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憑繡姑把這戒指說得多麼普通無奇,丐兒心裡總覺得不尋常。繡姑的父親當年也是個有爲臣子,品貌自是一等一的出挑,就算疏於應酬、清風傲骨,然而府宅裡珍藏些價值不菲的墨硯和玉器之類,應是文官們一致的喜好。像這樣沒留下其他的遺物,偏偏把一枚戒指扔進古井中,其中必有蹊蹺。
“我不是有意勾起姐姐的難過,我只是好奇當年的內幕……你家遇難的時候,有沒有預兆?”丐兒道。
繡姑一時沒能意會,愣道:“內幕?預兆?”
丐兒盡力打通着繡姑的疑惑:“雖是隔得年代久了,我想當年的事,或有什麼情狀也說不定。以伯父的性子,清雅不流於俗,懂得中庸退守之道,按理來說最不易得罪人。突然天降橫禍,姐姐不覺得怪異嗎?”
繡姑頓了片刻,臉色悲苦道:“那有什麼辦法?再說,過了這麼多年,冤也沉了,人也沒了,還能昭雪不成?”
丐兒嗯道:“說的也是。不過,縱然不能起到作用,你作爲陳家的女兒,總要知道是因何故而抄家吧?”
繡姑的目光落在湖面上,迷惘道:“那時我不大記得事兒。抄家時間,大概是在皇后娘娘掌管鳳印之後,一天我看到孃親和爹爹在說什麼神秘話,人矮身短的我就躲在屏風後面聽。孃親對爹爹說,後宮不得干政,卻總在緊要的關頭決定朝政,叫爹爹對待李家和柳家的人,保持適度距離,不攀附不對抗……爹爹那幾天都不怎說話,爹爹一向疼愛我,那些天竟不搭理我,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還對孃親說想辭官,安靜過平民的日子。孃親沒有過問其中緣由,和順地答應了。可是,沒等到遠離官場,大禍就臨頭了。”
“難道伯父得罪了李氏或柳氏?”丐兒困惑道:“皇后娘娘出身貧寒,與親姊妹各自流落,連一個胞兄弟都沒有,伯父能得罪誰呢?”
“我也不清楚。”繡姑搖頭。
丐兒有些頭疼,陷入深思之中。繡姑看她凝神費思,柔聲道:“別多想了。都是陳年舊事了,你多靜心養胎就是了,這些就擱置吧。”
“陳年舊事,陳年舊事……”丐兒喃喃道:“陳年連理……”
繡姑聽她驟然提起戒指匣上鐫刻的那四字,驚訝道:“莫非你想到了什麼?”
“連理,陳年連理……”丐兒重複着,似有什麼難懂的玄機一時參悟不透,自語了十幾遍,皺眉道:“連理,連‘李’……你孃親,你可知道她的身世?她與皇后娘娘一樣姓李麼?”
繡姑怔忪道:“我孃親姓李,乳名傅瑾,出身是四品官員家的千金小姐。與皇后娘娘雖說是同姓,又有什麼干係?聽說可以因名諱而衝撞犯上,卻沒聽過因同姓衝撞的,那天下與皇室同姓的豈不全都遭了秧?”
“李皇后出身於卑微平民,你孃親是官家女……”丐兒緩緩搖頭,笨拙走了幾步,看向南宮峙禮,卻是在答繡姑的話:“不會因爲姓氏。或有別的什麼原因吧,與政治立場、金錢利益無關的。”
丐兒此言,讓繡姑身子一悚,脊背瞬間挺得筆直,臉色發白道:“難道……丐兒妹妹懷疑,父親單單把這枚並不起眼的戒指,扔到枯井裡得以存留到今天,是爲了向存活的人透露什麼訊息?”
丐兒頷首端肅道:“以我目前一個人抵兩個人的嗅覺,可以判斷,這個戒指意義重大,絕不像你說的那麼簡單。”說着把繡姑的戒指歸還給她。
繡姑默契的伸出修長細膩的手指,讓丐兒把戒指套上來。而後五指握緊成拳,淡笑卻肯定道:“我相信你敏銳的嗅覺。那我就更要把它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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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裡,皇后正在親自侍奉皇上筆墨。趙遷急匆匆趕過去,拜見之後,焦灼開口問道:“父皇!聽說煙嵐城有人在捏造證據,誣衊丐兒是罪臣之女薛氏的後人?”
皇上頭也不擡,一支筆在他手裡自如馳騁着,於紙上落成字,瀟灑恣意,行雲跌宕,恍見萬里錦繡河山壯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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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笑讚道:“皇上的字,越發有一統寰宇的包容浩大氣象了。”
皇上笑意融融中帶幾分憂愁道:“你尚在禁足,朕召你過來,實在是想找人說說話解解悶。可放眼宮中,竟是找不來一個人來取代你。”
皇后手法嫺熟地爲皇上揉着太陽穴,語調柔緩輕鬆如拉家常:“這話在室內說說也罷了。可不能說到外面去,臣妾這麼粗笨,還不被人取笑了去。”
“也難得你在朕跟前,還保留着偶爾促狹的本性。當年朕被你打動,就是看中了你這份自然。”皇上輕輕地撫着李皇后的頭髮,老夫老妻那般隨意。
趙遷麪皮發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乾咳一聲,打破局面道:“父皇,母后……兒臣來的不是時候,可實在是有要緊事……”
李皇后目光淡淡轉臉看着兒子道:“你父皇正要與母后商量要事,你且退下。”
“可是……”趙遷心如火燎,腳步釘在那兒,進退兩難。
“遷兒也留下吧,跟着聽聽也好。”皇上帶着疲倦道。
三人坐定,皇上眉峰緊鎖道:“夜漠的驃騎軍最近常擾邊境,前天更用七十二精兵殺死了我軍一萬人,嚴重摺損我朝天威。朕在遲疑,啓用新人作爲將軍,一時多有不順不便,折兵耗力;若重用西門少將軍,又恐……”
趙淵沒再說下去,李皇后和趙遷也知其意。
趙遷想了想道:“夜漠王朝緊鄰焱赤王朝,夜漠王朝若強大了,焱赤王朝定會惶恐不安,害怕被吞併了。兒臣覺得父皇不必用重兵來對抗,悠着點兒,‘兵來土擋將來水淹’即可。焱赤王朝自然不會坐視夜漠遮天蔽日,一方獨大。咱們等着坐收漁翁之利,豈不是更好麼?”
李皇后聽罷,臉色一滯,趙淵已開口批評道:“夜漠前年新帝登基,兩年養精蓄稅、整頓兵卒,估計沒有一番作爲不會班師回朝。以夜漠的來勢,這次只怕志不在小,不佔去我朝的大片良田不會罷休,最不濟的,也要在萬千夜漠黎民百姓前體面一場才作罷。這次,我爲魚肉,夜漠爲刀俎,怎能坐收漁翁之利?焱赤只怕虎視眈眈,正等着我朝和夜漠兩敗俱傷呢。”
“這……”趙遷轉圜道:“要不,就繼續重用西門將軍吧。畢竟國難當頭,需要同仇敵愾,西門默義又是將門之後,作戰經驗頗豐,應該能與夜漠新帝一決高下。這仗打贏了,再培養新將軍也不遲啊。”
皇上趙淵久久看向趙遷,嘆了口氣。
李皇后緊張得汗水都滲在鬢髮裡面了,溼溼的堵得慌。遷兒,還是太年輕大意了,考慮很不周全。再怎麼說,去年皇上擔心西門老少將軍功高震主、尾大不掉,頒旨讓老將軍速速回京,不料中途出了火災,少將軍成重傷,遭重創的的老將軍在一次戰役中歿。如果少將軍把怨氣歸結在皇上身上,或懷疑這一切是皇上所爲,緊要關頭通敵叛國,那面臨的將是一敗塗地。
趙遷聽父皇只嘆氣,卻沉默無言語,心裡越發沒譜,又着急丐兒的事兒,心神恍惚立在那兒,忖度着如何把丐兒的事先解決了。
李皇后氣惱兒子無主見,想的都是些不得皇上歡心的計策,爲了緩解這種對自己兒子不利的局面,她笑道:“這些年,西門氏整年帶兵守邊關,還總想盡千方百計爲士兵謀福利,軍餉過多分配,已使國庫緊張,如果再與強盛的夜漠對峙,只怕會大傷元氣呢。”
“皇后的意思是?”趙淵陰翳深邃的眼眸中逸出一絲亮光。
“臣妾婦人之見,還望皇上勿要見笑。”李皇后輕聲道:“臣妾覺得,我朝也需要休養生息一番了。臣妾主張派使者前去,勸和棄戰,甚至可以結爲秦晉之好。”
趙淵捻着一串佛珠,閉着眼道:“如果夜漠要我朝的公主去和親怎麼辦?朕只有蔻兒一個女兒,如今已嫁到東方府,雖說仁兒因爲別的緣故出家,但蔻兒也沒有再嫁的道理。況且,夜漠新帝怎會娶二婚的公主做皇后?”
李皇后黯然道:“也不知把蔻兒嫁給仁兒是對還是錯,就眼睜睜看着蔻兒這樣荒廢一生嗎。”
“可也不能再嫁夜漠新帝,萬一他拿此做文章,朕和你就把顏面丟盡了。”趙淵長嘆道:“蔻兒的終身大事,比之國事,究竟是小許多。皇后還是幫朕想想,如果真走和親之路,選哪個女子做公主最合適吧。”
李皇后忙應道:“臣妾定當竭盡所能,物色一個可以調教的女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她榮幸地成爲皇上的女兒,爲國效力。”
趙淵嗯道:“那就有勞皇后了。”
說罷,似乎是不放心,對趙遷道:“遷兒也要多讀些兵法書,多進行些實地演練。戰場上磨礪出的男兒,總是最優秀的,有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果敢剛毅。想父皇年輕時,大江南北,邊關胡塞,哪兒沒留下過朕的馬蹄?如今年老了,希望全部寄託在你身上了,你可要擔當起重任纔是!行事要時時處處從大局考慮,勿要再莽撞了!”
趙遷汗顏,連聲應是。
趙淵顏色稍霽,對趙遷道:“你回去吧。”
趙遷的來意還沒說,怎能就此離去?於是“撲通”跪在地上,軟着聲道:“兒臣什麼都聽父皇和母后的……但請父皇母后成全兒臣一樁心事,不要再懷疑丐兒的身份,保她母子平安、順利生產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