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叫蕭玄的年輕人守在這座雙人合葬的大墓前,一直守到了天明。
玄之一字,取道宗玄門之意。
拂曉時分,天漸晴。
蕭玄重新披上大氅,收好食盒,走出山門,沿着來時的山路悠然下山。
走到半路時,他回首望了一眼。
整座梅山白雪皚皚,兩座白了頭主峰依偎在一起,就像一對悄然白頭的夫妻。
蕭玄嘴脣微顫,似欲言又止。
最終還是什麼話也沒說出來,轉身離去。
這一年,承平五年。
承平,承繼天下太平。
——
當然,天下太平是很多年之後纔會有的光景,當今的天下,還是一個人命如草薺的亂世。
不但蕭煜、牧人起這些“亂世梟雄”不把人命當回事,就連在亂世中苦苦掙扎的普通百姓也到了近乎麻木的態度,完全抱着能活一天賺一天心態的大有人在,如果能活下去,殺人已經不算什麼,易子而食甚至吃人也不過如是。
這便是將人性的黑暗發揮到極致的亂世。也難怪會有亂世人不如盛世犬的說法。
藍玉攻城已經持續三日時間,城牆下的屍體堆積如山。
有攻城人的,也有守城人的。
作爲攻城主力的陝中行營步卒損失慘重。
此時,藍玉的中軍大帳內,一名陝中行營的副都統跪在藍玉面前,眼圈微紅,苦苦哀求道:“督師大人,連續十天不斷攻城,咱們死在城下的弟兄已經快有一萬人了,不能再攻了,若是再攻下去,陝中行營的老底子就要打光了啊。”
藍玉不爲所動,只是平靜反問道:“當初陝中行營放棄陝中的時候,可曾想過日後會因爲陝中而死傷慘重?”
藍玉望着跪在自己眼前之人,淡然道:“怕是沒有吧?想必你也問過閩行了,他可曾有半句話說?昨日之因,今日之果,當初若不是他輕易放棄陝中,本督今日又何必拿着人命去填陝中的城牆,真是何苦來哉!”
藍玉不再理會他,徑直走出大帳。
他手中拿着一張薄薄的紙,那是蕭煜給他的密令。
這張紙很輕,卻承載了三萬人的性命。在這一紙詔令之下,藍玉不得不悍然攻城,短短十天內就有近萬人傷亡。
這便是人命如草薺。
藍玉走出大帳後,已經可以遙遙望到陝中城的城頭。
在城頭上,有一個面白無鬚的胖子肅立,眯眼望着城下正蟻附攻城的西北軍。
閩行撤出陝中時沒有留下什麼兵甲器械以及糧食,所以査莽佔據陝中後,只有東北軍自身攜帶的物資,雖然是守城,但是檑木弩車這些守城器材只是寥寥,拍杆、箭矢、弓弩更是少得可憐,在西北軍的連綿攻勢下,駐守陝中的東北軍作爲守城一方同樣傷亡慘重。
一名在先前搏殺中斷了一隻胳膊的統領站在査莽身後,低頭輕聲道:“大都督,弟兄們最開始是分成三波四個時辰輪換一次,現在已經是分成兩波六個時辰輪換一次,再這樣下去,恐怕除了騎兵,步卒要全部上城牆了。”
査莽淡然道:“那就讓騎兵也上城牆,哪怕是咱們三萬人全部死絕,也要守住陝中。”
獨臂統領沉默許久,然後低聲應諾而去。
査莽無視激射的流矢,雙手扶着城垛,輕聲自語道:“王爺那邊已經將兵力收攏完畢,只要再堅守十天,王爺就能率領大軍從西河原回師陝中,到那時咱們的東北軍便可從西北抽身而退。”
査莽擡起手,握成拳頭放在心口,捫心自問道:“能守住嗎?”
以藍玉的目力,自然是看到了站在城頭上的査莽,輕笑道:“那就是査莽?那位被牧人起欽定爲接班人的新任北都大都督?”
跟在藍玉身側的李如鬆點頭道:“體型輪廓與暗衛府存檔中的畫像差別不大,應該八九不離十。”
藍玉笑了笑,“有本事,就是相貌差些,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如鬆卻是沒有心情在這種事上過多談論,他轉頭環顧四周,然後低聲道:“藍先生,現在仗打到這個份上,陝中行營已經被打殘了,而偏偏王爺又在此時新建了西涼行營,若是按照這個打法打下去,陝中行營要麼是與西涼行營合作一營,要麼就是直接被西涼行營一口吃下。那些陝中行營的將領也不是聾子瞎子,您就不怕出亂子?”
藍玉看了他一眼,淡笑道:“能出什麼亂子?逃兵?還是臨陣倒戈?”
李如鬆沉聲道:“兵變。”
藍玉笑容仍舊是如和煦春風,淡然道:“閩行不在這兒,陝中行營剩下的人成不了氣候,而且本督手中還有江陵行營的精銳,巴不得那些破瘡爛肉自己跳出來,也好一併剜去,怕什麼。”
李如鬆欲言又止,看到藍玉的淡然的表情,他終於沒有繼續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說出來。
李如鬆帶着李如春匆匆離去。
李如春轉頭望着那個停留在原地的孤獨身影,低聲道:“大哥,藍先生到底是什麼意思?”
李如鬆臉色陰鬱,聲音沒有半點起伏,“都說王爺手下有三大倚重心腹,首推藍玉,其次林寒,再次曲蒼,其中林寒心思最雜,卻有個做王妃的好姐姐,先不去說他。曲蒼忠心是夠了,但是能力格局有所欠缺,難當大任,唯獨這位藍先生,無論是資歷、出身、能力還是忠心,都是上上之選,如果是諸葛恭是要做孤臣,那麼這位藍先生就是要做純臣。有些時候,他的意思其實是王爺的意思,懂了麼?”
李如春愣了一下,震驚道:“是王爺要削減陝中行營?!可如今大敵當前……”
李如鬆搖搖頭,嘆息道:“就是因爲大敵當前,才能藉着戰事收回兵權,咱們這位王爺,越來越有帝王手段了。”
李如春有些發懵,似乎還不能將現在兄長口中的王爺與當日在中州見過的那名年輕人聯繫起來。這還只是王爺,若是再進一步,那又會變成怎麼樣?李如春不敢再想。
獨自站在原地的藍先生仍舊望着陝中城,在他視線中,攻城步卒如潮水一般向礁石一般的陝中城涌去,然後又如潮水一般從礁石上退下。
藍玉擡起手,一名錦衣暗衛上前。
藍玉吩咐道:“傳本督軍令,將陝中行營換下,由江陵行營和劍閣行營步卒開始輪番攻城,日夜不停。”
那名錦衣暗衛迅速離開傳達軍令。
藍玉不住地叩指,似乎在默算什麼,半柱香的功夫後,他輕聲開口道:“諸葛恭。”
一名已經全副披掛的武將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抱拳,沉聲道:“末將在。”
藍玉猶豫了一下道:“本督手上還有兩萬騎軍,其中包括一萬重騎,現在本督把這兩萬騎軍全都交到你手中,你明日便帶兵出發。”
諸葛恭猛然擡起頭,問道:“督師,您是覺得?”
藍玉平靜道:“雖然王爺已經派出魏禁幫助合圍,但我還是不太放心林寒和閩行那邊,所以讓你帶兵前去接應,務必不能讓牧人起大軍安穩走出西河原。”
諸葛恭低下頭,高聲道:“末將謹遵軍令。”
藍玉低聲道:“敬德(諸葛恭,字敬德),若是牧人起兵敗於此,那放眼天下,再無人可與我西北鐵騎爭鋒,切莫讓本督失望,也別讓王爺失望。”
——
次日。
諸葛恭率領兩萬騎兵離開大營,馬蹄聲沉悶似悶雷,煙塵直卷天際。
一直在城頭上的査莽也不是聾子瞎子,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這支騎兵要去哪裡,不用深思便知道結果,可是已經自身難保的他卻無能爲力。
現在的査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不是來自於虎視眈眈西北鐵騎,而是那支自秦政兵敗後就再無其他動靜的東都大軍。
査莽臉色陰沉地朝東北方向望去。
希望是自己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