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載轉身朝屋內走去,“進去說吧。”
蕭煜和徐振之也緊跟着走進屋內,這才發現裡面內有乾坤,前面是孩童們上學的地方,十分寬闊,穿過一道小回廊後,後面還有一間別致小院以及一間北屋,這纔是張載的居處。
進了北屋,分而落座,張載爲兩人各自斟上一杯清茶,蕭煜捧起茶杯,茶杯不是什麼名窯出品,就是市面上最是普通尋常的茶具,很難想象這是當朝太師家中待客之物。從這一點上來說,張載的確當得起“安貧樂道”這四個字。
此時天色漸晚,再加上本就是風雪天氣,屋內已經是漆黑一片,張載沒有掌燈的意思,蕭煜和徐振之也沒有強求,畢竟喝茶又不會喝到鼻子裡,能否看見無關緊要,關鍵是能聽到即可。
蕭煜輕呷了一口茶水,首先開口道:“老先生,如今局勢,不知您是如何看法?”
張載平淡道:“什麼看法?我只看到了父子相悖,人倫慘劇。”
蕭煜不以爲意,笑道:“父子相悖?那不知老先生有沒有看到君臣相悖?”
張載微諷道:“若是換成你入主東都,會比蕭烈做得更好?恐怕不見得吧,以你的性子,篡位奪權,改朝換代,根本是想也不用想。”
蕭煜放下手中的茶杯,雙手十指交叉,緩緩道:“自始皇帝以來,不管是哪朝哪代,哪怕是曾經疆域最大的後建,也從未有過傳承不滅之王朝,此乃天道循環之定數。若不是大鄭氣數已盡,又如何會有這天下大亂的局面?老先生通曉聖人義理,不會不懂吧?”
蕭煜微微拔高了聲音,“退一步來說,即便蕭某不去做,還會有牧人起去做,還會有陸謙去做。”
張載突然眼神銳利了幾分,反問道:“難道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蕭煜平靜道:“也許是,也許不是,不試過就永遠不知道到底是不是。”
張載冷笑道:“西北王這是以天下爲兒戲啊。”
蕭煜表情古井無波,道:“所謂的羣雄逐鹿,本身就是一場戲,一場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戲。只要親身入局,便都是戲子伶人,我是,老先生也是。”
張載輕哼一聲,沒有反駁。
蕭煜輕聲道:“老先生,你所求不過是重振儒門,蕭某雖負道門重責,但道門歸於世外,廟堂之上終究還是要靠儒門,蕭烈能給你的,我同樣也能給你。”
張載稍稍沉默,然後微哂道:“腳踏兩隻船?”
蕭煜搖頭道:“這天下,從來就不是一家獨大的天下。”
張載點點頭,道:“那好,現在換成我問你,你認爲自己是什麼人?是挽狂瀾於即倒的大鄭功臣,還是改朝換代的大鄭佞臣?”
蕭煜笑了笑,“到了當下這個時候,這還是個問題嗎?”
張載望着蕭煜,不容置疑道:“是個問題。”
蕭煜稍稍斟酌言辭,緩緩道:“我竊以爲,大勢所趨時,只能順勢而爲,沒有人能逆勢而動。”
張載輕聲道:“大勢所趨?”
蕭煜一字一句道:“大勢所趨。”
張載站起身,望向窗外夜幕下的碧波大海,沉吟不語。
蕭煜趁熱打鐵道:“老先生,您是儒門的泰山北斗,大鄭朝廷的太師,各地名儒都要尊您爲前輩,蕭某若要入主東都,還要老先生鼎力支持纔是。”
張載背對着蕭煜,平淡道:“西北王若是能以鐵騎入東都,那以刀槍封堵天下的悠悠之口就是了。”
蕭煜道:“人言可畏,筆鋒如刀,既然是悠悠之口,又如何是刀槍可以擋住的?”
徐振之附和道:“陸謙將一座好好的江南弄得流民四起,如人間煉獄一般,這等人物又能比得過我家王爺半分?可仍舊有大批江南士子爲其聒噪造勢,這種悠悠衆口,怕也是言不由衷吧!?”
張載平淡道:“所以西北王想讓我張某人爲你造勢。”
蕭煜搖頭道:“不是爲我蕭某人說話,我蕭某人如何,忠良也好,奸佞也罷,日後青史自有公論,蕭某隻是讓老先生說一句公道話,爲天下言。”
張載轉過身來,平淡問道:“說完了?”
蕭煜點了點頭。
張載冷然道:“怕是要浪費西北王的一片苦心了,西北王請自便吧。”
蕭煜微微一愣,錯愕道:“老先生……”
張載猛然厲聲道:“我身爲大鄭太師,又豈能爲西北逆賊說話!?”
屋內氣氛驟然冰冷。
蕭煜臉上表情古井無波,眼神卻是變得冷冽無比。
張載對此熟視無睹,端起一旁的茶杯,冷聲道:“送客。”
蕭煜緩緩起身,問道:“老先生可是想好了?”
張載轉過身去,冷硬道:“西北王想要入主東都,那便踏着老夫的屍體過去。”
蕭煜帶着徐振之轉身離去。
屋外仍舊是風雪大作。
蕭煜和徐振之撐傘走在茫茫風雪中,徐振之慾言又止。
蕭煜開口道:“徐先生有什麼話,想說就說吧,無須顧忌。”
徐振之輕聲道:“那老朽就直言了,張載此人,身爲天下第七人,卻冥頑不化,就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日後恐成王爺之大患。”
蕭煜伸出手掌接住沁涼雪花,“西北逆賊,西北逆賊,如今這世上還有幾個人敢在本王面前直呼本王爲西北逆賊?”
風大雪急,不一會兒功夫,蕭煜手中已經接了一小捧雪。
蕭煜合起手掌,將掌心的雪花握住,掌心傳來刺骨寒意,如同蕭煜的眼神,“張載是一個,但願也是最後一個。”
徐振之面無表情,緩緩吐出幾個字道:“王爺的意思是?”
蕭煜沒有回答,轉而問道:“南先生也在直隸州吧?”
徐振之點頭道:“他這會兒應該在直隸州州城,若是老朽傳訊,轉瞬即至。要不要老朽現在傳訊?”
蕭煜擺了擺手,“不急。”
雪越下越大,淹沒了整條驛路,放眼望去,天地之間盡是白茫茫一片。
一襲黑袍的蕭煜,在這片白色中格外刺眼。
他停下腳步,駐足賞雪。
不多時,傘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雪。
蕭煜望着茫茫多的白雪,忽然說道:“人生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天下不如意之事,委實太多太多了。”
徐振之站在蕭煜身後,說道:“張載不答應,本就在意料之中,只不過未曾想到他會如此決絕,半點餘地不留,也不知該說他有讀書人的風骨呢,還是該說他木頭腦袋呢。”
蕭煜輕輕嘆息道:“風骨啊,以前讀史,看到那些寧死不降的義士,總是在心底暗暗佩服,可等到這些義士們真得站到了我的對面,還是很招人煩的。”
徐振之說道:“這便是張載不如張江陵的地方了,他總是將名看得太重,明知站在王爺這邊纔是最好的結果,他卻因爲名聲所累,不敢有絲毫逾越,若是換成張江陵,他是敢爲天下先的。總的來說,江陵務實,橫渠務虛。”
蕭煜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輕聲問道:“徐先生,張載與張江陵相較,誰的修爲更高些?”
徐振之稍稍沉吟,回答道:“還是張江陵的修爲更高一些。”
蕭煜輕聲自語道:“剛纔,張載說,本王若是想入主東都,那便要從他的屍體上跨過去。”
徐振之點頭道:“他的確如此說。”
蕭煜眼神漸漸冷厲起來,語氣卻仍舊是平淡如水,道:“徐先生,你明天請南先生過來一趟。”
“好。”徐振之點頭應下。
蕭煜扔掉手中的油紙傘,佇立在風雪中,平靜道:“張載想要以死明志,本王成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