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東方爺同行,一路少了很多羈絆,連最慣常的停車盤問,都省了去。直至到了後宮禁地,才被侍衛們攔了下來。沒經皇上趙淵允許,太子想要進去也是極不易的。
早有宮人前來引路,東方碧仁不能入內,只得看着兩位姑娘走遠,心中說不出的悵惘擔憂。
甘泉宮內,高太后、李皇后靜坐等着,貌似有些時了。素蔻公主立在太后身側,頗爲乖巧懂事,秀拳在她祖母背上輕輕捶着。高太后微眯着眼睛,享受着孫女的孝順心意。
當薛淺蕪的小身形,在屋內出現時,氛圍於不知不覺間,起了極細微的漣漪波動,與方纔的寧和全然不一樣了。素蔻公主的動作滯下來,最後一拳重重地落在了太后肩頭。高太后的雙眼倏然睜開,聽得侍女稟報之後,那份犀利警覺才隱了去,轉換成長者的慈祥和藹。
李皇后的練達睿智目光,從二女身上淡淡地掃過,微笑點了點頭,算作是對太后召見來的客人,打個招呼。然而這簡單的點頭,點得並不順暢,因爲在她即將點下去的瞬間,心裡升起一抹很奇怪的感覺。這份怪感,緣自眼前兩位姑娘。
並非她們氣質上的一靜一動迥然差異,而是那種離奇微妙的似曾相識之感。不是昨天,不是最近,不是很久以前。彷彿與生俱來,在她出世之時就遇見過她們。因久遠而塵封,因塵封而恍惚,因恍惚而淡褪,卻於親眼見到時,化入骨髓深處。李皇后覺得,她是認識她們的,或者可以這麼說,她與她們是有淵源的。可是此情何結,又找不到源頭。
在李皇后心思萬千纏繞之際,高太后只盯着薛淺蕪愣了片刻,然後招了招手,示意二人站到近些:“來讓哀家仔細瞧瞧。”
“祖母……”素蔻公主心急叫了一句,然不知說什好,也就沒了下文。
薛淺蕪和繡姑對看一眼,慢慢地走過去。高太后站起身,絲毫沒有居高臨下的意思,就像是家族中讓人又敬又愛的老奶奶那般,先是端起繡姑下巴,打量了三五秒,讚許地道:“鞋匠之後,難得生成如此雅緻素淨。”
又移步到薛淺蕪的面前,輕輕伸出了手。薛淺蕪不等她觸到,便猛地直了頭。因爲出其不意,老太后心一驚,旋即拍撫一下胸口,噓着氣道:“你就是妹妹吧?”
薛淺蕪明白她指的什麼,慌不迭涎笑着點了頭。素蔻公主厭嫌地看着她,滿臉不屑,眉頭擰成了解不開的疙瘩。
高太后細細看了看薛淺蕪,心裡涌起惑意,這姑娘的形體,好似在哪兒見過!在腦海裡搜索了好一會兒,腦瓜都生疼了,也沒想出所以然來,只得放棄,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薛淺蕪早有準備道:“民女自幼就不記得生身父母,義父‘千影手’在雪地裡撿回的我,當時奇怪的是,我的身上凍得並不是青紫色,而是鮮紅如鳳花,所以老義父就給我起名爲‘雪鳳花’,後來我與義父走失,當過匪做過丐,就沒再用這名字了。直到天意使我幸與義父重逢,纔再度找回了這名字,並且還多了位姐姐。”
“原來是領養的,看着你們也不像是親姊妹嘛……”高太后“哦”了聲,又道:“你姐姐叫什麼?”
所涉及的對象雖是繡姑,高太后看的卻是薛淺蕪。薛淺蕪道:“我走失了之後,義父念掛甚深,後來又碰到了身爲孤兒的姐姐,就領養了回去,看姐姐生得顏色好,就取名爲‘雪梨花’……”
高太后唸叨着“雪鳳花”“雪梨花”,不禁笑道:“倒也有趣,只是聽着像是‘別號’,不像是名字啊!”
繡姑福了福身,恭謹對道:“太后明眼善鑑。正是因爲如此,世人都習慣地,把我倆的姓氏,寫成薛氏的薛,久而久之,號也就變成了姓名。”
高太后忖思道:“這個可能性,着實比較大。”
素蔻公主看高太后與二女子拉起家常,並且好像很感興趣很投緣的樣子,忍不住插話道:“祖母!您想問什麼,就直接問了,完事兒打發她們走就行了,讓外人在內宮呆那麼久幹嘛?萬一出了事情,豈不……”
李皇后嚴厲看了素蔻公主一眼,嚇得她趕緊止了聲。高太后道:“也沒什麼問的,只是一直聽聞兩位姑娘的名頭,哀家有些好奇罷了,想要看看是怎樣心靈巧慧的姑娘,能有那般舉世無雙的創意!”
薛淺蕪和繡姑揣測不出她的意圖,謝道:“太后嘉獎。”
高太后嘆氣道:“哀家若再年輕幾年,也能趕一回時髦,穿得試試!只可惜啊,年歲不饒人啊……”
薛淺蕪聞言,眼珠子轉幾圈,靈感忽至,脆生生答道:“太后無需感慨,只要能想得到的,一切都可以有的。皮鞋不僅可以做出那般的細高跟兒,還能做成平底兒,或者通敞跟兒,穿着一樣舒適時尚!”
高太后來勁了,一時忘了心中芥蒂,喜道:“那能爲哀家做雙嗎?”
薛淺蕪瞟了眼繡姑,反正作難的又不是自己,只管應承下來就是。人總需要逼一把,然後才能出創新。想到這裡,薛淺蕪點頭道:“這個需些時間。會有一款,讓太后滿意的!”
高太后聽此話,臉上笑出溝壑來了,忙讓丫鬟擺桌備茶,並給薛氏姐妹賜了座位。
薛淺蕪正想入座,繡姑拉她一把。薛淺蕪明白了,原來太后還站着呢。於是生生止住動作,等那太后先入了座再說。
素蔻公主既忐忑又惱火,這纔剛見,沒說上幾句話,小叫花子就有得勢的苗頭,日後讓人怎能心甘?正巧看到丫鬟爲高太后奉上茶來,素蔻公主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趁高太后彎腰就座沒注意的當兒,猛地推了把薛淺蕪。薛淺蕪收不住腳,啊了一聲,徑向那小丫鬟撞去。小丫鬟的茶盞,脫盤而出,直打在了高太后的身上。“哐啷”一聲碎響,茶水全潑在了太后的手臂上。
茶水雖不滾燙,熱度卻是很高,高太后當場灰白了臉,發出了比薛淺蕪那聲還高的惶恐尖叫。李皇后忙上前,焦急地斥責道:“怎麼弄的?”
素蔻公主搶先銳利罵道:“你這不懂禮數毛乍乍的潑皮村姑!沒長眼睛,還是沒長腳跟?那麼遠的距離,竟然能摔過去,撞到翠兒身上!”
那叫翠兒的丫鬟,反應過來,盯住了薛淺蕪,又氣又委屈地道:“是她撞過來的!”
薛淺蕪轉瞬間,就被在場幾乎所有的人指了矛頭。繡姑雖看清了那幕,但沒有發言權,臉蛋憋得通紅,支吾半天,也沒找到空子澄清事實。她每試圖發聲,素蔻公主便以更惡毒的話,糟蹋責怪着薛淺蕪。
着了道兒,被人擺了一遭。薛淺蕪得出這個結論時,反而鎮靜很多,對幾個木呆呆的丫鬟道:“還不快去,叫太醫來!”
李皇后顯然是懂一些基本醫理常識的,令丫鬟們端來大盆冷水,輕柔而麻利地,把高太后燒傷的手臂浸入了水中,約摸過了一刻多鐘,等那溫度褪得差不多了,才緩緩脫去了高太后的夏衫。
萬一燙出了泡,這樣先經冷水收縮,再脫衣衫,可以防止泡被弄破。
只見高太后保養得還算緊緻白皙的臂部肌膚上,一片驚心的紅,雖沒預想中的水泡層層,可隱約有些腫。這對向來尊貴、沒吃過苦頭的太后來講,已是很難承受的痛苦極限了,她虛喘着,嘴脣都泛白了。
門後傳來太醫匆匆的腳步聲,丫鬟們齊刷刷地,拉起一道簾子,隔絕了太后及李皇后幾位女眷在裡面。太醫在外跪拜,道了一句:“臣特請爲太后療傷。”
高太后把手臂繞過簾子伸了出去,太醫看了傷勢,開了一些清涼消腫的藥,告退了去。
高太后緩過神來,卻閉着眼,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兒。
薛淺蕪抑鬱了,她們還急着回家呢!在這深宮呆着,連呼吸都窒悶。站了好久,小心翼翼地賠笑道:“對不起啊,太后,主要是第一次在宮裡吃茶水,還是太后賜的,民女心中激動,一不小心就出了格,還望太后責罰!”
高太后久不語。李皇后想說些什麼,見高太后沉默,就把喉裡的話嚥了下去。
素蔻公主像吵人的麻雀,一遍遍提醒着太后:“有些人骨頭賤,不懲難以服衆!”
似在心裡權衡掙扎,高太后嘆聲道:“送她們回去吧,哀家還等着穿她們的鞋呢。”
素蔻公主的臉青了。李皇后淡淡地招手道:“送兩位姑娘出宮去。”
繡姑和薛淺蕪大釋然,輕快跑着回返。見到東方碧仁,他像看寶貝似的,仔細打量着薛淺蕪,生怕少了一根毫毛。確定完好無損,才問了句:“沒惹什麼禍吧?沒出什麼事吧?”
繡姑正想如實作答,薛淺蕪嘻嘻道:“太后喜歡俺們都來不及呢!還說要穿坎平鞋莊的鞋!”
東方碧仁放下心來,動身回府。三人還沒走上幾步,背後忽然傳來了嚷嚷聲:“捉住女賊,別讓跑了!”
侍衛層層,把薛淺蕪他們圍了起來。東方碧仁皺眉問道:“怎麼回事兒?”
素蔻公主從人羣裡鑽出,臉上滿是鄙夷憤怒,指着薛淺蕪道:“母后的貓兒綠水鑽戒,價值傾國,還是當年祖父送給祖母作爲定情物的!祖母又把它傳給了母后,如今卻不見了!甘泉宮沒別人,竟發生這種事!找出戒指之前,誰都不許離開!何況她的嫌疑最大!”
東方碧仁看了看薛淺蕪,薛淺蕪搖搖頭。
這已足夠,東方碧仁信她。他心裡有數了,忍住火氣,反詰一句:“想那貓兒綠水鑽戒,定然藏得隱秘無比,丐兒只來了一會兒,又在你們眼皮之下,怎可能是她拿去了?公主妹妹想幹什麼?”
“自然是想搜身!”素蔻公主哼了聲道。
東方碧仁好言相勸:“如果搜不出來,公主妹妹這樣信誓旦旦,恐會被人笑話呢!”
素蔻公主有恃無恐地道:“既然說她偷了,就不會誣賴她!她在煙嵐城時,就是竊賊出身,誰知她有多少高明手段!或許衆目睽睽之下,就能神不知鬼不覺,把東西收入懷了呢!”
薛淺蕪眼圓睜,怒道:“你搜搜看!不說戒指了,你搜出一根雞毛來,我認你雞奶奶!”
在場的人愣了幾秒,爲這新鮮大膽的話,喧譁起來。此時李皇后走來了,輕輕地道:“大家勿要爭吵,事實說話纔是正道!兩位姑娘是客,理不應當懷疑,可這貓兒綠戒指,實在有着特殊意義!只有搜上一搜,才能洗脫姑娘嫌疑,還你清白!”
薛淺蕪道:“不用墨跡,隨便你們搜吧。讓女的來就行。”
“這可是你說的……”素蔻公主眼底,閃出一抹得意詭異,對幾位侍女道:“把她倆帶回去。”