒼白,臉瘦瘦的,整個人躺在被子底下,而被子看起來還是扁扁的,並沒有像一般人睡着,被下會有一個隆起的人形。
“常大人,這人……就是反賊啊?”
“噓。”常醫官衝她搖搖頭:“小孩子不要多說話,老貓會來咬你舌頭的。”
這本來是一句大人常用來嚇唬小孩兒的話,可是常醫官口氣有點古怪,二丫眨眨眼,把嘴緊緊閉了起來。
她跟聽王府裡的老人講起過,宮裡,常有那些多嘴的奴婢,舌頭被絞掉一截的,這是主子爲了教訓她們不要多嘴多舌,所以她們下半輩子,再也開不了口說話。
二丫老老實實的幫常醫官磨藥。
其實二丫聽說的可不少,包括……牀上躺的這個人,就是王爺的弟弟,是個皇子,據說早就死了,可是突然又冒出來個什麼刺客,總之,雖然瘦的像蘆柴棒似的,卻不是個好人——
在二丫心目中,王爺夫人世子是好人,那和他們過不去的,當然是壞人。
可是這個壞人……看起來一點殺傷力也沒有啊?風吹吹就會倒似的,這樣的人,可真不像個壞人啊。
“他怎麼一直在睡?”
常醫官看她一眼,二丫縮了縮脖子,常醫官說:“他服的藥裡有安神的成分。”
二丫低下頭去,石杵磨得藥鉢吱吱的響。
“你要是悶,就出去吧。”
二丫朝外頭看了一眼,院子裡面,廊下,都站着侍衛。他們衣衫單薄,就在外面胡亂裹一件莊裡找出來的羊皮襖子,站得筆直。二丫本能的覺得有些凜然,不是因爲寒冷。
“不了……”她低下頭來繼續擺弄那些藥材。
常醫官看她縮着肩膀的樣子,嘆了口氣。
這還是個小女孩兒,剛纔的話可能說重了。
“沒事,這裡不用你幫忙了,你去吧,找夫人,找你瑞雲姐姐去,廚房這會兒人手肯定不夠。”
二丫也有點後悔,剛纔在院子外面常醫官叫住她的時候,她就應該當沒聽到,跑得越遠越好的。
“去吧。”
二丫有點猶豫的站起來,走了兩步,又轉回來,放下手裡的藥杵,這才快步走出門去。守在屋門外和院門外的侍衛看了她一眼,二丫頓了一下,加快腳步朝外走,腳下的雪被踏得咯吱咯吱響。
出了院門她越走越快,好像後面有鬼追她似的,直直的跑進了廚房,扶着門呼哧呼哧的喘氣。
“你這是搶什麼來了?”廚房裡的婆娘都認得二丫,這小姑娘嘴甜又勤快,還是跟在夫人身邊兒的,婆子們也都對她笑臉相迎。
二丫定定神,吸吸鼻子:“我聞着香味兒了,你們必定在弄什麼好吃的。”
“哪裡是什麼稀罕的。”婆子們把烤的饅頭從火鉗上拿下來。這冷饅頭硬得像石頭,可是一烤過之後,外皮香酥內瓤軟熱,婆子遞了一個給二丫,幾個人湊着小爐子吃烤饅頭,有個婆子端過一缸子炒麪來,拿開水衝了,裡面還加了糖,喝起來那種帶着焦糊的香味兒讓人覺得從裡到外都暖和起來了。
二丫的腮撐得圓圓鼓鼓的:“嗯,好吃……這才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呢。”
“你在府裡天天不知有多少好東西能吃,還稀罕這些粗食啊。”
“那可不一樣……我覺得還是城外好,連水都特別甜。”
其實,王府裡的食物當然更精緻更昂貴,味道也絕對不壞。二丫有點迷糊——那爲什麼在城裡王府,她就不覺得食物的味道特別好呢?
王爺和夫人,好像也比平時在王府裡的時候吃的食物多了一些。
也許在山莊裡清閒,在這裡人們都顯得比平時輕鬆。
最起碼,在王府裡的廚房裡可沒人敢這樣大搖大擺的圍着爐子吃吃喝喝。
二丫填飽了肚子,心裡也不慌了。反正壞人已經被王爺抓住了,還躺在牀上起不來身,她有什麼好緊張的。
外面天色還陰沉沉的,不知道還會不會下雪,回京城去的路一定很難走。
二丫把那雙走一路響一路的毛窩鞋脫在廊下,撩起簾子進屋,瑞雲正在收拾東西,忙得擡不起頭來:“你跑到哪兒去了,快快,過來幫把手。”
“這會兒收拾什麼?”
“剛纔韋詹事來傳話,要回城了。我讓人出去找你,找了一圈兒沒找着,你……”瑞雲看見二丫嘴邊還沾着點渣,簡直想踢她一腳:“你這饞貓,跑去偷吃不算,嘴都不擦!”
“啊。”二丫連忙用手背抹嘴,急忙去收拾打包屋裡的東西。好在東西也不算多。
“王爺夫人,還有世子呢?”
“已經去了前院了,我正琢磨着你要不回來,就把你扔莊子上,不帶你回城去了。”
二丫順口說:“在莊上纔好,自由自在沒人管,早上不用起這麼早,也沒人盯着走路時你裙子揚起多高,還能想起什麼就吃什麼。”
瑞雲愣了一下,這麼多年了……她都不記得進宮前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了,進宮之後,規行矩步,因爲和她一起的宮人因爲一句話不妥被打成重傷,第三天就死了,從那以後她特別謹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瑞雲忽然恍惚了一下,她不太記得自己原來是什麼樣子了。進宮前她也不叫瑞雲,當時的主子給她們起的名,瑞芳瑞珍瑞景瑞雲……現在四個名字裡帶瑞的,只剩她一個了。
車子吱呀吱呀地向前,走得極慢,車輪輾在冰雪上,能聽到冰雪的斷裂聲,冰渣迸裂。
二丫吃得多了,精神就短,靠着車窗打盹。
他們回來了,那個躺在側院裡的人呢?常醫官呢?他們一起回來了嗎?還有,剛纔忘了跟廚房的人要些炒麪,回去衝着喝……這樣鄉里的物事王府裡可沒有。又忽然想起那雙毛窩鞋來,也沒有帶回來……那個倒算了,帶回來在王府裡也沒法兒。她想一段迷糊一段兒,瑞雲也坐在車裡,一聲沒出。天色陰沉沉的,天已經黑下來,二丫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嘟囔了一聲:“這是在哪兒啊?”
“在車上,剛進城了。”瑞雲說:“快醒醒困吧,把那個襖子套上,別下車時着了風。”
二丫扒着車窗子朝外看一眼,車簾讓風吹得忽閃忽閃的,雪中的京城就在眼前一隱一顯的,彷彿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個龐大的活物,伏在那裡,有呼吸,有悲喜。
平時城裡這時候還是熱鬧的,現在不知道是因爲下雪,還是因爲別的原因,遠遠近近竟然看不到燈火,整個城像是睡着了一樣。
瑞雲心裡有些惴惴,她朝車隊前頭張望,車隊點起了火把照路,蜿蜒的火光像一條長龍,緩緩的從漆黑的街道上穿過。
前面的車裡,阿福也緩緩掀開車簾一角。
她擡頭向上看,天上的星星很亮。風中吹來的是清朗朗的雪的味道,寒冷,可是乾乾淨淨。
九十七 解惑 一
楓溪閣裡暖意如春。李馨笑吟吟的迎上來,上下打量阿福一眼,“嫂子快坐,海蘭,倒茶來。”
“前兩天的事兒,你沒受驚嚇吧?”
李馨搖了搖頭,神秘地說:“你猜這次捉到了誰?”
阿福意外的擡起頭:“誰?”
李馨笑了:“一個早就死了的人啊。”
阿福以爲她說得是鄴皇子,心裡不免有些替她擔心,怕李馨又陷進仇恨裡頭拔不出來。
她卻說:“是高正官啊。”
阿福意外,看來李馨還不知道鄴皇子的消息——李固大概還沒有告訴她。
“怎麼會是他?”
“怎麼不會是他?當初找到他的屍首時,不就有人說他可能是詐死的麼。這種人老得成了精,哪有那麼容易就死。”
“你見着了?”
“沒有,我也是聽說。他知道一條密道,領着刺客跟耗子似的鑽,劉潤把他們堵在了地道里頭,前後一夾,來了個甕中捉鱉。劉潤還真厚道,換了我,一把煙燻死他們,省得捉了來還要浪費米養着。”
“總要拿活口才能問出更多事情來。”阿福相信,那些被捉的人也絕不會因爲有免費的米飯吃而爲此感激涕零幡然悔悟。
李馨笑眯眯的說:“劉潤可着實是個好人才,高正官老奸巨猾可是也沒奸過他。這可真是長河後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灘上啊。”
阿福剛喝了一口茶,差點被李馨這話嗆着。
咳……她可以確定,李馨的心情極好,非常好。
抓住高正官那些人,值得她高興成這樣?
“他們說……”李馨坐到阿福旁邊來和她咬耳朵:“是高正官毒害了父皇。”
哦——阿福一瞬間就明白了!
且不論是真是假,反正皇帝是早已經是死了,是誰毒的且不必揪着不放。但是對李馨來說,意義絕對不一樣!如果是蕭元乾的,那李馨始終抹不掉心裡沉重的罪惡感。可是現在這個罪責如果是高正官的,那麼李馨大可以解脫自己了,雖然蕭元也不是什麼好鳥,可是最起碼李馨不用一直想着皇帝的死亡裡有她百分之多少的過錯。
這麼一想,阿福也替她高興起來。
阿福出了楓溪閣,她看着前面有人在忙碌,進進出出。
“這是忙什麼?”
領頭的崔內官急忙過來,行過禮回話說:“見過夫人。五公主要遷進來,正在收拾這裡。”
大冬天的搬家?還搬到李馨隔壁來?
李芝……
阿福轉過頭,有些人的想法你永遠不能用正常人的思路去捉摸,因爲那些人實在是……不正常。
李芝裹着件雪白斗篷走過來,朝阿福笑笑。她的笑容像還沒化盡的雪一樣:“嫂子來了,城外好玩兒嗎?我還以爲你和成王爺樂不思歸了呢。”
阿福淡淡地說:“五公主也可以現在去行宮,一路上看看雪景,行宮這會兒一定很清淨。”
阿福承認她也是有脾氣的,李芝總是這麼不冷不熱陰陽怪氣,阿福懶得跟她做表面功夫,反正做了她也不領情。如果李芝繼續這樣,阿福可能掉頭就走。
李芝還是在笑:“嫂子真是有福之人,名字就起得比旁人好好。所以我說出身沒有什麼用,做皇家的女兒哪有做皇家的媳婦來得尊貴。”
這樣的話不是沒人說過,不過還是頭一次有人當着阿福的面說。
阿福一點兒沒動氣,也笑了:“五公主說的對,我的福氣是不小。”
惹不動她,李芝也不笑了,轉身就走。
阿福從那座宮門口走過,遠遠看到劉潤,這次她露出的笑容可是由衷的喜悅。
“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劉潤衝她笑笑:“要不你數數?一根頭髮也沒少,就是覺睡少了些,這兩天加起來睡了沒有四個時辰。”
阿福仔細看看他,眼睛熬得發紅,但精神看起來還成。他的臉頰被寒風吹得有些冷溶溶的泛紅,眼睛發亮。
“我聽李馨說,這次捉到了高正官?”
“是啊,見鬼的事兒是天天有,以爲已經死了的人一個接一個的露面兒,說不定明天還會有什麼更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不是麼,阿福想,要是這會兒瑞夫人哲皇子太后老千歲一下子全出現在她現前,她也絕對能面不改色泰然以對。
李芝剛纔和阿福說話的情形劉潤看見了,他覺得五公主李芝實在愚不可及。她得罪阿福對自己半分好處沒有。
雖然沒聽到說的什麼,可是猜也能猜着。
一樣米養百樣人,李馨伶伶俐俐滑不溜手,李芝就惹得鬼憎人厭的。
要整治李芝辦法多得是,就算她是公主又怎麼樣?公主未嫁時什麼事兒也過問不了,出了嫁就更不是宮裡的人了。她要是聰明,應該反過來討好阿福纔是。
宮裡人人都餘悸未消,宮人宦官走路時垂着手低着頭,無聲無息地像一個個影子飄過。
阿福覺得空氣裡那種肅殺和淒涼,隨着寒風一起浸到骨子裡去。
阿福進了太平殿,離着遠遠的,她聽見讀書聲。不是一個人的聲音,但阿福能從幾個聲音裡準確的聽出哪個是李信來,唐柱在變聲,嗓門像鴨子似的,鐵生咬字不是那麼清楚。還有另外兩個世家子弟一同讀書,那聲音朗朗的,有股噴薄的朝氣。
阿福有些恍惚,她想起在太平殿的冬天,她替李固讀書,庭院裡一樣安靜,讀書聲在耳邊繚繞。
劉潤輕聲問:“怎麼出神了?進去吧,外頭冷,進去喝杯茶,皇上還要一刻鐘才能下課。”
阿福搖搖頭:“我不進去了。我就是不放心,想來看一看,既然皇上很好,你很好,李馨也沒有什麼,我也就放心了。府裡也是一堆事兒,楊夫人着了涼,硬撐着管着家,我們一回來她就病倒了,我得回去。”
劉潤楞了一下,說:“我送你。”
“你的事情也多,抓緊功夫歇一會兒是一會兒,別把自己熬倒了。我不用你送,你難道還怕我不認識路麼?”
他還是堅持要送。
穿過開陽門的時候,李固正朝這個方向走來,他披着黑色的一件大氅,身後跟着幾人,阿福遠遠瞧着,他步履從容穩健,完全看不出眼睛有什麼與常人不同的地方。只這麼看着他,阿福就覺得心有個地方在逐漸地被填滿,又柔軟,又暖和。
那些人走到近前,劉潤朗聲說:“見過王爺。”李固身後跟隨的數人也一起向阿福行禮問安:“見過夫人。”
“怎麼在這兒?”
李固走到她身前,阿福伸手替他攏了一下前襟,輕聲說:“剛纔見過三公主,正要出宮回去。”
“沒見皇上麼?”
“楊夫人病了,小譽留在府裡我不放心。”
李固在人前不好多說什麼,阿福輕聲囑咐他當心彆着涼,劉潤送她出去,一直看着阿福上了車。
“你也回去吧。”
遠遠近近的雪光映着劉潤俊秀的臉龐。一般男子到了二十多總會漸漸變得硬朗陽剛起來,可是劉潤看起來仍如少年,垂下眼簾時睫毛遮住了眼睛裡的光亮。
“多保重。”
劉潤點點頭,朝後退了一步,馬車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